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马路向前漫无目的地踱去,白天我的一通好睡让原本并不擅长熬夜的我也充满了精神。
海口宾馆的大门前停满了各色靓丽的进口名车,八四年的海南走私汽车事件名噪全国,听说海南建立大特区还有不少优惠政策,其中进口车辆减免关税就是一项,眼前这些高档的汽车,足以让内地的人眼红心热的,难怪马大庆一听说来海南开车就乐得什么似的。当然这里除了香车,还有美女,这两样似乎注定是要被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那么多妖冶、艳丽的女人,我自娘胎里出来也没见到过这样美女云集的场面。她们周身珠光宝气地摇曳在阑珊的灯火之下,把夜色渲染得那样醉人,那样妩媚。珠圆玉润的手臂,缠绕在一个个气度非常的男人们的臂膀之间,把个婀娜的身子依偎得动人心魄。间或传来的软语温存让每个男人听了都不免骨软筋麻,难以自持。内地传言的海南的“黄色娘子军”该不会就是这些动人的女人吧?经济大潮的涌动,给男人和女人带来了同样的机遇,男人们用他们的能力攫取财富,女人们却是以自己的美貌来征服男人。我们的先人们不早就这样概括过了吗,“郎才女貌”,不过据说现在已经换成了“郎财女貌”。
我望着那些进进出出的男女们,心里有些酸涩。有些男人看上去甚至比我还年轻,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造就的这番作为。父亲每每在教诲我的时候对我这样说:
“你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老子,只有靠自己了!”
他那会儿的脸上多半是无奈。
自然绝不是每个成功的男人都有一个有权势的老子,但有谁又能否认一个有权势的老子会给儿子带来更多的机遇呢?在我们几千年形成的对“官本位”的崇尚中,权势是最让人憎恨,也是最令人向往的东西。象我这样出身寒微,没有可以依赖的祖荫庇护的人,除去加倍的奋斗和努力,没有任何可以奢望的捷径。那些香车美女现在不是属于我的,或许它们永远也不属于我,但如果我将来某一天拥有了那一切,我相信那一定是干干净净的。
我狠狠地咽了口吐沫,眨了眨热热的眼,收敛起每个男人在这一时刻都会窜出来的钦羡,有些悻悻地继续往前荡去。
海风掠过城市的夜空,在椰子树张扬的枝叶上留下一阵震颤的驿动,短装的我竟然感到一丝寒意。肚子已经不象刚吃完河粉那样饱涨了,周身轻快了不少。
“坐车吗?”
不时的有装了马达“突突”地驶过的拉客的三轮车的车夫在身边招呼,那些豪华的进口出租车却都满载了客人,无暇于街头的行人。
走过“望海楼”免税商场时,这里竟然也还没有打烊,透过明亮的玻璃橱窗,看到琳琅满目的的货架前也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摸摸兜里剩下的二十块七毛钱,我终于没有勇气走进去开上一回洋荤。
“叔叔,给点钱吧?”
一个站在商场门前的小女孩忽然冲下台阶,把一双肮脏的小手横在我面前。
我吃了一惊,不由得收住了脚步。
“叔叔,给点钱吧!”
小女孩又执着地说了一遍,虽然不太标准,却绝不是海南当地人讲的普通话。
老实说,八十年代后期的北京城里极少能看到乞丐,毕竟是首都,对社会治安抓得很紧,那些盲流、乞丐很难逃脱警察们的抓捕和驱赶,我差不多是第一次遇到向我乞讨的人,尤其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也就七、八岁的小女孩。
我愣在那里,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给点钱!”
小女孩似乎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干脆把“叔叔”和乞求的语气都省略了,倒象是在对我下命令。
“我为什么要给你钱?”
我问她,也是在问自己。
天知道我明天会不会找到一个挣钱的地方,会不会有人给我钱。
小女孩显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不依不饶地对我重复着“给点钱!”。
我忽然愤恨起来,不是对这个弱小的孩子,而是她的父母,或者是那些把她带到这远离家乡的城市,教会她不顾廉耻地乞讨的人们,他们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幼小的生命扭曲至此呢?她还要长大,她还要久久地生存于人世之间,她将会给这个社会带来什么呢?是少廉寡耻,还是道德沦丧呢?或许现在那些指使她的人们正躲在温柔安乐乡中享受着她的“劳动果实”,而她却在这深夜的街头伸着一双肮脏的小手,乞讨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生活。
“给点钱!”
