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
之取尔 〔3〕。苟为无本,六、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
〔4〕。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5〕”
〔1〕亟,去吏反,数也。〔2〕水哉水哉,叹美之辞。〔3〕原泉,有原之水也。混混,涌出
之貌。舍、放,皆上声。不舍昼夜,言常出不竭也。盈,满也。科,坎也。言其进以渐也。放,
至也。言水有原本,不已而渐进以至于海,如人有实行,则亦不已而渐进以至于极也。 〔4〕
集,聚也。浍,古外反,田间水道也。涸,下各反,乾也。如人无实行,而暴得虚誉,不能长
久也。 〔5〕闻,去声。声闻,名誉也。情,买也。耻者,耻其无实而将不继也。林氏曰:“徐
子之为人,必有躐等于誉之病,故孟子以是答之。”邹氏曰:”孔子之称水,其旨微矣。孟子
独取此者,自徐子之所急者言之也。孔子尝以 “闻”、“达”告子张矣:达者,有本之谓也;
闻则无本之谓也。然则学者其可以不务本乎?”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1〕。舜明于庶
物,察于人伦 〔2〕;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3〕”
〔1〕幾希,少也。庶,众也。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同得天地之气以为形。其
不同者,独人于其间得形气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为少异耳。虽曰少异,然人、物之所以分,
实在于此。众人不知此而去之,则名虽为人,而实无以异于禽兽。君子知此而存之,是以战兢
惕厉,而卒能有以全其所受之理也。 〔2〕物,事物也。明,则有以识其理也。人伦,说见
前篇。察,则有以尽其理之详也。物理固非度外,而人伦尤切于身,故其知之有详略之异,在
舜则皆生而知之也。 〔3〕由仁义行,非行仁义,则仁义已根于心,而所行皆从此出;非以仁
义为美而后勉强行之,所谓安而行之也。此则圣人之事,不待存之而无不存矣。尹氏曰:“存
之者,君子也。存者,圣人也。君子所存,存天理也。由仁义行,存者能之。”
… 81…
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1〕。汤执中〔2〕,立贤无方〔3〕。文王视
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 〔4〕。武王不泄迩,不忘远〔5〕。周公思兼三王,
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6〕”
〔1〕恶、好,皆去声。《战国策》曰:“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
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书》曰:“禹拜昌言。”〔2〕执,谓守而不失。中者,无
过不及之名。 〔3〕方,犹类也。立贤无方,惟贤则立之于位,不同其类也。 〔4〕而,读
为如,古字通用,民已安矣,而视之犹若有伤。道已至矣,而望之犹若未见。圣人之爱民深而
求道切如此,不自满足,终日乾乾之心也。 〔5〕泄,狎也。迩者人所易狎而不泄,远者人所
易忘而不忘,德之盛,仁之至也。 〔6〕三王,禹也,汤也,文、武也。四事,上四条之事
也。时异势殊,故其事或有所不合。思而得之,则其理初不异矣,坐以待旦,急于行也。此承
上章言舜,因历叙群圣以继之,而各举其一亭,以见其忧勤惕厉之意,盖天理之所以常存,而
人心之所以不死也。程于曰:“盂子所称,备因其一事而言,非谓武王不能执中立贤、汤却泄
迩忘远也。人谓各举其盛,亦非也,圣人亦无不盛。”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1〕,《诗》亡然后《春秋》作〔2〕。
晋之 《乘》〔3〕,楚之《梼杌》〔4〕,鲁之《春秋》〔5〕,一也〔6〕。
‘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7〕”
〔1〕王者之迹熄,谓平王东迁,而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也。《诗》亡,谓《黍离》降为国风
而雅亡也。 〔2〕《春秋》,鲁史记之名,孔子因而笔削之。始于鲁隐公之元年,实平王之四
十九年也。 〔3〕乘,去声。乘义未详。赵氏以为兴于田赋乘马之事。或曰:取记载当时行事
而名之也。 〔4〕梼。音逃。杌,音兀。梼杌,恶兽名。古者因以为凶人之号,取记恶垂戒主
义也。 〔5〕《春秋》者,记事者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6〕古
者列国皆有史官,掌记时事。此三者,皆其所记册书之名也。 〔7〕春秋之时,五霸迭兴,而
桓、文为盛。史,史官也。窃取者,谦辞也。《公羊传》作“其辞则丘有罪焉尔”,意亦如此。
盖言断之在己,所谓“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不能赞一辞”者也。尹氏曰:“言孔子作《春
秋》,亦以史之文载当时之事也,而其义则定天下之邪正,为百王之大法。”此又承上章历叙
群圣,因以孔子之事继之。而孔子之事莫大于 《春秋》,故特言之。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1〕。予未得为孔子
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2〕”
〔1〕泽,犹言流风馀韵也。父子相继为一世。三十年亦为一世。斩,绝也。大约君子、小人
之泽,五世而绝也。杨氏曰:“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
服穷则遗泽寝微,故五世而斩。” 〔2〕私,犹窃也。淑,善也。李氏以为方言,是也。人。
谓子思之徒也。自孔子卒,至盂子游梁时,方百四十馀年,而盂子已老。然则盂子之生,去孔
子未百年也。故孟子言,予虽未得亲受业干孔子之门,然· 圣人之泽尚存,犹有能传其学者,
故我得闻孔子之道于人,而私窃以善其身。盖推尊孔子而自谦之辞也。此又承上三章,历叙舜、
禹至于周、孔,而以是终之。其辞虽谦,然其所以自任之重,亦有不得而辞者矣。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
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1〕
〔1〕先言“可以”者,略见而自许之辞也。后言“可以无”者,深察而自疑上辞也。过取固
害于廉,然过与亦反害其惠,过死亦反害其勇,盖过犹不及之意也。林氏曰:“公西华受五秉
之粟,是伤廉也。冉子与之,是伤惠也。子路之死于卫,是伤勇也。”
… 82…
逄蒙 〔1〕学射于羿〔2〕,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3〕己,于是杀羿。
孟子曰:“是亦鼻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4〕乎
云尔,恶 〔5〕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 〔6〕斯追之。子
濯孺子曰: ‘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僕〔7〕曰:‘追
我者谁也?’其僕曰: ‘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僕曰:‘庾公
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 ‘庾公之斯学射于
尹公之他 〔8〕,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9〕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
