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屈就。
我翻了个身,听见身下劣质席梦司的弹簧“吱咛咛”乱响。这个狭窄的单人房间的设施简陋得不成,除去这张随时有垮掉的危险的床,再就是一张油腻腻的座套上翻着个大洞的单人沙发和一张摆放着一台十四英寸彩电的老式的二屉桌,那上面白惨惨的写着“海防”两个油漆字,显然是“性病防治中心”淘汰的办公桌,让我在拉过它的抽屉后,狠狠地洗了好几遍手。这里甚至连一个衣柜,一张茶几都没有。
“带卫生间吗?”
填登记表的时候,我问服务台的海南小妹。
那年龄看上去绝不会超过十八岁,却一脸的老气横秋的小姑娘黑黑的脸上翻出一对白厉厉的眼睛。
“三十块钱,还要卫生间?”
是啊,三十块钱的房间,当然不应该奢求了,有蟑螂做伴就不错了,难道还想要个漂亮姑娘?我在心里大大地把自己自嘲了一番。
上床前我摒住呼吸,以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在公共厕所兼浴室中冲了个澡,为此还闹出了笑话。厕所中淋浴只有一只龙头,找了半天也搞不清究竟如何调节冷、热水,没办法,我将就着冲了个温暾水的澡。洗完后跑去问女服务员,小姑娘不屑地瞥了我一眼。
“我们海南洗澡叫‘冲凉’,没有热水的!”
“可水是温的,不是冷水啊!”
我有些不服气地辩白着。
小姑娘忽然大笑起来,黑黑的脸上竟然也有几分灿烂。
“我们这里的冷水就是这样的,要是到了夏天,冷水会烫人的!”
我的天,这就是热带地区的特色吧?难怪这里的原住民的皮肤都这么黑,连冷水都会烫人,那阳光一定会把人烤焦的。如果在这生活上几年,再回北京时,人家一定以为我是从非洲回来的华侨呢。
这么热的冷水,海南人居然管这叫“冲凉”!
窗式空调仍然在“嗡嗡”地工作着,却不知道吹出来的是冷风还是热气。房间里开始闷热起来,这幢三层的小楼是平顶的,而我的房间刚好是在三楼,太阳一晒,房顶就成了一块滚烫的水泥板子,人就象架在烤炉上的肉。这老旧的空调大约是有很长时间没有添加过“氟利昂”了,制冷的功效几乎消失怠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的,就是再好的空调,这样一直不停的工作也不行,何况那外面的太阳是越来越毒辣呢。
我把刚才还搭在肚子上的毛巾被踢到床角去,赤裸着身体,以期最大限度地散发周身的热量,两腿间湿湿地沁出汗来。北京三伏天最难耐的那几天,也比不上这海南五月初的热。
“中午是绝对不能去洗海澡的!”
马大庆的同事说。
“为什么?”
“保证你掉一层皮!”
那时候我还觉得他是在夸张,现在白亮亮的太阳穿透了窗帘射在我的脸上,已然让我感到灼热了难当了。
我把枕头换了个方向,躲避着太阳的侵袭。
想想明天,自己将在这毒辣的阳光下开始漫无目标的奔波,或许还没等我找到一份足以安身立命的工作的时候,就已经被这恐怖的太阳烤焦了,化做一道刺鼻的烟,随着灼热的海风飘逝于永远湛蓝的天际。又想起在海安邂逅的那个一脸清纯的女孩子,如果没有马大庆和我的救助,或许她早已饿死在海安的码头上了,不知道如果自己有那么一天的时候,是不是会有幸遇见马大庆那样善良的救助者。我忽然感到有点冷,在一切都是未知的此刻,心中幻想了多时的成功的辉煌,一下子变得那样苍白,那样飘渺,让我把积攒了多时的信心强烈地动摇了。
每个如我这样年龄的年轻人,或许都曾经在心头存着一份对未来,对前途的奢望,但最终能够实现这种奢望的可能只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人,当然每个人最初都会执著地认为自己就是那极少部分人中的一个,但现实和理想的撞击往往留给人们的是无尽的失落,在失败的重击下,真正能够重新站起来的只有英雄,而英雄却不一定是最后的成功者。于是我们看到有多少壮志凌云的青年,最终沦为平庸。我不敢去想明天,准确地说,是不敢去想象失败。当我心潮澎湃时,我幻想着成功的快乐,当我情绪低落时,我只有把自己暂时地麻痹了,让脑际一片空白,哪怕是在潜意识中,我也无法接受失败。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有开门的声音。
我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多半是外出忙碌的住客们陆续回来了。
我也真的该睡会了,明天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我能够拥有的只有我年轻健康的身体,我不能再亏待它了。
我把自己赤裸的身体摊开在那张虽然破旧,但终究是可以依赖的床上,在吹着热气的空调的“嗡嗡”声中,沉沉地睡着了。
3
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窗外没有了白亮的太阳,窗帘上婆娑着几只椰树长长的叶子,夜色中幽幽地晃出一片苍凉。
