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西地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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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西地兰-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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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屋内很洁净,但这洁净,更笼罩着一种冷模的凄凉。
    “这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工兵咒骂着,抬起屁股要走。他原本预备等老焦刚一进
屋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以后再敢目无领导。但这小屋给他无形的压力,他一分钟也不愿
停留了。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鬼魅般细长的阴影,飘燃而至,手中还挽着一个偌大的包袱。
“队长,你好。”焦如海苍老的声音竟含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工兵的心吓得砰砰直跳。他原是专为等焦如海,来人应时而归,还把他骇成这样,奇怪
焦如海在自己黑洞洞的房间里,劈头看到一个人影,竟如此安详。
    “我是既不怕死人也不怕活人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焦如海仿佛看出了工兵的疑
惑,淡淡地解释。
    “首长的病好些了吗?”工兵单刀直入。
    “我没到首长那去。”老焦回答,声音中仍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那你究竟到哪去了?”工兵火冒三丈。到军区去多少还有点投鼠忌器,此刻完全肆无
忌惮。
    “到野外去了。”老焦把包袱放在桌上,发出清脆如铁的震荡声。腾出手指一比划,那
边正是国境所在地。
    “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请假?”工兵简直怒发冲冠,这一次有了真正伪敌情。
    “早上,我要找您请假。猪圈、伙房都去了,没找到。因为路途太远,就赶快出发
了。”焦如海恭恭敬敬地答道。
    工兵想起来,早上他正在操场边收拾露天厕所,口气略为缓和一些:“你还没回答我究
竟干什么去了?”
    “就干这个去了。”焦如海小心翼翼地打开桌上的包袱。里面是几个白森森,黑洞洞,
风像笛子一样呼哨而过,浮现着永恒笑容,神秘兮兮注视着你的——骷髅头。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工兵,被这些肮脏而丑陋的镂空怪物吓住了。他竭力镇定住自
己:“你擅自外出,就是去鼓捣这些玩艺吗,这是借口!我们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死人,足够
用的了!你是想察看地形,伺机外逃!”
    焦如海心爱地拍拍骷髅光滑的头盖骨:“多漂亮的骨骼!乱葬岗上死人虽多,要找到这
样完美无缺的头颅可并不容易。”他的手臂上有蚯蚓一样的红色血迹,仿佛攀到悬崖上偷吃
了酸枣。
    “我们的死人都没有头了。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人与人的区别主要在头上,而躯干则
基本一样。我不得不把这些头装置在那些骨架上,来一个移花接木。至于跑,我为什么要跑
呢?我有了给人治病的机会,我能够培育出一批优秀的医生,这正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事
情,我跑了,岂不是太傻!我要跑,当初又何必回来!队长,你放心好了,我永远不会跑,
直到我死在这片土地上!”
    从门洞打进来的夜风,把焦如海破烂的军装(荆棘又扯开几道凌厉的破口),吹得像一
片哗哗作响的旗。
    一席话,直噎得工兵瞠口结舌。不管怎么说,焦如海擅自外出,要给他一个狠狠的惩
罚。只是,怎么教训他呢?院子就这么大,不可能扫了又扫。平日罚他铡黄连,已占去了他
所有的时间,又不可能叫他干更重的活,万一累垮了,学员们就没人教。再说若首长又病
了,也不好回复。要想一个不显山不显水的办法……
    浓烈的苦气像水蛭钻进他的鼻孔。
    有了!
    工兵清清喉咙,对老焦庄严宣布:“鉴于你严重违反纪律,经研究,给你一个处分。从
今天开始,你每天要喝三碗黄连水!”
    “是。”老焦垂下眼帘,谦恭地回答。声音中仍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是一些多么好的头颅啊?


    一个纯粹的人,抽象的人,没有性别的人。所有的性征都是皮毛,都随着皮肉被一同掳
去只剩一尊洁白如美玉的骨殖,昂首挺立在讲台的一侧。
    漠漠的历史劲风,从他宫殿般复杂的颅窍中穿进穿出,奏一支我们所不懂的歌。他的眼
眶深邃而空洞,注视着永恒的宇宙真理。他的牙齿很完整,雪白狞厉,保留着人类自远古以
来遗留的某种食肉本性。他的颈椎柔软精巧,有像麋鹿一般左右旋转。他的胸廓伟岸挺拔,
蕴藏着祖先追赶猛兽时惊天裂地的呼啸。骨盆猛烈地凹陷进去,锋利隆起的骨骼表明曾经有
强有力的肌群在此附着,像黄河纤夫的绳索一样,牵引过整个躯于壁虎样的攀缘。还有四
肢,像非洲象颀长美丽的象牙,发出凝脂一般润滑的闪光。它们负重而中空,符合最严谨的
力学原理,像金属钢管一样无懈可击。还有手指骨、脚趾骨。在如此狭小紧凑的空间内,密
植了如此多的骨块,仿佛一盘庄户人家过节时烙的面果子,形状各异,无不精致可爱。正是
这些完美契合的骨块,被蛛网似的韧带连缀在一起,(韧带现在由细铁丝代替)形成人类得
以骄傲地凌驾于所有动物之上,辉煌地创造出匪夷所思艺术珍品的——手!
