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句: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主“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又有人来问子路了。孟伯武是三桓中孟孙家的少掌门人,同时也是孔子的徒弟,他来问:“子路可以说是个仁人吗?”
这话也不用问了,答案当然不是。在孔子眼中,活的人里边,一个仁的他也没观察到,大约只有死了的尧舜是仁的。孔子说:“子路算不算仁,我不知道。”这就等于不算了。孔子这么说是客气。
孟武伯说:“那子路算什么呢?”
“一个中等大的国家,有一千乘兵车的,子路可以负责给它征兵和征兵赋(向各城邑征收兵车、箭矢这些东西叫做兵赋)。也就是这么大的能量吧。”
“那冉有呢?”
冉有也是官做的比较大的,孔子说:“冉有可以给一个卿大夫家族(有一百乘兵车的,譬如三桓家族)当宰臣(相当于大管家,高级政事官)。至于冉有算不算仁,我不知道(那就不算了)!”
“那公西华如何?”
公西华这人特谦逊,有点刻板,是个礼仪专家,孔子说:“公西华啊,可以把腰带系紧了(平时腰带松着,耷拉在胯上,遇上正事了,就系紧了,高到胸下),作为礼仪官,应对诸侯宾客,算是外交司司长,至于算不算仁,同样不知道啊!”
看来,孔子这几个比较出色的徒弟,都是器啊。只是胜任一技之长,完成一定官职,比起立言治国化民的政治家,还都差着呢?大约管仲、商鞅、伯里克利什么的,可以算是政治家吧。
第八句: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知也。”
这回真正的仁人终于出来了。孔子问子贡:“你和颜回相比,谁更厉害。”
子贡有自知之明,知道老师最推奖颜回,于是说:“我哪敢跟颜回比啊。颜回闻一知十,我闻一知二。”
孔子见子贡这么说,也许是为了安慰子贡吧,也许是为了表示赞同,就说:“是啊,我跟你一样,咱们理解力都不如他。”
颜回的优点,就在于内心真的有仁,真的能诚心诚意怜惜别人,愿意促成别人的利益。虽然颜回没有什么建树,既没当官,也没出书,也没召徒弟,但是颜回凭着这个超级了不起的仁,鹤立于所有七十二人诸徒弟之群。
不过子贡这里也够坏了,并不说颜回是仁人,而说颜回理解力强,就像称赞牡丹不说花美,却说抗旱,也是避重就轻。
第九句: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朽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最坏的徒弟也出来了。宰予在大白天睡大觉,被孔子看见了。宰予以前就最“反动”,对三年之丧持反对态度,惹孔子不高兴。孔子看见宰予白天税大觉,大怒,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朽(粉饰)也!这样的烂货,要不得了,修理不了了,宰予不能要了,我一句话也不能再教他了。”
孔子善于学习,能从三个同行的人中学到东西,向其中好的人学到好的,向其中不好的人,找到可以令自己引以为戒的东西。于是孔子就从宰予这里总结出收获了:“以前,我听了某人说话,就信了他的行为。现在看了宰予,我改变了。我是听了某人的说话,还得观察验证他的行为,才能决定信不信他!”
看,孔子又把坏事变好事了,从一个消极的东西中悟到有益的信条了,这大约也是闻一而知二吧。从前孔子很天真,别人说什么,自己就往好里想,就信什么,现在不了,大约是被宰予骗了,所以开始不相信人了,要验证了他的行为才决定是否相信。
大约宰予曾经在自己的作息表里,这样规定过:早晨六点起来,运动,做操,吃饭,念书,背英语单词五十个;中午吃饭,饭后饮水二两,下午三点至五点诵经200分钟。现在发现,吃完饭却是去睡大觉了。
孔子对人类美好的信任情感,全因为宰予睡大觉给毁了,宰予真是历史的罪人啊!
