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耳朵上小声骂着:
“他妈的!快点!听到了没有?再不走快点,毙了你个狗汉奸!”
这个汉奸是张立根和张金锁奉命到枣园据点抓出来的特务韩小斗。
“蹲下!”张立根急扯了他俩一把。
三个人都蹲下来,就像三个盖满了雪的土堆。城墙上射过两股手电筒白光,向他们三个左右晃动了一会熄灭了。三个人又立起来,张金锁给了韩小斗一拳,用手推着他紧走。他们一走进前边的一片树林,张金锁忍不住凑到韩小斗耳边叫起来:
“跑步!他妈的!”
他们的鞋上沾满了泥浆,韩小斗栽了个跟斗,张金锁揪起他来,架着他往前跑。他们跑进了北旺村头。掩在矮墙后边的战士问了口令,放他们过去了。两人揪着韩小斗,向村南的一个大院里走去,张立根头里向警卫说了句话,先进屋去了。屋里静悄悄的,当屋的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铺着一张据点工事详图。支队长萧之明用红铅笔在地图上标着粗壮的红线。政委李铁吸着烟斗,双眉紧锁,两眉中间添了一道竖纹。参谋长萧金正把一张情报递给萧之明。李铁听到了声音,一抬头向进来的张立根问道:
“抓到了吗?”
“报告,抓到了一个,是特务韩小斗。他刚一到破鞋小白鸭家,我们就抓了他来。”
萧之明一挥手命令:“带进来!”
“是!”张立根出去一会,就见张金锁右手提枪,左手揪住韩小斗的肩膀推进屋来。韩小斗立在屋门口,浑身连头裹在被子里,只露着一张吓得煞白的小脸,小眼睛惊惊慌慌的,牙齿格达格达直响。
“啊,是你呀!张扒灰的女婿,你知罪吗?”李铁用烟斗指了韩小斗一下。
韩小斗吃惊的望着李铁说:“长官,什么也瞒不了您,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真的!我是……”
李铁用烟斗一磕桌子,严厉地说:“算啦,别扯废话。我要你说老实话,如果你有半句不实,就对你不客气!”
“我一定!”韩小斗急忙答应,“我一定说实话!”
萧之明走了两步,倒背着手立在韩小斗面前问道:“现在守城的是哪一部分?知道我们来拿据点吗?”
韩小斗结结巴巴地说:“城,城上是四中队和五中队,不,不知道拿,拿……”
萧之明指着他说:“你把里边部署的情况,详细讲来。要说瞎话,当心你的脑袋!”
“我一定说实话!”韩小斗颤颤抖抖地详细说了一遍。
萧之明又问道:
“今天杀人了没有?”
“啊,没有,许政委她们,可,可能……”
李铁、萧之明、萧金听了,身上突然一震。萧之明一挥手说:
“带下去!”
韩小斗正弯腰鞠躬,被张金锁揪着拉出去了。萧之明问萧金道:“现在各部分布置的情况怎么样?”
萧金报告说:“现在各营的兵力都按计划进入了指定地点。民兵和担架队也都准备好了。都活动得相当隐蔽,消息封锁的很严密。各营长都在这里等候命令。”萧金说话的声音变得粗重了,脸型也瘦长严肃了些。
萧之明听了,看着窗户想了一下,喊道:
“通讯员!叫一连长马上来!”
不一会,一掀门帘,刘满仓走了进来,萧之明立刻命令道:
“现在情况紧急,命令你连跟萧参谋长去抢救被捕的同志。你们跟敌工关系悄悄地摸进三号岗楼,你们的任务就是抢救被捕的同志,别的什么也不要管。不管多么困难,要保证完成任务!”
“是,保证完成任务!”刘满仓那洪钟似的声音震得屋子直响。
“政委,你有什么话要说没有?”萧金急向李铁问了一句。
李铁看着萧金,沉思了一下说:“你们要先抢到鬼子住的大院西北面空场上去,因为那里是鬼子杀人的地方。然后从那里往东插,就是监狱。鬼子大队部院里由突击队负责搜索。”
“好,记住啦!”
“走吧!”
萧金和刘满仓急匆匆地走了。萧之明回到桌边,看看地图,又问李铁道:
“你看作战部署还有没有问题?”
李铁一面把驳壳枪带好,一面看着地图说:“各营的兵力按照原定计划分别包围鬼子和伪军,我想都没有问题。就是指挥部要改变一下位置。现在看来敌人可能从东面突围。所以你要带一个连的预备队,把指挥部安在东北角高地上,准备截击突围的敌人,同时支援突击部队。我要跟突击队一起冲进去,先搞掉敌人的指挥部。”
萧之明听着频频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拦住李铁道:“李铁同志,你跟突击队去,要考虑一下。”
“这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李铁刚说到这里,听见外屋喊:“报告!”便答道:“进来!”
