“那么你准备好去辨认一个毁得不成样的躯体!”
“你有蜥蜴心肠!”
“你也不会两样。我再给你回电话。”
拉特诺夫等弗赖堡的电话等了半小时。这是拉特诺夫还从未经历过的难忍的半小时。想到弗兰齐丝加会干出什么事,他几乎要发疯了。终于电话铃响了。弗赖堡态度严肃。
“怎么样?”拉特诺夫沙哑地问道。
“不怎么样。”
“什么叫不怎么样?”
“弗兰齐丝加在家里。”
“感谢上帝!”
“你的运气比你应该有的还要好!运气总是在你那里:在许多危急的情况下总有好运帮助你。只是现在你在网中,在丽云的网中蹦跳是没有出路的。现在你总算可以让我和莉莉阿内单独在一起了。”
拉特诺夫放下电话。她在家里……感谢上帝。弗兰齐丝加,请原谅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星期六下午。一个落雨的夏日。这是三个星期以来的第一场雨。渐渐热起来的城市在冒气。天气闷热。许多人不打伞到处乱跑,好像蒙蒙细雨下到他们过热的身上就是一种冷水淋浴。
拉特诺夫站在站台上,丽云乘坐的火车几分钟后就要进站。他烦躁地来回走动,并且很快地在一个饮料亭喝了一杯啤酒。他一直想该如何迎接丽云。
拥抱她?给她一个吻或者只握握手?她会是什么样子?三个季度中她有什么变化?她一看到我,会有怎样的表现?我的天哪,她也许认不出我了。这期间我的头发染了不深不浅的金黄色。她会惊讶或哈哈大笑吗?
火车进站了。拉特诺夫等着,然后他在站台上向后走了一段路。旅客从他身边匆匆走过,行李滑动架滚得叽叽嘎嘎响,到处是亲切的问好声,拥抱,接吻,欢乐……可是他没有看到丽云。她莫非在换车时上错了车,他心想。我要是到萨尔布吕肯去接她就好了。这是我的错!
接着他看到了她。她从长长一列火车的倒数第二节车厢下车,吃力地拖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
拉特诺夫向她奔去。她穿着蓝色牛仔裤、黄色衬衣,衫衣外面套着上面有刺绣的短茄克衫。她将头发向后一束,用一个黄色的蝴蝶结扎在一起。她看上去美极了。
“丽云!”他叫着。当她走近时,他伸开了双臂。“丽云!丽云!”
她把沉重的箱子放下,用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看着他。这是他几个月来所梦想的那双眼睛;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他将她拽过来,吻她,就像他永远也不愿松开她一样。
丽云的脸一直红到了脖根。他吻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所有的人面前;她真的很害羞,因为在许多人的目光下接吻是不雅观的,可是她回吻他,用两臂搂着他的脖子,闭着眼睛吻他。
“丽云。丽云,你在这儿了,你终于在这儿了!我多么盼望这一时刻啊!丽云!”
他又吻她。现在空空的站台上只有他们两人,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四目相对,他们周围的世界已沉没,剩下的只有他们。
他松开她时,她已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又用大眼睛注视他,然后有点羞怯地说道:“您的白发呢,拉特诺夫先生?”
“我过后向你解释。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不喜欢别的颜色吗?”
“不喜欢。您的白发就像雪山上的冰。为什么您这样做呢?”
“过后说,丽云。我们先到格林瓦尔德。你的到来使我非常高兴。”
“我也很高兴,拉特诺夫先生,”她谨慎和有保留地回答道,“德国是个美丽的国家,很优美,很清洁。”
他将她的沉重的箱子拿起来,摇摇头。“你一个人拖着它?”
“农村里的妇女背的比这重得多。”
他们穿出车站候车大厅来到车站广场,拉特诺夫来时很意外地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停车的空位。
丽云站着不动。“啊!”她说道,“您有一辆宝马车?”
“有两个月了,一辆新车,全轮驱动。”
“像我们那辆丰田车吗?”
“像‘我们那辆丰田车’。”拉特诺夫很费劲地将箱子放进汽车行李箱。“文英在干什么?”
“他像往常一样酗酒和开车。他买了一只新的斗鸟。一只黑鬼,是红脑袋。到目前为止他在所有的比赛中都得胜。文英感到好像他战胜了所有的龙。”
她爽朗地笑了,拉特诺夫闭了一刻眼睛。
我的上帝,我多么爱她!他心想。
为了将慕尼黑的一部分指给丽云看,他将车慢慢开向格林瓦尔德。他们开车穿过他的房前敞开的大铁门,下了车,走进宽大的前厅。这时丽云停下来向四面张望。
“这是你的房子?”她轻声问道。
“是的……只要你在这里,这也是你的。”
“这不是房子,这是皇宫……您一定很富有。”
“在一定限度内是这样。这房子是我姑母建的,后来她遗赠给我了。”
“尽管这样,我看它仍然是皇宫。您孤单单住在这里?”
