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直身体,呷了一口杯中酒。“我不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在抱怨似的。我工作是因为……好吧,是因为这是我的兴趣所在、能力所在。我擅长策划,并且善于管理这个企业。要让我把时间花在其他事情上简直比杀我还难受。”
“其他事情”是否包括把时间花在孩子们身上?凯瑟琳不敢问出声来。另外,他只不过缺席了两顿晚餐。连续两天不在家吃晚饭可能是一种巧合。
“斯塔茜在不断向我打听感恩节晚餐的事。”她告诉特雷。
他抬起手,在粗密的短髭上摸了一下,脸上表情并不十分快乐。“哦,上帝,那就在下星期了,是吗?”
“是吗?”她问,“我不敢确信,因为这是美国的传统节日。斯塔茜认为是在下周四。从明天开始还有一个星期。”
“是的,”特雷叹息道,“我母亲要去夏威夷看几个朋友,所以这个假期就我们四人在家。虽然……”他又呷了一口酒,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似的,“我想与你好好谈谈这件事,好像还是一如既往为好。”他放下酒杯,眼睛直视着她,“你已经要求过好几次,希望大家共进晚餐……”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目光却依旧直直地盯着她。“我与斯塔茜在一起好像总会发生点不愉快的事,引得我怒气冲冲。而每当这时,道格都会十分不安,我们大家仿佛无法沟通似的……其实,我一直在有意避开晚餐时间。”
“哦,天哪!”凯瑟琳轻声说。
他点了点头。“我和一些人谈过,向一些专家请教过。他们认为,让斯塔茜拥有那个空间或许是个好主意,不过,说实话,我不知道会怎样。你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她会表现得多么可怕。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逃避倒很像放弃,不过……”他摇了摇头,“这听上去很可怕,不过,倒是为我不回家找到了借口。”
他又坐回到长沙发上,用手指压在鼻梁上,好像头痛欲裂似的。“我真不敢相信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但这些说给别人听时,一定非常可怕,对吧?”
凯瑟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是好。所以,她选择了说真话。“对,既然您知道这些道理,那么,您也该从心底里明白,逃避您自己的孩子可能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么,我该做点什么呢?抓住她,把她摔在地上,强行要求她不准再如此粗鲁无礼?天哪,凯瑟琳,好多次我不得不一言不发,两眼狠狠地瞪着她。每当这时,我的血压就开始升高。”
“不过,那只是部分问题所在。”她说,“您难道还不明白?”认识到这点时她哈哈一笑。“您已经把自己训练得像一个精神上的拳击手,每次一见到斯塔茜,您就立即进入那种状态。”她身体又向前挪了挪,“比如今天早晨,还记得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特雷擦了擦眼睛,“我真不记得了。是不是那种‘今天你穿的到底是什么’,或者‘你要穿成那种样子出门的话,除非等我死了以后’?”
“非常接近,”凯瑟琳说,“与穿衣服无关,不过您确实批评了她,特雷。原因是她在厨房里滑滑板。您没有对她说早安,您其实根本就没有和她打招呼,开口就告诉她,您希望她把滑板放在门边上。您那眉头紧皱的表情和僵硬的肢体语言明确无误地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本周内她已经把事情搞糟过一百次了。”
“你说什么?”他问道,“我就不该批评她吗?”
“如果您不想让她在屋子里滑滑板,那么就定个规矩,让她把滑板放在车库里。”凯瑟琳劝道,“如果她疏忽忘记了,您先向她说声早上好,因为她是您的女儿,您深深地爱着她并且很高兴见到她,您把昨天夜里做的有趣的梦告诉她,因为您知道这会使她开怀大笑,接下来,您对她说,‘哦,顺便说一下,你好像忘记我们订的规矩了,是吗?请把滑板拿到门外去,好吗?’这时,您笑容满面,斯塔茜也会明白世界末日并没有来临。”
“说说容易做起来难。”特雷喃喃地说。
“我曾读过一本非常好的书,涉及到关系问题。”凯瑟琳告诉他,“这是人们常常身不由己做的事情。比如,一首歌让你感觉很美妙,往往是因为在你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发生了很美好的事情。你明白,‘哦,亲爱的,他们在弹奏我们的歌呢!’但是,人们也把事情与糟糕的经历联系在一起。我记得读过的那个例子涉及到夫妻关系。蜜月一过,他们就开始吵架,大多数人显然是为金钱而争吵。反复无常的话题,不是吗?不过,要解决这个问题确实并非一日之功。两人经过一天并不轻松的工作后回到家,另外,小吉米在日托所还遇到了麻烦。他们没有接吻问好,而是立即重新开始为钱争吵。如果他们经常这样,钱的问题可能会有一天解决,但是,他们仍然一进门就开始争吵,因为,他们已经把相互间的见面与所有的愤怒、痛苦、失意以及紧张联系到了一起。这可是两个发誓互敬互爱的人,但是现在,他们在下意识中已经把自己训练得一见到对方的脸就感到非常厌恶。”
“哦,上帝!”特雷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那就是我的所作所为吗?我是说在处理与斯塔茜的关系上?”