一看是武小龙,扎束得整整齐齐,只是头上还裹着绷带。
萧之明忙问道:“武小龙,你怎么来了?”
武小龙忙说道:“支队长,政委,我要求参加突击队。”
他说着从肩上摘下装在半旧的皮套里的驳壳枪,双手捧着递给李铁,禁不住眼泪从腮边流下来。李铁接过来,认得是朱大江的枪,就是许凤给他的烈士埋在身下的那一支,心里猛地一沉,声音颤抖地问:“他?他怎么了?……”
武小龙立正站着,哽住说不出话来,屋里顿时陷入了哀痛的沉默。李铁过去把武小龙拉一把。
“他叫我把枪交给你。”武小龙含泪说:“他喊了一声:
‘同志们!报仇!消灭帝国主义!’就……”
“别说啦!跟我走!”李铁咬紧牙关,眼睛睁圆,闪着悲愤的火焰,嚓一声把驳壳枪顶上子弹,大踏步向风雪呼啸的门外奔去。
武小龙紧紧跟在李铁身后,走到街上来。风雪弥漫,地上积了老厚的雪。走过南北车道口,只见街上整整齐齐站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民兵和担架队。他们站着纹丝不动,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身上都挂满了雪花,简直像是用汉白玉雕成的群像。这是张俊臣带的民兵队伍。李铁迎着风雪走着,却只觉得胸膛里热得难受,就一把扯开衣襟。这时,只见两个魁梧的人,冒着雪迎面走来。李铁一看前边那人有与众不同的宽阔的肩膀,就知道是张俊臣。站下等那人走近了一看,果然是他。张俊臣向李铁报告说,民兵已经集合在指定地点了,等着接受任务。李铁叫他找萧之明去。后边那人穿着女人短袄,束着皮带,挎着手枪,冲着李铁叫了一声“表弟!”两只手就紧紧地扶住了李铁的肩膀。李铁一看原来是表姐李兰心。只见她那粗直的黑眉上下挑动着,眼睛比以前更加明亮,又红又厚的嘴唇,爽朗地笑开了,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不等李铁问她,就说:“我已经调到桑林区区委会工作,有一个多月了。这次是带民兵参加战斗来了,一会儿战场上见吧。”说着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对李铁说:“表弟!放心吧,一切都会顺利的!这回叫王八日的们知道咱们的厉害!”说了一挥手跟张俊臣大踏步走去,消失在茫茫的风雪里了。李铁无暇顾及别的,带了队员赶紧来到路东一个院子,跨上台阶,推开北屋门一看,在宽阔的小学教室里挤满了突击队的战士,都反穿着棉衣,一色白。每人一支驳壳枪,四个手榴弹,一支三八步枪,都上好了亮光光的刺刀。还有些人背上背了小铁锨。战士们根据参谋长的指示,刚刚讨论完了怎样像一把尖刀一样,一鼓作气直捣敌人的大队部,先打掉敌人的头。实现这种掏心战术的各种问题都解决了,现在就是准备进入战斗了。战士们有捆鞋的,吸烟的,说话的,互相检查武器弹药的。李铁进来大声问道:“同志,准备好了吗?”
“报告政委,准备好了!”队长陈东风和指导员刘远跑过来,向李铁报告了,回头喊:“集合!”
队员刷一声,站得整整齐齐。李铁向全体同志看了一遍说:“同志们,你们都是自愿报名参加突击队的,党对你们这种献身祖国的决心,非常感谢。我们这支突击队不但要打开缺口,给部队开路,而且要像一把尖刀,一直插到鬼子的大队部去,活捉渡边。同志们,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保持我们支队的荣誉,一定能够打进去完成任务。同志们有信心吗?”
“有!”战士们一齐回答。
“好,立刻出发,跑步前进!”
陈东风和刘远带着队伍,走出屋去。队列跑着步,分组向前运动着。来到据点附近,都卧倒向前爬着。大梯子驮在战士们的背上,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城墙了。六挺机枪在离城墙几十丈远的地方架好。李铁爬到城墙下边,六个大梯子已经悄悄地竖立起来,靠上城墙了。突击组的战士窜上梯子往上爬着,一切都静静的,只听到风声呼呼地响……
寒风呼啸着,监狱里异常黑暗。
许凤、秀芬、小曼站起来,三姐妹互相搀扶着。许凤的眼睛凝视着远方,缓缓地说:“我们三个就要跟党,跟祖国,跟亲人们,跟同志们告别啦。”她说着看了秀芬、小曼一眼,声音提高了说:“让我们好好地快乐一下吧。为什么不快乐呢?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惭愧的,一点都不后悔,我们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爹娘和亲人,来,我们唱个歌吧!”