我在美国的时候,同寓所合租的年轻夫人说:“以前在国内的时候,见到一个人,是先假定他是坏的,然后看了他的行动,再慢慢证明他是好的。在美国这里,人们见到一个人,都是假定他是好的,然后通过他的行为,如果推一再是欺骗人,再慢慢认定他是坏的。”
这大约和孔子得到的教益,可以互看。
如果这位女士说的是真实情况,那说明中国人的人心,竟没有美国这里“古”了。大约教化,终于不如社会体制对人心和人性的影响更大吧。
第十句: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刚,大约就是坚持自己原则的意思。刚,表面的意思是刚烈,但深层的本质是坚持自己的信条和原则。譬如你相信人要为仁,要诚信,要尊重别人利益,要奉公守法,要遵守社会道义,然后你及其坚强地履行这些信条,别人怎么收买,怎么威胁,你都不改变信条,都按信条做事,你表现出来给别人的,就是刚,刚烈。
孔子说:“很遗憾的,我没有见到刚的人!”
这确实是很遗憾的,如果诺大一个中国,没有刚的人,那就等于说,没有人是能坚持履行自己的信条、原则和信仰的。这或者是因为人们都没有信仰(仁,诚信,尊重别人利益,奉公守法,遵守社会道义),或者是有信仰,但是假的,或是有信仰,但是不坚定,遇上别人来行贿一百万的时候,信仰就妥协了。
有人说:“老师,申枨这人有信仰啊,是刚的啊!”
孔子说:“申枨这人多欲,欲望大,焉能是刚者!”
欲望就是对信仰的最大挑战。林则徐说无欲则刚,就是从这里化解出来的吧。
如何才能有信仰、坚持原则呢?靠克制欲望,就是保有信仰吗?我是不同意的,也许佛教就是这么处理的,后期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也是这么设计的吧。把欲望灭了,人的原则行就坚强了。
但是欲望是很难灭的。克制都很难。
鄙人认为,一个人能不能刚(有原则性和坚持信仰),取决于他有没有独立完整的人格,而人格完整与否,又是社会体制是专制还是民主法治所决定的。在专制社会下,皇上是绝对对的,明清的皇上动不动就拿鞭子抽大臣,就像对猪狗奴才一样,大臣没有思考的自由,没有发表独立性的言论的自由,个人生命和财产得不到法律的保护而全仰仗皇帝的意愿,臣子依附于和接受皇帝意识形态,受皇帝支配才能取得官位和保住官位,人格的独立完整也就被皇帝给剥夺了,于是也就没有原则性,没有笃信和坚行的信条了。他们唯一的信条就是活下去和把精力发泄到对物质利益最大化的追求上。大臣们是这样,在一层层官吏统治下的小民更是利益无告,人身无主,没有财产上和精神人格上的安全独立,根本难以维持完整的人格。从臣子到民众,你让他们刚,如何可得?
上面说的是专制体系下的物质权益层面,从精神权益的层面上讲,也是不对等的,个人也是没有完整的精神权益的。专制讲求君臣民的尊卑、男女、长幼的秩序,就是否定人与人的平等,没有个人的独立。个人意愿、个人意志、个人人格、个人生活都是不独立的,欲求其坚持原则和个人信仰,何异于无皮而求毛。
所以,获得信仰和坚定执行,不是靠着灭欲、摒弃欲的干扰,而是靠着社会体制和机制能不能给人独立完整的人格。
鲁迅写到的中国人的诸种劣根性(自私、冷漠、欺诈、自大、精神胜利),其根,都是来自于专制的。专制养成了这些劣根性。不是人种的问题。也不是教育的问题。也不是素质的问题。也不是欲望的问题。是历史上的体制制度的问题。
第十一句: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说:“我不愿意别人把一些东西加诸我,我也不愿意把这些东西加诸别人。”譬如一些不合制度、不义的东西,我不愿意别人把这些东西加到我头上,欺负我,所以,我也不会把这些东西加到别人头上。能做到这一点,就是仁了。子贡这里讲的意思,其实属于仁。
我们前面说过,仁分两个境界,一个是天生的仁,天生就愿意尊重和促成别人利益(自然就不愿意把一些不和制度不义的事情加于别人头上欺负别人);第二个是利仁,因为厌恶别人由于不仁而损害到了我,所以我主张对人要仁,我自己也对人要仁。这是看着仁能给自己带来好处(利),才选择接受了仁。这是次一等的仁。
子贡这里说的,就属于次一等的仁,因为不愿意被别人伤害,所以也不伤害别人。这属于利仁。
可惜啊,即便子贡作了这样的表白,而且要求也不高,只是次一等的仁,但是孔子还是毫不给面子地纠正他:“子贡啊,这个境界,是非你所及的啊!”
