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铁烦躁地一扯褂子,嗤一声扣子撕断了两个。他痛苦地咽下一口唾沫,从鼻子里喷出一股闷气,哼了一声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指责和处分,这不是事实,这都是对我的污辱!”
“什么?污辱!”潘林气得指着李铁说:“同志啊,对党要忠实!你企图强奸小鸾,是我亲眼看见的,我还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你的眼睛,”李铁陡然立起来说,“我比你更相信我的党性!”
许凤这时也忍不住一下立起来说:“我认为县委的决定是错误的。我也不能同意县委对区委会的指责。”
潘林竭力平静地说:“你有什么意见,可以都讲一讲嘛。”
许凤激动地说:“我是要说!我有错,可是绝不像潘林同志想象的那样。我对党是问心无愧的!我真没有想到潘林同志,你,你,你竟这样!”她说不下去了,看着潘林,明亮的大眼睛里包着泪花,她咬紧牙强忍着咽下一口苦水。颤微微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说:“潘林同志,我一向尊敬你,大概你,你还以为你是在忠心耿耿地维护党的利益,你还以为自己是嫉恶如仇,不讲私人感情,坚持党的原则,严肃地执行党纪。这真是可悲!可惜!同志,你错了!你偏听偏信,你往我和李铁同志身上泼屎泼尿,早晚有一天你得负责给我们洗干净,早晚有一天你得检讨!……”
潘林听着许凤的话,惊心动魄。联想到和王少华的一场争论,不禁犹豫起来,暗想:难道我真的错了吗?……他想出了神,底下许凤说的话竟没听清楚。
会散了,潘林把张俊臣叫到另一个屋里,想单独和他谈谈,听听他的意见。潘林为什么特别注意张俊臣的意见呢?因为他知道自从张俊臣调区担任抗联主任之后,根据许凤的意见,大胆地深入到据点附近的落后村庄去,一股劲把区干部们认为无法开辟的三个村开辟出来了。他首先对准基本群众的迫切要求,打击了伪政权,减轻了群众的负担。随后将把持着村政权的地主富农反动分子弄下台去,把他们手中的枪支缴出来,建立了秘密的游击小组。武器一掌握到革命的贫雇农手里,村里的形势立刻为之一变。革命势力腰板硬起来了,挖了秘密洞,建立了秘密抗联组织。又从斗争中选择最有觉悟的贫雇农吸收入党,建立了支部。这三个村就像三个不可摧毁的堡垒威胁着敌人。这一工作,震动了敌人,鼓舞了干部和群众。周明在病中听说了,就派张少军把张俊臣叫去,听了汇报,并且立刻叫县委会作了讨论,通报全县,要各区认真学习张俊臣的斗争经验。地委听到后也派工作组来作了调查,并通报了全分区各县。潘林知道就在开辟这三个村的斗争中,张俊臣和隐蔽的敌人作了斗争,从中掌握了一些反革命活动的线索;而他又是一个品质很好的干部,阶级观点十分明确,一定有独到的见解;所以潘林这时非常想听听他的意见。两个人走进屋来坐下,潘林便小声问道:
“俊巨同志,你有什么意见不能在会上说?现在好好谈谈。”
张俊臣直冲冲地说:“我说,是你犯了错误!”
潘林一惊,睁大眼睛问道:“什么错误?”
张俊臣凑到潘林耳边说:“你上了敌人的当。我感到这里有阴谋!”
潘林像被泼了一头冷水,打了个冷战。这时胡文玉走了进来。张俊臣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就走了。
胡文玉怀着希望来找潘林。原来开会之前,赵青就告诉他,说地委大概已经同意调他担任县委副书记了。胡文玉自己半信半疑,猜了半天,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来说,当个副书记,还是可能的,所以今天很兴奋。来到潘林屋里,见潘林很客气地招呼他,觉得八成是那样了,便大剌剌地拍拍潘林的肩膀说道:“老潘同志,咱们又要做伴了吧?怎么样,我的工作?”说着坐下,大模大样地吸着烟斗。
潘林沉默了一下说道:“跟地委请示了,地委同意你到县委机关工作。”
胡文玉露出了笑容,刚要说“副书记我担任不了吧”,还没出口,听见潘林嗯了一下说:“决定叫你担任宣传干事。”
胡文玉一下像掉在冰窖里似的,浑身都凉透了,好一会没恢复过来,脸上的笑容和红润一下消失了,变得苍白冰冷,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竭力装做泰然地吸着烟斗,手指微微抖动着。他感到爱情、地位全完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全凉了。潘林在旁边说了好些话,他都没有听见。略略镇静了一点,赶紧立起来,听潘林问道:
“怎么样,咱们一块走吧?”