端矣。 〔10〕’庚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
不可以执弓。’曰: ‘小人〔11〕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
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
扣轮,去其金 〔12〕,发乘矢〔13〕,而後反。”〔14〕
〔1〕逢,薄江反。逄蒙,羿之家众也。〔2〕羿,有穷后羿也。羿善射,篡夏自立,後为家众
所杀。 〔3〕愈,犹胜也。 〔4〕薄,言其罪差薄耳。〔5〕恶,平声。〔6〕之,语助也。〔7〕
僕,御也。 〔8〕他,徒何反。尹公他,亦卫人也。 〔9〕“矣夫”、“夫尹”之夫,并音扶。
〔10〕端,正也。孺子以尹公正人,知其取友必正,故度庾公必不害己。〔11〕小人,庾公自
称也。 〔12〕去,上声。金,镞也。扣轮出镞,令不害人,乃以射也。〔13〕乘,去声。乘矢,
四矢也。〔14〕孟子言:使羿如子濯孺子得尹公他而教之,则必无逄蒙之祸。然夷羿篡弑之贼,
蒙乃逆俦,庾斯虽全私思,亦废公义,其事皆无足论者。盂子盖特以取友而言耳。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1〕,则人皆掩鼻〔2〕而过之。虽有恶人〔3〕,齐
〔4〕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5〕
〔1〕西子,美妇人。蒙,犹冒也。不洁,污秽之物也。〔2〕掩鼻,恶其臭也。 〔3〕恶人,
醜貌者也。 〔4〕齐,侧皆反。〔5〕尹氏曰:“此章戒人之丧善,而勉人以自新也。”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1〕。所恶于智者,
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
也 〔2〕。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
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3〕”
〔1〕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利,犹顺也,
语其自然之势也。言事物之理,虽若无形而难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
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然其所谓故者,又必木其自然
之势,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矫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为恶、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
矣。 〔2〕恶、为,皆去声。天下之理,本皆顺利。小智之人务为穿凿,所以失之。禹之行水,
则因其自然之势而导之,未尝以私智穿凿而有所事,是以水得其润下之性而不为害也。 〔3〕
天虽高,星辰虽远,然求其已然之迹,则其运有常,虽千岁之久,其日至之度可坐而得。况于
事物之近,若因其故而求之,岂有不得其理者?而何以穿凿为哉?心言“日至”者,造历者以
上古十一月甲子朔夜半冬至为历元也。程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
顺而循之,则为大智,若用小智而凿以自私,则害于性而反为不智。程子之言,可谓深得此章
之旨矣。
公行子 〔1〕有子之丧。右师〔2〕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
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
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 〔3〕驩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
与言 〔4〕,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5〕,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1〕公行子,齐大夫。 〔2〕右师,王驩也。 〔3〕简,略也。 〔4〕朝,音潮。是时齐卿
… 83…
大夫以君命吊,各有位次,若《周礼》“凡有爵者之丧礼,则职丧涖其禁令,序其事”,故云
朝廷也。历,更涉也位,他人之位也。 〔5〕右师未就位而进与上言,则右师历己之位矣。右
师已就位而就与之言,则己历右师之位矣。孟子,右师之位又不同阶,孟子不敢失此礼.故不
与右师言也。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1〕。
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2〕。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3〕。
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4〕,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
此物 〔5〕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6〕是也,
君子必自反也: ‘我必不忠。〔7〕’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
‘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8〕哉?于禽兽又何难焉〔9〕!’
是故君于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优则有之:舜,人也;我,亦
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 〔10〕也,是则可优也。
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 〔11〕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
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12〕”
〔1〕以仁、礼存心,言以是存于心而不忘也。〔2〕此仁、礼之施。〔3〕此仁、札之验。恒,
胡登反。 〔4〕横,去声,下同。横逆,谓强暴不顺理也。〔5〕物,事也。〔6〕由,与犹同。
下放此。 〔7〕忠者,尽己之谓。“我必不忠”,恐所以爱敬人者有所不尽其心也。〔8〕奚择,
何异也。 〔9〕难,去声。”又何难焉”,言不足与之校也。〔10〕乡人,乡里之常人也。
〔11〕夫,音扶。〔12〕君子存心不苟,故无后优。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1〕。‘颜子当乱世,居
于陋巷。一箪食 〔2〕,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3〕。’孔子
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4〕。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
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5〕。禹、稷、颜子,易地
则皆然 〔6〕。今有同室之人门者,救之,虽被髮缨冠而救之可也〔7〕。乡
邻有门者,被髮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8〕”
〔1〕事见前篇。〔2〕食,音嗣。〔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