走廊里不时有杂沓的脚步声和间或响起的一两句激昂的歌,让我想起大学里那些厕所、浴室男高音来。
空调还在哼着永远不变的调子,不过吹出来的风多少有了些凉意,看不出这老家伙倒有些工作狂的味道。
强烈的饥饿感让我不能在逶迤在床上了,跳下地来,开了灯,在旅行包中翻寻着干净的衣服,忽然想起洗澡时换下来的内裤里缝着的那一千块钱,赶忙去摸那几件换下来的脏衣服,还在,心里塌实了不少。临行前,大哥叮嘱我说,这是关键时刻的救命钱,实在混不下去了,也别硬撑着,用它买张回来的车票,家总归是家,父母总归是父母,绝没有把儿女拒之门外的道理。
把脏内裤中的钱拆出来,装进一条准备穿的干净的内裤上妈妈给逢制的小口袋里,小心地用别针别了口,然后仔细地穿上,小腹处滑稽的鼓起一块,拍一拍,硬硬地响出些纸张摩擦的声音。
穿戴整齐之后,我又把钱包里的钱拿出来,细细地数了数,除去上午交给服务台的两百块钱押金,还有三百二十四块七毛,这是我要坚持到找到新的生活来源之前的全部生活费用。
我把钱包里的二十四块七毛钱拿出来,装进裤兜里,然后把钱包塞进床底下。大哥说,什么时候也别把钱都放在一处,这样即使被人偷了,也不会损失太大。手撑着地,俯下身去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如果不拿手电,谁也不会发现这漆黑的床底下还躺着一笔小小的财富。
我放心地拍了拍手,直起腰来,穿好了衣服,蹬上鞋子,出了门。
服务台后已经不再是那个黑黑的海南小姑娘了,一个中年妇人摇着一把芭蕉扇驱赶着蚊子,满脸无聊地坐在那里。
“上午住进来的?”
我经过服务台时,她抬眼看了我一眼,懒懒地问。
我愣了一下,左右环顾一下,没有看到其他人,才知道她是在对我说话。
“是。”
我站住脚,点点头,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妇人停了手里的扇子,加了几分认真地打量着我。
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也回击似地注视着她。看上去这个女人不大象海南当地人,虽然人到中年,皮肤却比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白皙很多,颇有些徐娘半老风韵尤在的味道。
女人多半是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从我的身上收回了目光,继续懒懒地扇起她的扇子来,竟然不再说一句话。
真见鬼!我尴尬了片刻,心中咒骂了一句,跨出了招待所的大门。
街上很冷清,和我想象的热火朝天的特区生活大相径庭。寥落的行人和车辆在昏暗的街头鬼鬼祟祟地闪过,蓊蓊郁郁的椰树和棕榈遮盖着昏黄的路灯的灯光,温润的海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过来,一下子在我的脸上、身上笼上一团湿重的雾气。
走过海南省政府的大门前的时候,一幢灰灰的办公楼寒酸地映在夜幕下,每个窗口却都还亮着灯。大门前威严的武警战士提醒着路人,这里是非同一般的所在。这大约是目下中国最简陋的省政府办公场所了,简直比我们学校那幢当年苏联援建的办公大楼还不如。不过或许这里的人们有着远比那些内地豪华的办公楼里养尊处优的官员积极得多的事业心和进取心吧,如果是这样,那将是海南六百万人民,以及千千万万如我一般的“淘金者”的幸运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了海府路的西口了,一条灯火辉煌的大路赫然亮在我的眼前,这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海口的夜晚是这样的热烈。
4
与幽静的海府路相比,这里简直就是不夜之城。整齐的两行椰树中间夹着的这条马路虽然算不上宽敞,但却一望而知的热闹。数不尽的各色的店铺和地摊,出卖着让人眩目的商品,灯火通明中,几乎把全世界所有著名的商标都码放在了街头,更有我叫不上名来的品种繁多的水果堆积在大小不一的担子中,色彩斑斓地诱惑路人,活蹦乱跳的海鲜摆在红灯照耀下的排挡摊头,勾引着我的食欲。鼎沸的人声,喧闹的街市,不时升腾起来的炊烟中夹杂着南腔北调的拳令和酒歌,如果不看那天上的夜色,简直无法让人相信这在内地已经是大多数人们已经沉入梦乡的时候了。
我在一家前面摆了许多铁笼子的排挡前停下来,好奇地俯身去看笼中瑟缩着的各色的小动物,这些野生的小东西们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人类的盘中美味,一个个死气沉沉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忽然想起马大庆说的什么“果子狸”,不由得抬头去问已经凑到我身边的排挡的主人:
“有‘果子狸’吗?”