“不,我再等两天,有点事要办一下。等两天我到县委机关去找你吧。”胡文玉无心再谈什么,马马虎虎打了个招呼走出屋来,迎面正碰上许凤走来,他强打精神笑着迎上去。
“你来!”许凤叫了他一声,头里就走。
胡文玉跟着许凤走进屋里,他对许凤的遭遇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感情,见许凤眯着眼睛坐在炕桌边,面色忧郁严峻。便对面坐下叹口气说:
“想不到咱俩都这么倒霉!”
许凤似乎没有听进他的话,却低声地说:“把那手绢拿出来我看看。”
胡文玉一时没弄清为什么这时候她要看手绢,暗想也许她心里难过,要借此和自己叙叙衷肠也是有的。便拿出手绢来递给许凤。只见许凤接过手绢展开呆呆地看了看,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封折叠成三角的信来,递给他说:
“你看看吧!”
胡文玉接过来拆开一看,下款是赵小鸾,心里不由一跳。
只见上边写着:
“许政委:我跟胡文玉同志已经订婚了,我希望你不要妨碍我们的幸福……”
胡文玉看着手发抖,心乱跳,脸发烧,好一会儿抬不起头来。听着许凤冷笑一声,眼前火光一亮,猛抬头一看,只见许凤捏着手绢的角儿,眼看那手绢曲卷颤抖地燃烧着,那白色的凤字闪了两闪,化成了火焰。
“你这是为什么!”胡文玉不由地伸手去抢,可是已经晚了。
许凤那眯着的眼睛突然明亮了,她正面地逼视着胡文玉,冷笑了一声说:
“咱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只恨我自己瞎了眼睛。”
胡文玉木然地呆立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许凤说了,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站下说:“我最后还是要忠告你一句话,你如果还愿意革命,必须立刻向组织上去坦白!”
“什么?!”胡文玉毛骨悚然,浑身一阵寒战。
“坦白,坦白你的一切!”
许凤说了,向后一甩头发,昂然地走出去了。
胡文玉好像大红晴天挨了雷击,瘫坐在那儿,动弹不了。又怔了好一会儿,才立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脚,昏昏然地向村外走去。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好像全身的骨架都瓦解了,止不住要垮下去的样子。偏偏苍蝇也飞来飞去往他脸上乱撞,他赌气使劲去打爬在脸上的苍蝇,啪的一个耳光打的自己耳朵嗡嗡直叫。
散了会,朱大江走出来向赵青点点头说:“咱们谈谈好吗?”
赵青想不到朱大江不但在会上没有发脾气,现在反而主动找自己谈,正是个拉拢他的机会,忙微笑着说:“好好,咱们谈谈心。看,你的伤也快好了,咱们又要在一起干了。”
两人说着闲话来到后院对面立着。朱大江看看没有人,突然变了脸说:“我看都是他妈的你小子搞的鬼!”
赵青不防朱大江会这样,心里直跳,不觉急出一身冷汗,还是沉着气,拍着朱大江的肩膀笑道:“老朱同志,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即便你对我有意见,可也不能这么开我的玩笑啊!”
朱大江揪住赵青胸前的褂子,眼珠子光想瞪出来,咬牙切齿地问:“你说!你加油加醋地给县委反映了些什么?控告许凤、李铁的密信,是不是你搞的鬼?你在队员里边搞小集团是什么名堂?你说!”
赵青被朱大江揪着,直憋得脸红筋胀,两手使劲掰着他的手。还强做笑脸地说:“老朱!你撒手,这样不好,叫队员看见像什么样子,我怎么能那样!”
这时听见许凤在远处叫了一声“老朱同志!”
朱大江这才悻悻地撒手说:“够啦!你别认为我朱大江真是傻子。”说着气忿地扶着木拐走了,还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赵青只是笑,冲朱大江一睒眼,说:“好好养伤!”
干部们分散之后,许凤派武小龙、郎小玉、陈东风去掌握小队,到别的村一面休息一面挖地道。自己便到李铁的屋里来,商量赶紧转移。一进屋只见李铁正在擦枪,抬头看了许凤一眼,没有言语。许凤看他神色不对,忙劝他说:“李铁同志,我希望你忍耐一下,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然我们一激动,会影响干部们的情绪,对工作不利。我相信真理就像太阳一样,不管乌云多么厚,总不能永远把它遮住的。”
李铁闷着头哼了一声,鼻孔一张喷出一股怒气。
“不管怎么样,先得坚持工作。”许凤看着李铁继续说,“要绝对地相信,党会正确地处理一切的。”
李铁紧皱双眉只顾擦枪,没有说话。秀芬、江丽、萧金、小曼、张俊臣、朱大江都走了进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解李铁,不叫他生气。
李铁不管人们怎么说,谁也不看,只顾擦枪。擦完了枪,压上子弹,束好皮带,这才对许凤说:“我走啦!”
许凤忙问:“你到哪里去呀?”
