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他说,前任厨师有一个令人不快的习惯,面还没发好就做成面包放进烘箱去烤,女主人感到这是一个要坚持的小事。前任厨师正是在这件小事上与女主人闹翻的。后任厨师对此的反应令人愉快,表示说自己不管可能有多少其他缺点,犟头倔脑却不是他的脾气。告诉他,狗、闲杂人等、吸烟都不准在厨房,他对此回答说,他讨厌狗,也不会抽烟;他自己也可算个生人,在这个城市里没有几个朋友,而且他们没有一个是游手好闲的人。经过这番叮嘱之后,他开始上任了。几天之后,发现他在发不好面这一点上,与前一个厨师简直是“亲兄弟”,还有数不清的人进出厨房,许多人还带着狗,家里永远不会少的东西就是浓重的烟味。厨师坦率地承认烤面包的确没有发挥出他的最佳水平,但肯定不是没有揉好,他是很会揉面的。厨房里看到的陌生人,肯定是那个苦力的“哥儿们”,但他们都没有狗,而且他们都已经一去不回了——尽管第二天又看见他们。没有一个仆人抽过烟,烟味是从隔墙那家吹过来的,那家的仆人都是大烟鬼。这个厨师简直就是讲道理的化身,由于没什么需要改变的,他也就不知道如何改变。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那个苦力身上。叫他去割草,明明给了他一把外国镰刀、锃亮而锋利,他带着满意的笑容接过这把镰刀,但就在这天,后来看到他还是用一把在四英寸长的旧铁片上装着短柄的中国割草刀。他似乎在说:“旧的更好。”给洗衣工一台外国洗衣机,省时省力省肥皂。最重要的是不伤衣物。又给他一台获得专利的绞干机,省力而不伤纤维。结果洗衣机和绞干机都成了“无关痛痒的废物”,洗衣工还是一如既往地搓衣服、拧衣服,直至破烂。要实行这种改革,就必须以时时叮咛为代价。
叫园丁用砖坯修一道残破的墙壁,砖坯手头就有,但他认为还是用小树枝埋进墙头一英尺深做顶盖为好,于是就这样干了。如果质问他,他会解释他的办法的优越性。雇一个信客送一封重要邮件去一个需要几天路程的地方,晚上给他邮件,让他第二天一早出发。第二天下午,有人却看到他在附近一条胡同里,把他叫来问问,他告诉我们说他不得不休息一天时间洗洗他的袜子!按天数雇来的马车夫也会给你同样的感受。告诉他按特定的路线走,同其他所有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反应一样,而他却按完全不同的路在走,因为他从过路的陌生人那儿听说那条路不好走。厨师、苦力、园丁、马车夫——全都不相信我们的判断,只相信他们自己。
任何有外国诊所和医院的地方,都会看到许多层出不穷的事例,来证明我们的主题。病人在经过仔细检查,开好处方之后拿到了规定剂量的药品,三番五次告诫他服药的方法和时间,不能出错。怕出错,他又回来一二次问问清楚,但回家之后还是一次服下两天的药,因为他认为痊愈程度取决于服药剂量。一再仔细地警告他们不能揭开外敷的药膏,也无法阻止他们很快就揭开看看,因为病人不想变成“乌龟”,在皮肤上长一层硬壳。
有一件事情令人很不愉快,但观察一下可以丰富我们的例证:在一家诊所里,一个最无知的助手的看法,对一般病人来说似乎也同负责的医生的看法具有同等价值,尽管前者可能不识字,也不懂药名和病症,而后者却点缀着所有的医学头衔,以及大量的临床经验。然而,一个门房或苦力的暗示,就足以使病人完全无视医生的指导,去采取一些愚蠢而且可能因此而致命的办法。
这样,我们讲了不少与外国人有关的固执的例子,最先引起我们的注意,与我们的实际利益也最为息息相关。但是,我们越是深入观察足以表明中国人真实素质的人际关系,我们越是可以看到,那句富有表现力的中国话“表里不一”所描绘的情景,发现此言真是毫无例外。中国仆人对中国主人是顺从的,如同他们对外国主人,但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不按照他们自己的方式行事,因此,他们的主人也就一刻也不能指望他的命令会得到照办。外国雇主要求雇员唯命是从,由于他们没有这样,他就会对某些雇员常常抱有敌意。我的一位朋友有许多仆人,既极端忠诚又极端顽固,——于是他们既不可缺少又令人讨厌——这位朋友在谈到一位特别的“男仆”时说,他面临一个矛盾的选择:究竟是杀了他,还是给他涨工钱!此话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一个主人所处的两难境地。中国主人完全知道自己的命令会这样或那样地被忽视,对于这种不可避免的结果,他会事先想好办法,好比有人为了还债而存点钱,也好比为减少机械磨擦而预留一些空隙。