三个人庄严悲壮地唱起来: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国际歌》的歌声,激昂悲壮的声浪,混合着怒吼的风声,飞了出去。
全监狱里的人们,都跟着唱起来,这是用血、用最宝贵的生命唱出来的声音。这歌声是力量,是大无畏的力量,它冲出监狱的墙,震荡着天空,震撼着大地。帝国主义者的碉堡的墙壁摇动了。北风跟着歌声愤怒地吼叫起来,这吼叫使敌人心惊胆战。
怒吼吧,革命的大风暴,叫敌人在这声音、在这力量面前战栗吧!叫绝望的恶魔们缩在墙角落里去哭泣吧!让那面临死亡的强盗们发疯吧!
据点里混乱了,敌人叫骂着,狂奔着,渡边持着战刀冲出来,撕裂喉咙叫喊着,拚命敲击监狱的墙壁、门窗。一群群敌人挺着刺刀狂奔着。
渡边狂喊:“死了死了的,死了死了的!”
歌声愈唱愈雄壮。
许凤、秀芬、小曼快活地笑着。
当啷一声,六个鬼子挺着刺刀冲了进来。
六个便衣特务架起许凤、秀芬和小曼就走。
“我们自己走!”许凤斥退他们。
许凤、秀芬、小曼被押到院里来,就见满院子敌伪军全副武装站着,渡边和张木康站在前面。张木康一扬手拦住她们,大声问道:
“你们三个谁愿意活着?最后还给你们一个机会,谁愿意活,上这边来!”
三姐妹巍然不动地立着。许凤冷笑一声,大声向伪军喊道:
“每一个有良心的弟兄都要起来,反正杀敌!祖国和亲人在等待着你们哩!要打死那此丧尽良心的走狗!……”
伪军们低下头去,鬼子们也惊呆了。渡边厉声吼着:“愿意活的!这边的来!”
许凤一甩头发,决然地挺胸向前就走。秀芬、小曼上去挽着她的胳膊,三姐妹昂然不屈地迎着暴风雪并肩向前走去。
三姐妹昂头挺胸,在凛冽刺骨的大风中走着。敌人像一群绿眼睛的恶狼,慌忙地围着她们乱窜着,嗥叫着。许凤回头向监狱喊着:
“同志们,坚持斗争下去,我们就要胜利了!”
“伟大的祖国万岁!”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三姐妹高呼着。其他被囚禁的同志也被赶出来,跟在她们后面。
在敌人的刺刀威逼下集合起来的群众,在风雪里三五一团的靠在一起,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刑场走去。在激动人心的口号声中,三姐妹走过来了,难友的队伍走过来了。人群激动起来。妇女们的啜泣声,孩子们惊恐的哭声,鬼子们的吼叫声,在大风呼啸中交织在一起,简直要碎裂人心。渡边骑着高大的枣红战马,扶着刀把,瞪着血眼,杀气腾腾地睨视着眼前的一切。
这时,整个据点里像是开了锅,到处是叮当哗啦的敲砸东西的声音,呼叫的声音。大卡车在街上轰隆轰隆地吼叫。敌伪军纷乱匆忙地往卡车上装着东西。骑兵们将备好了鞍子的马陆续带到街上。奇怪!白天渡边还亲自监督修工事、粉刷屋子呢,难道要逃走吗?人们在混乱里猜测着,震惊恐怖,混合着辛酸的快乐,在每个人心里激荡起来。当人们被逼着背靠大墙站好,面对着枪口的时候,一切都明白了。疯狂的屠杀就要临到头上了。渡边骑着马巡视过来,面对着许凤、秀芬、小曼站下了。他狞笑着举起了手电筒,白光照射在许凤脸上,他一看见许凤那毫无畏惧的蔑视的目光,那从容的神色,那胜利者才有的神采焕发的面容,气得血往上冲,手抖动着。手电的白光又扫过秀芬、小曼和许多人的面孔。蔑视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直刺着他。他气得要发疯了。他要亲自一个一个地射倒他们,咬着牙从腰间拔出手枪。
小曼这时往起一跳,举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跟着在一片愤怒的吼声里,空中响起炮弹吱吱的啸声,敌人的汽车队列里响起了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同时枪声四起,尖利的冲锋号声吹响了。渡边气得把枪口对准小曼,秀芬疾速一闪刚把小曼掩在身后,不想许凤同时闪出来用身体护住了她俩。举臂高呼:“咱们的队伍来啦!同志们!夺敌人的枪啊!
伪军同胞们快反正杀敌呀!”
渡过气急败坏地吼叫着,向许凤开了枪。随着渡边的枪声,突然一片暴雨般的枪声响起,据点里顿时人喊马嘶,敌伪军纷乱奔跑射击,乱成一团。渡边疯狂地向三姐妹连开七八枪,忽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猛撞一下,在马上摇晃了一下,拨转马头便跑。一群群穿白衣的战士在房上、街上出现了,像猛不可挡的山洪扑向敌人。有些伪军也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