    这是被老焦精心处理过的越狱犯的骨骼。正确地讲,他是一个组合起来的人。老焦把另
外一个不知名的骷髅,镶嵌在这具壮年男性强健的体魄之上。成为一名自然界从未存在过的
人。
    他是医学殿堂的守门人。
    “如果有一天,他突然活起来,我想,我会在一万个人当中,认出他来。我们熟悉他身
上的每一块骨骼。我对我的父母亲人,对我自己,都绝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梅迎对岳北
之讲,她已经不再害怕死人。
    “先生的嘴角,为什么总是黄的?”岳北之若有所思。平原的氧气,已经洗去了他脸上
过多的紫绛。
    “防冷涂的蜡!”翟高社没心没肺地喊。他倒并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天性如此。
    “我们今天来讲心脏杂音。”
    每人发一副银闪闪的听诊器。大家把圆圆的怀表似的听诊器头捏在手心,指甲刮到听筒
上的薄膜,耳鼓响起宛若“车辚辚、马啸啸”的动荡。翟高社趁郁臣不注意,猛地弹一下听
诊器头,郁臣嗷地叫起来,好像有人在他耳边扔了一颗手雷。
    “杂音可分吹风样、雷鸣样、滚桶样、泼水样……”老焦如数家珍。
    岳北之的单位处于风口。一年只刮一场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大年三十。他什么样的风声
都听过:笛样、萧样、呜咽样、叹息样,没什么稀奇。想不通的是在自己军衣第二个钮扣偏
左这方寸大的地方,竟会有这许多名堂?莫非心脏也是风口?
    “同学们先互相听正常心音。知道了正常的,才能分辨出不正常的。有比较才有鉴
别。”老焦引用了一句最高指示,恰到好处,使他的讲授更具有权威性。“两人一组,互相
听。”他划定范围。
    翟高社把听诊器头像探雷针似地,杵到郁臣怀里,郁臣像被扎了一刀似地直往后躲。
    “咋啦咋啦?”翟高社忙不迭地把银亮的钢头抽回来。
    “凉。”郁臣嘶嘶吸气。
    “忒娇气!革命战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点凉怕什么!”翟高社不屑地说。
    “同学们暂停。”焦如海擎起听诊器:“听诊之前,一定要把钢头捂热。一种方法是暖
在手心,直至同自身体温相近时,才可接触病人肌肤。适用于任何病人,缺点是升温速度较
慢,另种方法是用嘴呵气,像我们暖和自己冻僵的手指头那样。优点升温快,节约时间。不
便之处是用于异性青年病人时,有过于亲呢之感。”
    老焦就有这能耐,把一个极普通的问题上升到理论高度。
    大家都点头,唯有翟高社不服:“我就不信。听诊器就算是冰做的,那么一分半分钟
的,还能把人给冻死?”
    老焦不急不恼地解释:“在突发寒冷的刺激下,病人的思想无论多么先进,机体都会不
由自主地产生反应,心跳加快,频律失常,这对检查是有妨碍的。”
    倔小子翟高社只得往听诊器头上吹气。大家敞胸露怀,你听我的,我听你的,礼尚往
来,好不热闹。
    “老焦,梅迎说我有心脏病,几种杂音都有。我在高原多年,也许真的落下毛病了。这
可怎么办?以后我回不去老部队了!”岳北之一脸哭丧相。
    梅迎葵盘似的脸庞像经了霜,惨然无色。她反复听了几遍,确信无疑。
    老焦把听诊器头在手心暖得很热,又呵了两口气,轻轻搭在岳北之像木凳一样饱满的胸
肌上,深陷的眼窝露出睿智的目光,像在倾听遥远的山的回音。
    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老焦的裁决。
    “你很正常。那种轻微的声音,是一种生理现象。”老焦温和地说。年轻的医学生们常
犯这种毛病,讲到什么病种,他们就疑窦丛生,怀疑自己和同伴染了这种疾患。
    梅迎的脸仿佛突然朝向太阳,一片通红。虽说当众出了洋相,但岳北之那颗经过缺氧和
山风折磨的心很正常,这就比什么都好。
    “翟高社,把你的心给我听听。”岳北之低声求告。
    “干嘛你又来听我的?郁臣刚听完,他耳朵大约背,手又重。把那个铁家伙使劲往我皮
肉里按。好像我的肚子是猪屁股瓣,他要在那儿扣个紫药水的合格章。碰到这样的医生,没
病也得给检查出病来!哎,你为什么不听和你一组的那个人的心?”