凯瑟琳点了点头,“我想是的。您说过,一看到她您就感到紧张。那种紧张感很可能是双向的。即便不是这么回事,由于斯塔茜生性十分敏感,至少她也会受您的影响变得紧张。不过,这也不全是您的错。她并不是个完美无缺的孩子。我发现过她在估计什么样的反应最使您心烦意乱,然后就冒险一试,接着,冷静地坐观您大发雷霆。”
“这么说,我该做什么?”他自问自答道,“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做一些改变。我得看着她,不要发火。我眼睛看着她,心里想‘这是我的女儿,我爱她’,而不要总想‘这是我的女儿,我要拧断她的脖子’。”
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是,凯瑟琳知道,特雷不是那种轻易被困难吓倒的人。
“您还需要暂时控制一点,尽量少批评,”她建议道,“无论什么时候您见到斯塔茜,对她说些好听的话,即使是些很高兴见到她之类的话。”她嫣然一笑,温柔地说,“您还可以偶尔试着对她露出笑容,而不必总是对她怒目相视。”
特雷两眼紧盯着凯茜说:“上帝,你一定认为我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不,我认为……”她眼睛朝地上看了一会儿,然后迎着特雷的目光看了过去。目光里充满了温情,两颊泛起他已熟悉的淡淡的绯红。
早晨见面后不知什么时候,她把那束成马尾状的头发解开散披在肩上。好一头亮丽的、浓密厚实的栗色头发,闪着光泽,摸起来一定非常非常柔软。
特雷右手拿起酒杯紧紧握住,左手悄然抱住右臂。用手去摸保姆的头发是不端的品行,即便他确实只把她当作小妹妹对待。
“我认为,您有改善与斯塔茜关系的想法,简直太妙了,”她柔声说道,“更不用说您决定采取行动,打算下功夫真正改善关系了。太多的人甚至连试都没试过。”
凯茜认为他太妙了。这可能是因为满满一杯酒下了空腹的缘故,但十分可笑的是,她的话确实使特雷感觉非常好。或者可能因为他突然看到了希望,所以变得如此过于自信。多少年来第一次,他实实在在考虑到了明天,感觉到尽管希望不大,但他和道格以及斯塔茜仍然有可能真正从海伦娜死亡的阴影中毫发无损地走出来。
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将空杯放到桌上。“要想留住你长期工作的话,我得怎么做才行?”他问道。
他的话使她感到了意外。她摇了摇头,莞尔一笑,心里十分明白,他只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请务必当真,”他倾身向前,试图证明自己的真诚,“我不是在开玩笑,凯茜。请考虑一下怎么才能使你呆长一点,哦,七年怎么样?待到道格上中学!考虑一下经济和其他方面的补偿怎么样?一周中你需要几天或几晚休息?一年需要多少周假期?至于住房问题,你知道,我们可以在这里为你安排一个私人套房,就在这座楼房的两翼中挑一套。而且,如果你将来要结婚,你的丈夫也可以住在这儿。”
凯茜真的大吃一惊,“苏德兰先生……特雷,我……”
“我记得你说过还没有男朋友,不过,如果你在家有什么关系特别的人,我可以把他接出来,给他找一个工作。”
“没有什么关系特别的人。”她说。
“无论他是干什么的,请你相信,我都会为他在苏德兰—刘易斯公司找到工作,而且……”
“没有关系特殊的人,”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提高了许多,“真的!”
特雷满面笑容地看着她说:“对不起,如果我想要什么,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争取得到的。我不由自主地这样去做,是因为真的太需要你了……”
她把目光收了回来,向下看着放在腿上的紧握的双手。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汇是多么贫乏。
“为我工作。”他迅速补充说。不过,就像几天前一样,幻觉中的凯茜又一次如闪电般映入他的脑海,只见她在他的床上,浓密的棕色美发散铺在枕头上。
错了,错了,错了!见鬼,这念头到底从何而来?因为酒吗?可能,不过,他那天晚上可是什么东西也没喝呀?