这种无视命令的现象,也或多或少地出现在中国各级官员的相互关系上,甚至包括最高层。有好几种原因都可以使人违反命令,比如个人懈怠、朋友情面,最重要的便是金钱的魔力。一位知县住的地方水很咸,就叫他的仆人用水车去几英里外的河里打水。仆人完全没有这样做,只到一个他知道有甜水的村庄去打水给这个官员,省却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各方面又都完全满意。即使这位知县确实明白他的命令没有执行,但只要水是好的,他可能也就不说什么了。在中国,“逮住耗子,就是好猫”,成功是最要紧的。害怕得罪别人,还有中国人胆小怕事的本能,会阻止他们去报告发现的不服从行为,尽管可能有五百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一个典型的中国仆人,如果让他把蓄水池里的水倒进容器以备后用,却会发现他把水全倒进了井里!这样,他外表上是俯首听命了,实际结果却正相反。芮尼医生'注'提到一个厦门的官员,把一张皇榜剪成前后两半,又把后半部分贴在前面,前半部分贴在后面,这样次序一颠倒,就不容易读懂了。这种诡计在涉外事务中十分普通,中国官员很少想让外国人高兴的。
我们很容易看到规避政策与要求公正是相抵触的。某位官员判处一个罪犯戴两个月沉重的木枷,只有夜里才能取下不戴。但只要在“最管用的地方”明智地花点钱,官员的命令就仅仅是这样执行了:只有这位官吏进出衙门的时候,才让这个罪犯戴上木枷装装样子,其余的时间,他都得以解除这个讨厌的负担。官员难道不知道贿赂打败了判决,难道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抓到不执行命令的证据吗?不会。官员也是中国人,知道判决一经宣布,就不会有人把它当回事儿。他心里知道这一点,已经把刑期翻倍了。在外国人的持续观察之下,这个实例反映了各部门官员关系的错综复杂。上级官员命令下级官员要注意采取某个措施,下级官员则尊敬地回答说已经采取了这个措施。而在实际上,却是什么措施都没有采取。在许多情况下,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如果有一个部门发出了持续的压力,命令又紧急,那么,下级官员会把压力转移给再下一级的官员,再加上一些责骂,直到这种压力全都耗尽。此后,一切事情都还是老样子。这就是“改良”,规模常常很大,比如一次又一次地下令限制鸦片的销售与种植,其结果却是众所周知。
某些人认为中国人是最“固执”的民族,而我们用“柔顺”这样的形容词来刻画中国人的“顽固”,在他们看来,无疑显得特别不恰当。然而,我们必须重复这样的信念:中国人远非最固执的民族,事实上还远远比不上盎格鲁一撒克逊人。我们称之为“柔顺”,因为在他们像骡子一样“执拗”的性格中,还含着一种盎格鲁一撒克逊人向来缺乏的屈从的能力。
中国人会不失风度地接受责备,这一点极好地说明中国人的“柔顺”天赋。这种天赋在盎格鲁一撒克逊民族中,是一门久已失传的艺术,或者确切地说,这种艺术从未发掘过。但是,中国人在你向他指出缺点时,会十分耐心、认真乃至真诚,还高兴地赞同补充说:“是我错,是我错。”也许他还会感谢你友善地对待他这个卑贱的人,并允诺,你所特别指出的那些缺点,会立刻、彻底、永远地改掉。这些好听的允诺,你十分熟悉,可它们会变成“镜花水月”。但是,尽管这些允诺在本质上是空虚的,却不可能不使你暂时息怒,如果注意一下,这就是他们的允诺所要达到的目的。
中国人好比竹子,没有比这更妥帖的比较了。竹子是优雅的,到处都用得着,容易弯曲,内又空洞。东风一吹,它倒向西;西风一吹,它倒向东;没有风吹,它就不倒。竹子是禾本科植物。禾本科植物都是容易打结的,只有竹子很难打结,尽管它容易弯曲。世上最柔顺的莫过于人的头发,可以适当地拉长,但一松手,它就缩了回去。单凭本身的重量,它可以向任何方向倒卧。不过,许多人头上都有一种头发,有固定的长法,总是朝着某一个方向,一般无法改变。这种长法俗称“牛舐”。由于这片头发无法控制,因此不管其他还有多少头发,疏理时还得要依照它的方向。如果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可以看做一个脑袋,而各个民族是头发,那么,中国人就是那片令人尊敬的“牛舐”,可以梳理、修剪,还可以剃掉,但将来长出来的头发肯定还是老样子,大的方向不可能改变。
中国人的素质
第十章 心智混乱
我们说“心智混乱”是中国人的一种特点,但我们并不是说这种特点是中国人特有的,也不是说每个中国人都具有这个特点。从整体上来看,中国人似乎有足够的能力同其他民族相抗衡。他们在智力上当然没有表现出弱点,连这种倾向都没有。同时,我们要记住:中国的教育局限在非常狭小的圈子里,那些受过不完善教育的人,或者那些根本没有受过教育的人,都十分欣赏汉语的结构。这种欣赏在律师看来,是“事前从犯”,但中国人的欣赏已经到了最为显著的“心智混乱”的地步,他们也许应该对此有所愧疚。
