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骑士
赤川次郎
莫正/译
1
这是一个寒意绷紧的夜,仿佛用手指一弹就会发出声音来。
二月——不管日有多长,现在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尤其到了夜半12时,下班回来的上班族无论在路上灌上多少酒精,怎样都不能期待它的“效果”会持续到他回到郊外的家。
不过,纵使不喝酒而提早一个钟头回家也不怎么轻松。若是这样,倒不如先去干一杯自己喜欢的东西……
今年40岁的村上升,他绝不讨厌酒精,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喜欢喝酒,不管寒暑,通常先喝一杯才踏上归家路。
这晚也同样,村上升和同事干杯,彼此诉说着上司的坏话,然后满意地踏上归路。
——很快的,他就不能和那名同事说上司的坏话了。因为人春以后,那名同事将会成为村上升的“上司”,因此他的心情变得有点复杂。
刚好赶得及最后一班电车。在电车中睡去,然后在下车的两站前一定醒来,酒意也醒了一半。关于这点是正确得几乎不可思议的。
可是今夜在车上睡醒时,觉得酒醒得比平时早得多,不知是严寒的关系,还是心中有点别扭……
在郊外车站下车的乘客共5人,大体上是相同的脸孔。当然,他们彼此并不相识,当离开收票处时,在突然交换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一点苦涩的同病相怜的感觉。
由于这是最后一班车的关系,车站员也打着哈欠,用念经似的语调重复着:“劳累大家了。”
村上升走出车站后,浑身哆嗦。虽然没有风,可是寒意仿如直接沁骨般难受。
“畜牲!”
今天为何如此寒冷?
想到这里,突然察觉自己脖子上没有围巾。奇怪,放到哪儿去了?
早上明明围在脖子上的……遗忘在公司里,还是留在喝酒的地方?想不起来了。
没办法。村上升稍微咂咂嘴,大步向前。当然已经没有巴士了。
步行20分钟左右的一段路。一同下车的乘客们在走出车站后,各自往自己的家走去,走了100米时,只剩下村上升一个人了。
奇妙的光景。这是私人铁路公司开发的住宅区,道路整齐干净,左右两边做成一个165平方公尺大小的区域,但实际上是建房子的地方不到十分之一。
不是卖不出,而是不卖出。
他们逐步地卖,等候地皮涨价。
村上升在这里的房子,是属于最初卖出的区域之一,当时发展商说过两三年内就会鳞次栉比地盖满房屋。可是已经三年了,依然是这种状态。
大路上是有街灯的,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可是太清静了,半夜时分一个人走在路上,连村上升也有点踟蹰不前。
总之,赶快到家,淋个热水浴吧!
村上升像乌龟那样缩起脖子往前走。
马路是平坦的上坡道,但也像翻山越岭似的又往下走。站在最高的地方,可以望见自己家的灯光。村上升稍微加快上坡的步伐。
——咯、咯、咯。
某种硬物敲打马路的声音,从斜坡的对面移近。是什么声音呢?
简直像是——马蹄之类的声音。
“怎会呢?”村上升自言自语地笑了。
马儿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不过,如果不是马,那是什么呢……
咯、咯、咯……
声音愈来愈近——猛然察觉时,斜坡上面出现一匹马,它驻足,正在俯视村上升这边。
村上升停步了。
——这是什么?幻觉吗?
连我也开始产生幻觉了吗?——村上升想。
在这种地方,而且是半夜,为何会有一匹没有人骑着的马跑出来?
然后,不管村上升怎样甩头、眼睛又闻又开的,那匹马仍旧是马,没有变成野狗或是美女的身影。
接着,那匹马一边哈哈地吐着白气,一边往村上升的方向开始走过来。村上升无意识闪身靠到路边去。
那匹马完全不看村上升一眼,在深夜的宁静中发出“咯咯”的马蹄声,慢慢走下平坦的斜坡。
村上升只有呆然目送它的的分儿。唯有这一刻,他连寒冷也忘记了……
铅色的云低低地笼罩大地,仿佛随时都会下雪似的。
现在是白天的下午一时……
片山义太郎叹了一声,那声叹息像白白的烟一般地升起,更加令人感到寒意的真实。
当然,他穿着大衣,脖子上也围着围巾,可就是挡不住北风那透骨般袭人的寒意。
这种日子站在外面,的确不轻松。不过,身为警视厅搜查第一科的刑警,必须承受得住这点起码的“试”才行。
其实嘛!当事人早已提交辞职信,却被栗原科长忽视了。
“快结束了吧!”片山刑警喃喃地说。
今天这种沉重的天气,也许适合丧礼。尤其是有人被杀,而凶手的线索完全掌握不到……
片山刑警之所以站立在村上升家门前,当然也是为了查案。话是这么说,只属于看看有无可疑人物前来参加丧礼之类,不太指望有“搜查”结果而已。
当然,所谓的丧礼,主要是与故人有关的人聚集的场合,其中有杀人犯也不足为奇。不过,凶手即使来了,也不可能作出令人思疑的动作,如在遗像前因不堪良心责备而坦承罪行之类的事。
若是这么简单的话,就不必辛苦了。
不过,片山刑警还是在外面站了将近两个小时了。
——未亡人是不幸的。
才37岁。被杀的村上升40岁,有个10岁大的女儿。村上升是极普通的受薪职员。
案子发生五天了,目前没有任何线索。片山刑警本来可以进入告别式的会场去的,欲因生性懦弱的关系,他怕和未亡人打照面。
马上就要出殡了吧!这样一来,大家都会走到外面。
目前来的是公司的同事、亲戚和朋友,并无特别的参加者。极普通的白领的丧礼,不可能有流氓大盗拿着机关枪出现——突然,片山刑警觉得被什么用力压在背上。
“别动!是枪!举手!”压低声音说。
片山刑警悚然一惊,慌忙举起双手说:“知道啦。”
接着传来噗哧笑声,然后是“喵”。
咦——片山刑警霍然回头。
“晴美!是你呀!”片山刑警瞪了一眼那可爱又可恶的胞妹。“吓死人啦!”