“非常孤单。”
“您用这么多房间干什么?”
“我在这些房间里到处乱转,在这些房间里我发觉自己的命丢了。”
“为什么在您夫人去世后,您没有再婚呢?”
因为我在等你,丽云,他心里想。可是他却说道:“事情就是这样。或许我是个古怪的人,是个很孤僻的人,是个自由狂……”
“您从未想到再婚?”
“这点我不愿说。”
“您很爱您的夫人……”
“是的,我非常爱她,也尊敬她。可是这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而生命在继续。”
他拿起她的箱子走向通往楼上的宽大的弧形楼梯。“来……我把你的卧室指给你看。”
丽云两眼张大,目光惊讶地跟随他上楼。雕花的天花板、饰有护墙板的墙壁、古老的银灯、厚波斯地毯、细工镶嵌的家具、名贵的油画、俄罗斯圣像,这些对丽云来说都显得极其豪华。
拉特诺夫将门推开。一个大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宽大的、古雅的、有天盖的床。连几个柜子上也饰有艺术雕刻。一张桌子跟两把精巧的沙发椅一样也蒙着绿色真皮。地上铺的是奥步松精细地毯①。
①一种仿挂毯图案的法国地毯。
“这是你的房间……”拉特诺夫说道。
“皇帝也住不上这样的房间……”她轻声细语,好像她的声音会破坏这种豪华似的。
“你超过女皇。你是王丽云,住在我这里。”
丽云迟疑地走进房问。她在这个巨大的床前站住,然后回头看拉特诺夫。
“您睡在哪里?”她问道。
“隔壁。”
“这挺好……”
“为什么这挺好?”
“我害怕这种华贵。这些东西我还从未见过,现在我该住在里面吗?我首先得习惯……”
“明天一切都是另外的样子,丽云。”
“您的卧室也这样豪华?”
“或许更豪华……姑母拿着钱不知怎样花。当时她把她所喜欢的一切全买了。而且她还有一个花大价钱的爱好。”他打开侧门……一间饰有大理石的浴室,甚至在地上也铺了玫瑰红大理石。一些设备金光闪闪。通向浴缸的走道铺了一条金黄色的地毯。
丽云在门口站住,沉默了片刻,然后她问道:“可以讲点话吗?拉特诺夫先生?”
“可以讲。”
“不会冒犯您吗?”
“你的话不会冒犯我。”
“我家乡的大理石更好,更漂亮……”
“想必是这样……它像你一样漂亮,因为你生在出产大理石的地方。”
她对此未作回答,而是退回卧室。“我想开箱拿衣服洗澡,”她说道,“可以吗?”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丽云。现在这儿也是你的家。”
“乘过火车我感到身上好脏。”
“我在下面大厅里等你。”
拉特诺夫离开房间,他听见丽云从里面用钥匙将门锁上了。他笑她谨慎,自己吹着口哨下楼去。
晚餐用弗赖堡博士的话说,是丰盛的。
拉特诺夫已叫克费尔社交聚会服务社将食物送来了,这个欢迎盛宴的菜单是由服务社的头头格尔德·克弗尔亲自编排的。当然有装在冰碗中的鱼子酱和香槟酒、龙虾奶油甜食、烤乳鸽、烤牛排、法国芦笋笋尖。正餐后甜食是三种冰冻果汁和各种新鲜水果。
可是拉特诺夫谢绝了克费尔派来的一个服务员。“这我自己干,”他说道,“我知道这在风格上不和谐,可是我在料理就餐方面很在行。不必担心,师傅,我不会使您丢脸。”
丽云在楼上的大理石浴缸内享用浴用芳香精①,这种芳香与花园里的玫瑰花所散发的香味一样。这时,拉特诺夫在厨房里准备饭菜。他独自愉快地吹着口哨。餐室里的桌子已经摆好。宁芬堡瓷器、英国银质餐具、锦缎台布、古俄罗斯银质烛台、闪银光的蜡烛、波希米亚玻璃杯等一应俱全。
①一种加在洗澡水里的芳香液。
从隐蔽着的扩音器中传出维瓦尔迪的琴声②,他打算在端上开胃菜后,放上莫扎特的小夜曲的激光唱盘。
②安东尼奥·维瓦尔迪(1678—1741),意大利作曲家和小提琴演奏家。
后来,丽云踏着宽大的楼梯向大厅走下来。拉特诺夫在等她,他仰视着她一级级朝下走来。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裁剪合身的短裙。裙子一直拖到膝盖上方一掌宽的地方,使她漂亮、修长的两腿露了出来。白绸衬衣上绣了五彩缤纷的花草。蓬松的头发披到双肩。在灯光照耀下,她像磨光的乌檀木一样闪闪发光。
她在楼梯底站定,原地旋转一圈。
“我现在感到更舒适。”她说着又爽朗地笑起来。