“有啊!”
多半是在这样的夜排挡上“果子狸”算是极其高档的一道菜了,他立刻提起了十分的精神。
“这一笼里都是!”
他指点着一只装着三、四象小猫一样大小的动物的笼子给我看。
我借了排挡上“嘶嘶”地亮着的汽灯仔细把这从没见过的小东西打量了一番。原来这就是“果子狸”,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小时候常常能见到的“黄鼠狼”呢!笼子中几双凄楚的小圆眼睛怔怔地望着我,伤感下是难以掩饰的敌意。
排挡的老板见我沉默不语,又操着艰涩的普通话热情地向我推荐起其它的野味来。
“老板,你看,这边还有‘穿山甲’,那边是‘山瑞’,这里还有……”
我直起身来,摸摸裤兜里的二十四块七毛钱,摇摇头,对他抱歉地笑了笑,走开了。
身后的排挡主人忿忿地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咕哝了几句,显然是在表示他的不满。
造了反的肠胃让我顾不上再去参观那些对我来说新奇非常的野味和海鲜了,我就近找了一家卖炒粉和年糕的排挡,要了一大盘的炒河粉,“唏哩胡噜”地大吃起来。
炒河粉的味道还没来得及品味的时候,满满的盘子已经见了底。我抹抹嘴,有些意犹未尽,反正一盘河粉不过两块钱,就干脆再“腐化”上一把,我又招呼端盘子的海南小妹给我再上一盘。
肚子里有了底,趁了掌勺的大师傅热火朝天地颠着锅的当口,我摸出一支烟来,点上,悠闲地抽着,开始环顾排挡周围热闹的夜市和熙攘的人们。
看得出来,那些在夜市上吃东西和买东西的人们大多是从大陆跨海而来的外来客,几乎是清一色的中青年人,很少能看到老人和孩子。男人们赤裸的背脊,在排挡的汽灯下晶莹地迸着汗珠,还不住地大口大口地灌着啤酒;女人兴高采烈地穿梭于各色的店铺和地摊之间,挑三拣四地验看着各种新奇的商品,那些走私的洋货让这些内地的女人们花了眼,当然,女人总是要比男人理性得多,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也忘不了斤斤计较,讨价还价。商贩们却大多应该是当地人,许多人的普通话都讲得十分糟糕,有些甚至根本不会讲,连比划带说,买卖双方都急得冒了汗,简直象到了异国他乡。我忽然想起个上学时一个同学讲的小段子,他父亲是在国家语言工作委员会工作的,一次召开全国的会议,会议的主题是推广普通话,轮到一个来自广东江门的代表发言时,他的第一句话就让全场笑翻了天,他说:“各位,我是来自江门那个小地方的。”,可笑就可笑在广东人说“江”是发“肛”的音,于是就成成了“各位,我是来自‘肛门’那个小地方的。”这段子让我们足足笑了一个星期。
远处几幢崭新的宾馆和酒店大约是刚开业不久,灯火中透着诱人的奢华。离我坐的地方最近的一家白色的建筑的顶上红红地亮着“海口宾馆”四个大字,看上去颇有些档次的样子,远远看去也是门前热闹非常,车来人往的,夜风吹来的时候,还隐约着传来几声娓娓的歌,袅袅的乐。海南开发,吸引了多少人,形形色色,林林总总,这些宾馆饭店如果没有这开发的热潮,恐怕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原本荒凉闭塞的岛屿上,而这些囿于孤岛的人们,也绝不会一夜之间获得如此之多的商机。这些跨海而来的人们,包括我却是在用自己的一切,金钱,精力,甚至生命,赌一场未来的辉煌,可以说在目前阶段,他们的到来只是繁荣了海南这块原本荒凉的处女地,而他们期盼的收获却只是一个遥遥的预期。在海安码头上,看到那么多等待渡海的人们,我就已经多少感到一丝惶恐,现在再看到这些如我一般的外来客游荡在海口的街头,我开始怀疑,这里即使是遍地黄金,恐怕也不够如此众多的人们拣拾吧!
我的第二盘炒河粉上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饱了。
5
看在花了两块钱的份上,我强迫自己把第二盘河粉全都塞进了肚子。
抚摸着腆出来的肚子,我抻着脖子打出一串嘹亮的饱嗝,离开了卖河粉的排挡。
街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起来,看看表却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不知是地处热带,白天人们在室内积攒了足够的精力,还是大特区的建设让人们兴奋地忘却了睡眠,这海口的夜是这样的躁动难眠。
循着马路向前漫无目的地踱去,白天我的一通好睡让原本并不擅长熬夜的我也充满了精神。
海口宾馆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