李铁说:“我找周政委去。”说了不等许凤说话,提着枪,拨开人们,气昂昂地大踏步走了出去。萧金向许凤看了一下,许凤点点头,萧金明白她的意思,也忙提了枪跟着走出去。
四、狼窠
赵青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看,已经后半晌,窗户上的阳光还有两道窗棂。院里静静的没有人声,只有扁豆架上的蝈蝈,吱吱地叫一阵歇一阵的,夹杂着麻雀的喳喳声。他照着镜子摸摸自己的脸蛋,一咧嘴做了个鬼脸。穿好了衣裳,洗了脸,跑到院里看了一会花,又回到屋里,微笑着,用手拧了个响啪,从墙上摘下胡琴来笑眯眯地拉着。他暗自谋算着,打下李铁,叫自己的人当上队长,再打下许凤去,那时候就会满有把握地当上区委书记……正自高兴地想着,姨娘小美轻盈地走进屋来。她今天打扮的十分妖艳,头发梳的黑亮,穿着短袖白绸小汗衫,拿着小团扇,一阵风似地走到赵青跟前,格格地笑着说:“你爹个老家伙天不亮就走了,你怎么把他弄走的?”
赵青笑着说:“很简单,昨天我告诉他说:县公安科要抓你哩。他一听吓得像个二傻子,再也站不住脚了,忙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快走吧,没有信你可不要回来。”
小美吃吃地笑着问:“那他怎么说?”
赵青说:“他说,好,我走,能走的了吗?我说不要紧,我叫人送你,连夜到天津去。就这样。”
小美对着窗户坐在凳子上,举着小镜子照着。用尖细嫩白的手指抹擦着眉毛,哧哧地笑起来说:“你爹昨天晚上非逼着叫我跟他一起到天津去。”
赵青叹口气说:“白劝你半天,你还是不跟他走。”
小美呸了一口说:“这年头儿,妇女也兴自由了,一辈子不见他个老不死的才好!”
这时听小鸾在外边说:“老胡来啦!”小美忙跑出去看。
胡文玉这几个月轻易不到小鸾家来一趟,非来不可时,来了也总是设法快点儿走掉,光怕被人发现他和小鸾的关系。无奈小鸾全不顾体面,死缠住他不放,胡文玉也只好听着她摆布。这一次可不同,胡文玉一来就朝小鸾屋里走。小鸾这几天,自以为着着胜利,乐的魂儿飘飘的。天天只准备着县政府的通讯员来领她去工作呢。今天正乐得哼着小调子,对着镜子,研究自己怎样打扮更庄重朴素一些。听见脚步声是胡文玉来了,以为他是来接自己去县政府哩。不由欢叫了一声迎出来。见胡文玉闷着头朝屋里走,又忙跟进屋来,亲昵地叫了声:“老胡来啦!”胡文玉就扑上去,一下子抱住小鸾,把她按在炕上,一言不发,狠狠地捶起来。小鸾还当他闹着玩呢,又是哭又是笑,紧往炕角落里躲。小美见了,忙上去拉着:
“老胡,这是怎么回事?”
胡文玉打得不耐烦了,住了手,走到一边,装上烟斗吸着,指着小鸾说道:“妈的!你爱我,咱们就算结了婚,你是我的老婆,立刻拾掇东西跟我走!”
小鸾跳下炕来,擦着眼泪,又掩饰着得意的暗笑,娇声娇气地问:“上哪儿去?你说吧!我这不是正拾掇着准备走吗?”
胡文玉嘿嘿地笑起来:“上哪儿去?上北平!你不愿意去吗?”
小鸾吃惊地问:“上北平?你不干啦?”
胡文玉浑身颤抖地说:“不干了!少废话,快点儿拾掇!”
赵青在屋门口出现了,一挥手,小鸾、小美赶紧躲了出去。赵青沉静地用严厉的眼光看着胡文玉,掏出烟卷来吸着,同时递给了胡文玉一支。两个人吸着烟,沉默地坐着。赵青用低沉而亲切的声音问道:
“心里不痛快?工作谈了吗?”
胡文玉激动地吸着烟,没有言语作声,只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两股白烟像箭一般从鼻孔里喷射出来。
赵青又问道:“担任什么职务?”
胡文玉突然一声冷笑:“宣传干事!哈哈!宣传干事!”他把烟卷摔到地上,用脚狠狠搓了一下,插着腰望着窗户笑起来。
“怎么?你这是什么意思?”赵青也突然厉声地问。
胡文玉回头用愤恨的要厮杀的眼光对着赵青,用鼻子吭了一声:“什么意思?大丈夫合则留,不合则去!”赵青猛然立起来,往前凑了一步:“胡说八道!往哪儿去?我不能再容忍你!咱们到县委去谈谈,我要把你的一切都揭出来!”
胡文玉脸色煞白,把手枪掏出来,冲赵青一递说道:“要去你就去,把枪也带去!我退党,我不干了,再管不着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