如今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汉语的名词是没有形态变化的。完全没有“性”和“格”。汉语的形容词没有比较级。汉语的动词不受“语态”、“语气”、“时态”、“数”和“人称”的任何限制。名词、形容词、动词之间没有可辨的区别,因为任何一个汉字都可以不加选择地用作(或不用作)这些词性,且毫无任何问题。我们并不是抱怨说汉语不能表达人类的思想,也不是说人类的许多思想很难或无法用汉语表达清楚(尽管情况的确如此),我们只是坚持认为这样一种语言,具有这样的结构,会导致“心智混乱”,正如炽热的夏季会导致午睡一样。
同一位没有受过教育的中国人交谈,最平常的事情就是很难弄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事情。他讲的话常常只有好几个谓语,复杂地混在一起,像穆罕默德的悬棺那样悬在半空,无所依傍。在说话人心中,省略主格根本无所谓。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他从没想到过省略主格这个重要的信息内容之后,听他讲话的人是无法用什么直觉来听明白的。值得注意的是,长期的训练已经使大多数中国人成为很会猜测的人,只要简单地补上原先偶然失去的主语和谓语就行了。常常会这样:省略了全句最关键的词,也根本不知道省略的是哪个词。句子的型式、说话人的举止和语调、伴随的情景,都常常没有表明主语已经改变,但人们会发现说话人不像几分钟前那样在说他自己,而是在说他道光年间的祖父。他是怎么说过去的,又是怎么说回来的,常常是难解的谜,但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这种完美的技艺。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从一个话题、一个人、一个世纪,突然而又不知不觉地跳到另一个地方,实在过于稀松平常,根本不值一提,好比看着玻璃富上的一只小虫,便可以顺着视线望见远方山上的牛群。
汉语的动词没有时态变化,没有确切的时间和地点标记,这个事实无法澄清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混沌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可怜的外国人如果想要保持一种表象,证明自己至少还跟着这种一闪即逝的思路,最好的做法就是像问答式教学法那样不断地提问题,好比一位边远地区的猎人,在没有路的森林中用斧头“闯出”路来:“你现在说的这个人是谁?”明白了是谁,可能接着问;“在哪里?”“什么时候?”“他干了些什么?”“他们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后来又怎么样了?”对于这每一个问题,你的中国朋友都会用困惑的乃至悲哀的眼神看着你,好像在怀疑你的五官是不是没有起作用。但是,这样从不同角度不断追问,就可以找到阿利蒂纳的丝线'注',借以从没有希望的迷宫中走出来。
对于没有受过教育的中国人而言,任何想法都令他惊讶,因为他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他不懂,因为他不想弄懂,在他进入状态之前,他需要用相当的时间动一下脑子。他的心灵好比腐朽炮座上的一门锈迹斑斑的旧滑膛炮,瞄准之前需要拼命调整方向,但肯定还是哑炮。这样,你问他一下简单的问题”,比如“你多大年纪了?”他会茫然地注视着提问的人,回问:“我?”你回答说:“对,是你。”他内心一惊,振作起来,回答说:“多大年纪?”“是的,多大年纪?”他再一次调整焦点,问道:“我多大年纪?”“是的,”你说,“你多大年纪?”“五十八。”他终于明确无误地回答了问题。现在,你的心智正常运作了。
心智混乱的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一种用事实本身去解释事实原因的习惯。“你为什么不在面包里放盐?”你问一个中国厨师。“我们不在面包里放盐的。”他这样回答。“你们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那么好的冰,为什么冬天里不用点冰来冰东西?”“不,我们这座城市里的人在冬天是不拿冰来冰东西的。”如果那位声称“能够弄明白事情原由的人是快乐的”的拉丁诗人曾经在中国生活,他会把这句格言改成:“试图去弄明白事情原由的人是不快乐的。”
心智混乱的另一个标志是,一个普通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