    翟高社看到梅迎的脸越发红了,才悟到自己说走了嘴。梅迎是岳北之的搭档。
    隔着厚厚的棉军装,胸部仍像驼峰一般耸起,风纪扣系得铁紧,毫无接受检查之意。
    其实,在她那颗心的极隐秘处,渴望岳北之倾听她的心音。她的心会告诉他一个秘密。
    “在给女病人检查时,可以将丰满的乳房推开、抬起或翻上。乳房是一个囊性腺体,具
有强烈的隔音效果……”
    老焦啊老焦!在他眼里,人类自身没有任何秘密可言,梅迎真想用听诊器头把他的嘴堵
上!
    进入临床课了。讲到肺炎,就带大家到野战医院,找个肺炎病人,让学员们轮流去听。
几个学生听下来,病人冻得胸前直起鸡皮疹,咳嗽也愈发深厚了。医院医生不干了,辛辛苦
苦治了半个月,眨眼工夫疗效就打水漂了。
    “现在,我领你们去实地检查一个病人。他的心脏可以说五毒俱全,而且他会很好地配
合你们,使每位同学都能听清。本想在教室里实习,没有床。请同学们跟我走。”老焦说。
    走啊走……出了楼,左拐右拐,穿过空旷的院落,空气中浮动起若隐若现的苦涩。这苦
涩迅速地醇烈起来,像一只无所不在的黑猫,猛地钻入鼻孔,牢牢地霸占在那里,使你除了
苦涩,感觉不到天地之间还曾有过其它气味。
    到了!这座黄连弥漫的小屋!
    “地方小,只请担任检查者的同学留下。其它的,请在屋外稍候。”老焦一指梅迎:
“就从你开始吧。分辨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杂音。”
    梅迎知道这是老焦的宿舍,她没来过,此刻被这种清贫和简陋所震愕。
    病人呢?她四下寻找。
    “我就是。”老焦平静地说。
    “铺板当检查床矮了些,但一个好医生,应该能在各种条件下检查病人。”老焦说着,
在菲薄的褥单上躺好,骨骼与床板相击,发出类似鼓掌的响声。
    屋内很冷。老焦袒露着他嶙峋的胸膛,像一把古老的蓖子。
    梅迎捏着听诊器,不知所措。
    “全队五十个同学,你要抓紧时间。”老焦尽量乎和,但已抑制不住冷颤。
    梅迎把银亮的圆饼贴在老焦胸上。他太瘦了,干枯的肌肤填不满肋骨之间的缝隙,圆饼
便像钢桥,架在肋条之上。
    剧烈而钝重的心跳,像一颗滴血的太阳,空洞地燃烧着,发出火焰与洞穴的声音。梅迎
听过岳北之的心跳,浑厚低沉,透过发达的肌群,那心像埋在地壳深处的煤,稳定而极有韵
律地搏动着。她也听过自己的心,纤巧秀丽,那心像一柄珍藏于锦盒内的绢扇,温柔地细腻
地一下又一下不疾不徐地摇曳着,像一曲低宛的歌。焦如海的心脏,像一匹衰老的马,在旷
远的荒漠上跋涉,不时传来马失前蹄的溃乱之音。
    猛然,一切声音全部消失。什么叫死一般的寂静?梅迎刻骨铭心地感觉到了。你眼前明
明是活人,他的心脏却阒无声息。心不跳了!梅迎想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再看老焦,只见
面色灰黑如铁,牙关紧闭。
    梅迎吓得刚要叫人,听筒里传来像空酒瓶砸在地上的爆裂之声。蓬……蓬……那颗苍老
的心,缓慢执着地又开始跳动。老焦叹息样地吁了一口长气。悠悠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梅
迎,不知她为何受了惊吓。
    瞬即,他明白了:“我刚才是否有一过性晕厥?”
    梅迎点点头,惊讶一个人能这样精确地给自己做诊断。也许,他将来也能这样精确而科
学地描绘自己的死亡。
    “我这个心脏,也闹文化大革命了。”老焦难得地幽默了一下。
    “老焦,你好好休息,我去找医生。”面对着这种确实死过片刻的人,梅迎发悸。
    “不必了。我这是老毛病。请帮忙将我床下的小箱子拿来。”老焦喘息着说。
    箱子很精巧,老焦不知揿动何处机关,澎地弹开,一排整齐的药瓶呈现眼前。
    老焦倒出一粒朱砂红的药丹,噙在嘴里,面色渐渐转红。“在我所有的罪名里,唯有私
藏药品这一条属实。都是我自己买的,靠它们维持着我的生命。只是坐吃山空,越来越少
了。”
    梅迎发现药箱中有一支装璜古怪的小瓶,全身被复着严谨的外文。只在瓶口处可以看到
澄清的药液,闪着蒸馏水一样纯净的光。她也算见多识广的护士了,从未见过这种药。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这是从西地兰中提取的强心剂。”
    西地兰!多好听的名字。梅迎的父亲喜欢兰花,泽兰芝兰鹤望兰,可她没听说过西地
兰。兰高雅而名贵,居然还能制成药。
    “疗效极好。进口的,可惜我只有一支了。”老焦珍惜地抚摸着药瓶,好像那是他生命
的舍利子。
    梅迎赶紧离西地兰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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