你是达不到仁的,次一等的都不行!
子贡的自我标榜,被孔子一个嘴巴扇醒了。孔子真是不给面子啊。
看来,仁的宝座上,只有尧舜周文王周武王商汤大禹这几个哥们以及半个颜回了。
如果仁这么难的话,那仁教化而治国的理论,就还有现实可行性吗?
第十二句: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这时候子贡也开始报复老师了。他说,孔老师总是给我们讲讲诗经、尚书、礼乐什么的,这些文化课讲的很多,常常能听到。但是,想听听他讲人性和天道什么的,就几乎没有了。
我们说,孟子荀子后来一直争论性善、性恶什么的,老子则常常讲天什么的。孔子的学说,就是仁和礼和等级秩序,而性善性恶和天道这些偏哲学思辨的东西,孔子谈的确实比较少。
所以子贡在这里,给孔子挑茬呢。
子贡想听那种哲学思辨,谈谈性和天什么的,一定很来劲。但是也许孔子觉得,吾道一以贯之,有仁和礼这些东西,就够了,社会就够用了。孔子不爱抽象思辨,不爱讲性和天道,他是一个比较入世的思想者,也许距离哲学家还差三丈。唯其如此,孔子才比较可爱,与人没有距离感,仿佛一个邻居老头。
第十三句: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这句话是个大实话。子路这个人,唯恐从老师或者同学那里听到新的教义,因为,听到新的道理或者信条了,譬如忠信、克己、诚义,自己就又要去实践,这实在是个费心费力的事啊。所以子路最怕听到新的好东西了。
子路是个率真的人啊。
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也最怕老师讲下一章节。
(二)
第十四句: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斋
这句大约是我在中学课本里学到的《论语》上的话,但我觉得课本选的不好,这句话无关轻重,意义不大,也没体现孔子学说的核心、真谛,不知道教育者们是怎么考虑的。学了这个,使人产生误解,孔子的教导,不过尔尔啦。于是竟不甚敬孔子了。
子贡问孔子:“卫国的孔文子死后为什么谥为文。”
文是一个好的谥号,大夫死后也可以有谥号的。像周文王、晋文公重耳、汉文帝、曾文正公(曾国藩),都是这个文的谥号。一般来讲,谥为文的,都是比较好脾气的,比较仁的。
当然,曾剃头“屠杀”天平天国,也被谥为文,我们可以不管,那是满清末年,知识和政治界完全胡来了。
孔子说:孔文子做事勤敏,又好学,不以向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发问为耻,所以就谥为文了。
我们总是觉得很奇怪,就这几条优点,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别难能可贵的,这就够成文了?
总之,这句话孔子讲的比较让人失望,也许孔文子本身也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吧,总之这句话选在中学课本里,实在是无厘头。“仁远乎哉,吾欲仁,则斯仁致矣”这句话岂不更好。大约我们的革命的教育学家们认为,仁是一个封建糟粕的字眼吧!
第十五句: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君子的道行大约有若干,孔子说,子产占了其中的四项。子产是郑国的执政官,孔子说,子产自己表现得很恭,对待国君很敬,对民众给恩惠(这一点属于仁政了,不侵犯民众利益),使用民力比较按照社会一般道义和传统约定的标准(不是过多,符合常理)。
子产基本上算是孔子标准下的仁政了吧。
第十六句: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这是评价晏子的,就没有那么高了。我们说,晏子确实也不配得到过高评价。晏子这个人,是齐国政坛上的不倒翁,长期为相,有“二桃杀三士”这样扑杀人才的劣迹——杀掉这三个高洁英勇的人物仅仅因为这三个人见到他的时候没有站起来。
孔子周游去齐国,也是晏子出于嫉妒等多种考虑,劝说了齐景公不要留任孔子。总之,是个世故的老奸巨猾的大政客。而他在《晏子春秋》中给自己写的那些美政,不过都是把罪恶推给自己的国君,把自己打扮成不断进谏的直臣,是本沽名钓誉的书。即便他真是一个屡屡进谏劝说君王不要奢侈不要使民太甚的人,也算不上一个合格了不起的政治家,大不了是个嘴碎的谏官而已,而他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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