小女孩终于把她的脏手抓向我的衣襟,仓皇间我向后跳开来。看着做势又要扑过来的小女孩,我连忙摸出口袋里那零散的七毛钱,拍在她的手里,飞野似地逃开了。
现在我决定不再往前走了,为了保住我兜里还剩下的那二十块钱,我必须马上回到那此时想来静谧非常的招待所去。
我还没走出几步,却又被另一双手拦住了去路。
这次拦在我面前的却是一双细巧、白嫩的手。
“老板,不要人陪吗?”
那双手的主人柔柔地把个年轻的女性的身体贴到我的面前。
“我……”
我比遭到小乞丐拦截时更加迅速地往后撤了身体,看到一张有些倦怠的苍白的女人的脸和脸上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
“老板,一个人不寂寞吗?”
面前的年轻女人妩媚地微笑着逼近了我。
如果说对于乞丐我感到陌生的话,那么对于妓女,我简直是生平第一次接触到。“妓女”这个词汇,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概念中早已是很模糊和抽象的了,虽说间或听说过什么“马路天使”、“伴舞女郎”一类的,但对于自幼读书,涉世不深的我,那些风尘女子却是连做梦都不曾想见过的。现在,却有一个妓女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甚至能嗅到她身上那和了汗气的香水的味道。我的心狂乱地跳起来,身体的某个部位忽然感到热热地膨胀起来,嗓子干涩得竟然讲不出话。
“哟,还不好意思哪!”
女人的手绵软地爬上了我的肩头。
我站在那里,却再也无法后退了,因为我的腿已经软了。
“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街上逛,一定是没有女朋友吧?”
女人轻声漫语中透着无尽的温存,一只软滑的手抚摸着我的颊,我滚烫的脸上感到她掌中凉凉的汗。
“就让我来陪陪你吧!象你这么靓的老板,我可以优惠点儿,打一炮二百,要是过夜呢,就算三百好了。”
女人忽然用力在在我脸上捏了一把。
我的颊上一阵酸痛,人倒是就此从懵懂中惊醒过来。我一下子打掉了她的手,拼了命地往招待所的方向逃走了。
“不是男人!”
身后传来女人气急败坏的咒骂。
回到招待所,气喘咻咻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发现我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粘粘的,冰冷一片。
第三章 没有黄金的“黄金海岸”
女人的手——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省政府前的哨兵——人才招聘会——肄业证书——江西妇联的邹强——沪海公司——拿刀砍人——邮电局里的长队——身无分文的小伙子——少给小姐一分钱也不行
1
这一夜我睡得很累,梦中总感觉有一只女人的润滑的手在抚摸我的脸颊,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不得不换上一条干净的内裤了。
天已经大亮了,拉开窗帘,一团红色的暖就笼在东天上,把窗前摇曳着的几支椰树的枝叶染得金灿灿的。
我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赶忙冲到厕所兼浴室中匆忙地洗漱了一番,然后回到房中,把旅行包中临行前硬着头皮到学校开出的肄业证明揣进怀里,然后又从床下的钱包中摸出一百块钱,连同昨天剩下的那二十块一起带在身上,在低头仔细地巡视过自己的周身,确认一切还算得体之后,锁上门,走了出去。
一楼服务台一个人都没有,招待所的大门倒是已经开了,或许根本就是整夜没关。
服务台上摊着一本破旧的“服务指南”,忽然想到临行前大哥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到了海口一定要把电话、地址通知家里。我住的房间没有电话,我只好把服务台的电话告诉家里了,于是我摸出纸笔记下了这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走出招待所,“性病防治中心”的大院里也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办公大楼正中间那个红色的十字在还没完全散尽的晨曦中猩红地耀眼。
铁栅栏大门还没开,只留着一扇嵌在上面的小门,在风中“吱吱”地荡着。
街上依旧静悄悄的,这个晚睡的城市此刻还没有完全醒来。
马路对面一家小饭馆已经开门营业了,想想昨晚腐化地吃了两盘炒河粉,我咽了口吐沫,决定把今天的早饭省了。
站在路边,却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个要去的目的地,现在我后悔没有在秀英下船时买上一份海口地图了。要找工作,最起码也得弄清楚什么“劳动局”、“职业介绍所”一类的机构的位置啊。我愣了很久,终于还是不得要领,马路上除了几个挑着担子进城卖菜的农民,就几乎见不到人了,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都不行。
我想起老人们常说的,“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真是一点错也没有。没办法,我最后还是决定先往昨晚去过的海府路的那一头走走,不管怎么说,总得到有人气的地方才行啊。
走过省政府的时候,这里也还是一片寂静,两个武警战士笔直地站在岗台上,一动不动地象两尊雕塑。昨夜那灯火通明的办公楼此刻大门紧闭着,窗玻璃上映出无数个红彤彤的朝阳。
我忽然灵机一动,为什么不去问问武警呢,他们一定知道海口的那些劳动人事部门的所在。于是,我跨过马路,直奔省政府大门而来。
“同志,”
我径直走向其中一个腰里别着手枪的武警,谦和地微笑着打着招呼。
武警迅捷地抬起右臂,很标准地给我敬了个礼,让我诚惶诚恐地不知所措。
“请问,你有什么事?”