特雷的目光也移向别处,惟恐她会从他眼中看出他内心深处暗藏着的那个令人厌恶的意念。他在想方设法吸引她留下来长期工作,而不想把她吓跑,不再回头。
她的坐姿高雅而斯文,双膝紧紧靠在一起,后背挺得笔直,两肩自然向后,仿佛仍然穿着那天面试时穿的旧式贵妇人套装。在他潜意识里出现的不仅仅是她那美丽的胴体,还有她那裸露修长的双腿环绕在他身上的情景。如果她能够解读他的内心思想的话,一定会感到极度厌恶的……
就在这时,凯瑟琳说了句,“哦,天哪。”哦,天哪!
特雷两眼凝视酒杯。小妹妹,还记得吗?她是一个极其甜蜜可爱的姑娘,没错。但是,他对她的感情是兄妹式的。至少,他们大多数时间是这样的。
他偷觑了她一眼。是的,她确实有着修长的腿,非常非常美丽而修长的腿。
这双美丽而修长的腿从来没有像他想的那样缠绕过任何人。这双美丽而修长的腿属于一个与他不是同一类型的娇媚可人的年轻女人。
他感到兴趣索然,苦涩不堪,而且产生了玩世不恭的念头。他突发奇想,还不如沉溺于纯粹的肉体关系中去,不涉及思想与灵魂。他要不断地进行狂热粗暴而不承担任何义务的性生活。
可爱的凯茜·温德,嗯,若想知道她的需要,可没有像他在纽约大学和哈佛大学挣学位那么艰难。毫无疑问,她需要的是美妙温柔的性爱,一种全身心的密切配合,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她需要的是充满爱意的喁喁私语和海枯石烂心不变的誓言。她需要的是从此以后快乐至永远。
可她不知道快乐只不过是个神话,而永恒是一种谎言。
真该死,他一直感到自己比较正派,但是现在,他竟然几乎迷失了心性。
至少,他已不再因为凯茜温柔热情、落落大方,不再因为她有一头美发、一脸妩媚的笑容而产生把她钉到墙上的冲动。
上帝,他是一个大大的笨蛋。
他抬起头来,发现她正凝视着他。
“您没事吧?”她轻声问道。
“我累了,”他说,“对不起,我……帮我个忙,好吗,凯茜?”
“当然可以。”
“请你考虑一下,”他说,“你知道,就是长期在这里工作的事。”
他最终会让她明白,在这件事上他是多么认真。接下来,就有可能说服她接受他的建议。因为每个人都有价码,即便凯茜自己并不清楚,他也会迟早弄清她的价码是多少。
“恐怕考虑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好处。”她怀有歉意地告诉他。她的眼睛具有非凡的魅力。
“不管怎么说考虑一下吧,”他说,“你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去提出你的要求,无论多么过分也没有关系。”
凯瑟琳爽朗地笑了起来,说:“您真不知道我会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
“其实,”他说,“考虑到你的推荐人之一是王室成员,我确实可以猜到几分。嗯,我一直想问你这个问题。你怎么结交上公主的?”
两朵红云又飞上了她的双颊,“这要比您想象的容易多了。”她说,“遇上她们……纯粹是出生造成的。”
“你母亲或父亲为皇室工作,还是做其他什么事?”
“是做其他什么事吧。”她告诉他。说着,她站起身来,显然有些不安,不愿继续往下谈论她自己。“我可能得去看看斯塔茜,是她上床睡觉的时候了。”
特雷也站了起来,抬腕看了看手表。他这才意识到时间竟然过的这么快!“正如你所知道的,这位公主对你评价极高。”
实际上,这很滑稽。凯茜恨不得自己变成一缕烟,从那门缝里飘然而去。“我很高兴,”她半天才说出话来,“请您原谅,先生。”
不知怎的,他已经使她惊慌失措,竟情不自禁地又以先生相称。
他陪她向门口走去,“我明天上午还有一个早会。不等你把孩子们叫起床我就会出门。祝你好运,我明天会在五点钟前回到家。”
她抬起头看着他,两眼充满了期望说:“好的,那么我们就等您吃晚饭?”
嗯。
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懊恼,因此,她微微一笑,接下去语调柔和地说:“我猜您又不会回来吃晚饭吧。”
“明天晚上有一个慈善组织的晚餐会。我头脑一发热,就答应了我母亲要去参加。实在对不起。现在已经太迟了,要反悔就不太合适了。”
“那么,星期五怎么样?”
她一副满怀希望的神情,特雷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坏蛋。
“我需要几天清理一下日程安排,”他承认道,“有些东西我是无法改变的,星期五的晚餐会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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