拉特诺夫在看她时屏住了气。他想起他曾在K市博物馆看到的著名的中国画家们的传统水墨画,想起这些超凡脱俗、飘飘欲仙、恰似精灵的仕女形象。她们温柔的面容正如丽云,现在她嘴上显露的微笑更美妙。这种永恒的美已变得活生生的,比在丝绸或宣纸画卷上的更为鲜明。
“你显得美极了。”他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她又像展示新款式的模特儿似的在原地旋转了一圈。
“这裙子我是在国内买的,”她说道,“在我启程的前一天,妈妈说这大招眼,不够庄重,可是我喜欢。我看到德国女士穿的还要少得多,在我们那儿人们会盯住她们看。”
“在德国,他们会盯住你看。”
她站着不动,惊讶地看着他。
“会这么糟吗?我要换掉……”
“他们注视你,是因为你很漂亮。”
“我不漂亮——只是与你们不一样。”她向他走来。拉特诺夫控制住自己,没有将她拉进他的怀里。这会使她害怕的,他心想。刚才在站台上,情况有些两样,那可以解释为再见面时心中充满喜悦的表示。可是她又吻了我,但仍拘泥于礼节,以“您”相称。她真的在想什么呢?
“现在您把您的皇宫指给我看吗?”她问道。
“吃饭以后,丽云。现在我首先请你就餐。你肯定饿了……”
“怎么?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就餐?”
“我们仍在这里。”
“您烧好了?”丽云怀疑地看着他。“您难道也会烧饭吗?”
“我是个很好的业余厨师。”
“一个如此著名的男人站在炉边做饭做菜?这不可思议。”
“许多著名人物都会烹调。比如大作曲家罗西尼①、沙皇俄国一个最富有的人物斯特罗加诺夫、德意志帝国方济各会主教霍尔施泰因枢密顾问,据说还有著名的外科医生绍尔布鲁赫,他喜欢在厨房里油煎东西,当他情绪好时,还在旅途中下榻的饭店里吹小号。”
①格奥阿克西诺·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
“您可是活得像个皇帝……”
“只是看起来如此。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要是没有姑母的遗产,在扣除百分之五十三的税后我的情况一定也很糟糕。”
“您必须交这么多税?”丽云摇摇头说。“在我们中国,连一些百万富翁也只交百分之二十的所得税。”
“幸福的中国!”
“如果您作为外国人在中国办公司,您两年内完全免税。”
“到中国去!”
“您作为著名的民族学家和作家或许还会有一些特权。我们热爱大艺术家。”
“在德国则相反。谁在这里当作家挣了好多钱,他马上就会受到怀疑。妒忌是人的第二心灵。在这种情况下,就会有某个官员坐在那里看着纳税申报表,心里想:这家伙……他挣了这么多钱。这合法吗?我们现在要警告他一下。作品的真正受益者不是我,而是财政局,因为它从稿酬拿去的比我得到的要多……它一行字也不曾写。”
拉特诺夫用一只手搂着丽云的肩。
“来,现在我们一定得吃饭,否则吐司要凉,要发黏。那样的话你会想:天哪,德国人只不过吃这样粗劣的东西!我可以请你吗,王丽云女士?”
“我很高兴。”她的目光变得比先前更不可捉摸。
他们走进布置得具有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餐室。丽云在门口又站住了。看到摆满贵重瓷器的餐桌,她无话可说。餐桌中间的一个大银盘中摆着撩人心魄的花束。
“这一切都像梦……”她轻声说道,“我害怕从梦中醒来。”
“你是醒着的,丽云。”
“如果您这么说,我不得不相信。”
丽云拘谨地坐下,拉特诺夫走进厨房去拿正餐前的开胃菜和吐司。丽云四面顾盼。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幅挂在侧墙的油画上。一个漂亮的女人,她金黄的头发卷得很高,穿着一件袒露双肩的衣服。红衣的领口打了些褶,在隐隐约约显露的双乳间有一朵白玫瑰。
拉特诺夫端着吐司和盘子回来,他就像经过训练的服务员一样进行用餐服务。丽云指指这幅油画。
“这个女士是谁?”
“我母亲。画这幅画时她23岁,刚认识我父亲。这是我父亲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