“你不是刑警吗?真没出息。啦,福尔摩斯。”黑色套装打扮的晴美对脚边的三色猫说道。
“怎么说这种话……”片山刑警埋怨了一句。“对了,你怎会跑到这儿来?”
“来烧香呀!”晴美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以为我这身打扮跑来是做推销吗?”
“你认识村上升的……”
“他的公司和我们公司交易过,而且每次都是村上升先生负责文件的。我的上司叫我做代表来一趟嘛!太冷啦,年纪大的人都不想出来。”
“是吗——那你认识他啰?”
“村上升先生?当然认识,虽然在工作场所以外的地方没交谈过。他相当认真,也很努力办事哦。”
“是吗?但你怎么没提过他的事?”
“我没有想到是这个村上升先生呀。”
“为何‘福尔摩斯’和你在一起?”
“哦!为了换这件衣服,我回公寓去了嘛!然后发现‘福尔摩斯’似乎有点运动不足,它想出来走走。”
“真的?不是因为抱在怀里很暖和,可当暖炉的关系?”
“也有那个关系啦!——‘福尔摩斯’别生气。”晴美一把抱起“福尔摩斯”,“对了,听说村上升先生是被殴击而死的。找到线索了吗?”
片山刑警耸耸肩。
若是有线索,我就不会傻乎乎地站在这种寒冷的地方了。“
“说得也是。不过,一直站在外面是没有用的!应该厚着脸皮进去,装成像是家属的样子坐在那里。要有这个胆量才行。”
“我没你那么厚的脸皮。”
“炫耀一下刑警本色嘛!总之,我要进去烧香了。哥哥,你也来吧!”
“但……”
“没关系啦。‘福尔摩斯’,替他搔搔痒!”
“不要!好吧。知道啦!”
习以为常的事。片山刑警在妹妹的督促下,半推半就地走进村上升家。
——丈夫遇害了,身为未亡人的村上佳子,与案发后马上接受片山刑警问话那时相比,憔悴得宛若另一个人。
案发后不久,她仅仅呆然若失,但相当坚强。丈夫的死只过了五天,他不在了的真实感加深了,加上准备丧礼等事宜,疲劳也积累起来。
烧过香后,片山刑警过去打招呼说:“我会尽力逮捕凶手的。”但她似乎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愣愣地发呆,然后还礼:“啊,刑警先生吗?你特地跑来,真过意不去。”
语调也是恍恍惚惚的样子。
“我是他妹妹,叫片山晴美。”晴美用力把片山刑警推开一边,上前自我介绍。
“你先生经常因公事到我们公司来,所以我很熟悉他。”
“啊,是吗?”村上佳子的眼睛突然有了焦距似地直直盯着晴美。“请问……
你是送围巾给外子那一位吗?“她问。
晴美莫名其妙,反问一句:“不是。有人送围巾给先生吗?”
“没有,恕我失言了。对不起。”
晴美和片山刑警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刚才村上佳子的话里,明显地含有嫉妒。
——可能村上升有情人。
“啊,小猫咪。”
说话的是坐在村上佳子旁边、把发麻的腿斜放而坐的女儿宏子。
她的眼睛停留在从晴美后面探胜出来的“福尔摩斯”身上。
与有点懦弱的母亲相比,女儿的个性似乎相当坚强。当然有10岁的话,大概十分了解父亲死去的事,可她紧抿嘴唇,严肃的眼神令大人也打个趔趄。
“福尔摩斯”“喵”了一声,宏子蓦地微笑了,然后转头对母亲说:“妈。”
“嗯?什么?”村上佳子仿佛赫然回过神来似地看看女儿。“那小猫咪也说了呀。”
“什么事?”
“它说妈如果不说实话,就抓不到杀害爸爸的凶手。”
女儿的话像使村上佳子非常惶恐,她责备地说:“你在说什么呀。不行呀,不能在这种时候乱讲话的。”
“可是,妈不是说过吗?你说‘杀爸爸的,一定是那个女人’。我听到的嘛。”
“那是……”村上佳子一时语塞。
“太太。”晴美说。“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请告诉我哥哥,他绝对不会让你后悔的。”
村上佳子深深叹息。
“好吧。不过,全是怪事……我也完全不明白,究竟是否与事情有关。”
“我最拿手这种事件了。”晴美双眼发亮。
“现在还有客人在,过一会儿等我回来再说吧?”
“好的。”片山义太郎插嘴。
因为光是让晴美说,都不知道谁才是刑警了。
“……最近村上升有点神经衰弱的倾向。所以……”
“我们会留心的。”
“其实——他说最近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一匹马——”
“他遇见什么?”晴美不由得反问。
“马。动物的马——”
“在这附近有马?”
“那种事是不可能的。但村上升的确说他遇到了马……”
“噢噢!”传来声音。片山刑警回过头去。
其中一名烧了香的客人匆匆忙忙地准备离去时,跟什么人相撞了一下。
“对不起。我的腿有点麻……”
那人说了一个借口,向丧主这边鞠个躬,走了出去。
“刚才那个人是谁?”片山刑警问村上佳子。
“那个男的吗?我想是村上升学生时代的朋友。名字我不太清楚…”
“是吗?”
片山刑警觉得有点迷惘,不知何时,福尔摩斯来到他身边,抬眼望着片山。
“怎样——”片山刑警用眼神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