武警礼毕之后,依然一脸严肃,语调沉稳地问。
“我想打听一下海口劳动局,或者人才交流中心什么的。”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怯怯的,暗暗地骂了一句“没出息”,却已经觉得脸上热热的。
武警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冲西边的方向努努嘴。
“到了丁字路口,往右。”
我如蒙恩赐般地连声道谢,丝毫也不计较他的冷漠。
现在我终于有了一个准确的目标了,至少用不着这么盲人瞎马地乱撞了。
我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另外一个站在对面的武警战士却叫住了我。
“喂,你等一下!”
我转向他,有些茫然,不知道是否行为或者语言不检点,冲撞了政府机关。
“你是来海口找工作的?”
那个叫住我的武警战士的脸上透着几分让我心定的和蔼,虽然看上去他的年龄未必有我大,但神态间却很有点兄长般的宽厚。我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了。
我点点头。
“从大陆来?”
我又点了点头。
“是大学生吧?”
他的目光中竟然流露出几分钦羡。
我的脸涨红了,却没有勇气否认。或许我身上的学生气就是那么浓。
“是。”
我的声音很轻。
武警战士友好地笑了,象是对我,又象是对他的同伴说:
“哎,今天省劳动人事厅和经贸厅联合组织人才引进洽谈会!”
我的心忽然悸动了,周身滚过一阵热,每一根神经都在这一可震颤起来。是“吉人天相”,还是“老天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在我第一个海口的早晨,在这红日初升的时候,上苍竟然给了我这样的关照。
“在什么地方?”
我的嗓子在这一瞬间激动得哑哑的。
“就在省政府隔壁的名苑宾馆。”
武警战士向前面指了指。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之间一片白墙黄瓦的庭院式建筑,崭新地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椰树后面。昨晚天黑,我虽然路过,却没有发现。
“谢谢!”
我拙笨地对着两个武警战士深深地鞠了一躬,那是由衷的谢意。
我没有再去看两个武警战士的神情,在海口充满朝阳气息的晨风中狂奔开去。
2
名苑宾馆的院内此时已经来了不少人,一个个抻着脖子,东张西望地找寻着自己的目标,看那架势显然没有一个是来招聘人的,应该都是和我一样前来找工作的主儿。
我粗略地扫视了一下这些或许将成为我的竞争对手的人们,发现除去不少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还有许多看上去风霜满面的中年人。女性也不少,端庄的,妖冶的,鱼龙混杂。所有人的脸上都透着一份难以掩饰的焦躁的期待。大约是所有在内地耐不住寂寞,或者渴望在最短时间内飞黄腾达的人们都拥挤到这座不久前还默默无闻的岛屿上来了。我不禁有些心慌意乱,面对着如此众多的竞争者,自己成功的希望究竟有多大呢?怀里那张肄业证书更是让我鼓不起勇气来。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北回归线内的太阳总是这样直截了当地照射着万物,不管你接受还是拒绝。
前来招聘的人依旧一个也没露面。
我摸摸被太阳烤得发烫的头顶,开始烦躁起来。当然那个指引我来这里的武警战士不会拿我寻开心,眼前这些同样焦灼地等待的人们也印证了这场招聘会存在的真实性,只是那些手握了人事大权的老爷们如果不是昨夜睡得太晚,就是拿我们这些渴求着一份维系生活,甚至生命的工作的人们当玩物来耍弄。当然,他们是不会,也不用理解我们此刻的心情的,他们早就占好了各自的位置,他们无需如我一般睡在恐怖的“性病防治中心”里,他们更不用去考虑一盘炒河粉的价格,所以,他们尽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或许起床后还要泡泡茶馆,要么在办公室凉爽的空调下和哪位漂亮的女同事插科打诨逗逗咳嗽。应聘者永远在等待着,我们中国人多,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才,所以,招聘者们永远不担心招不到他们所需要的人。
不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