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所达到的科技水平远远超越时代,至少超越五个世纪。反过来也就是说,今天的人类还不具备与终极技术相应的成熟度。”她强调着,“不,绝不能让他们得到这个危险的玩具。”
史林悟到这个结论的分量,但并不完全信服。他不好意思反驳,沉默着。卓君慧看看他:“你不大信服这条潜规则,是不是?我们并不愿意隐瞒终极技术,不过很可惜,它还有一个……
怎么说呢,相当怪异的、善恶难辨的特点,它使我刚才说的危险性大大增加了。”
“什么特点?”
“量子力学揭示,一个观察者会造成观察对象量子态的塌缩,也就是说,精神可以影响实在。这个观点有点神神鬼鬼的味道,爱因斯坦就坚决反对,但一百多年的科学发展完全证实了它。而且,这种精神作用并不是永远局限在量子世界中——那样给人的感觉还安全些——通过某种技巧,精神作用甚至可以影响到宏观世界,比如著名的薛定锷猫佯谬。这些观点你当然了解的。”
“是的,我很了解,我一点都不怀疑。”
“问题是这种精神作用中的一个特例:当观察者的观察对象就是他本身时,这种‘自指’会产生一种自激反应。把它应用到终极技术上,会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如果一个人想引爆自身会特别容易,可以借助于装在上衣口袋中的某种器具去实现。而普通物质终极能量的释放相对要复杂一些。”她看着史林,说,“你当然能想像得到,这意味着什么。”
史林当然能恕像得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就意味着,一旦终极技术被散播到公众中去,那对恐怖分子太有利了。他们今后甚至不用腰缠炸药,只用在上衣口袋中装上某种小器具,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去他想去的地方,然后微笑着引爆自身。而且……这是怎样威力的人体炸弹啊。按质能公式,一个体重六十公斤的人具有大约5×10 18焦耳能量,按每克TNT能量密度为5000焦耳算,相当于10 9吨TNT,也就是说一亿吨!而美国扔在广岛的原子弹才1,3万吨!太可怕了,确实太可怕了。现在,史林完全理解了一六○小组对终极公式严格保密的苦心。
卓君慧说:“迄今为止,世界上只有七个人了解这件事。你是第八个。”
史林沉重地点头,他已经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他也会死死地守住这个秘密,不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包括祖国的国家安全部。随后他想到,卓师母今天主动向他透露这些秘密,恐怕是有所考虑的,也许是受一六○小组的授意吧。这些秘密不会向一个“外人”轻易泄露,那么,一六○小组可能已经决定接纳自己。
对此史林没什么可犹豫的,虽然“脑中植入异物”难免引起一些恐惧的联想,有可能毁了他作为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一定,司马夫妇照旧生活得很好),但为了他从少年时代就深植于心中的宇宙终极情结,为了满足自己的探索欲,他愿意做出这样的牺牲。
卓师母又要进去巡回检查了,史林帮她插好神经插头。等她沉入那个思维场后,史林一个人坐在旁边发呆。卓师母指出的终极武器的前景太可怕,与之相比,今天的核弹简直是儿童玩具了。因为人类所珍视、所保护、所信赖的一切:建筑、文物、书籍、野花、绿草、白云、空气、清水,甚至你的亲人、你的自身,都会变成超级炸弹。也许一连串的终极爆炸能引起地球的爆炸,半径6000公里的物质球在一瞬间能被抹平,变成强光和高热,人类的诺亚方舟从此化为没有褶皱的空间,不留下任何痕迹。
话又说回来,如果终极能量完全用于高尚的目的,那时人类文明的前景该是何等光明!这是最干净最高效的能源,它的使用不会在系统内引起熵增,人类社会不但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能源问题,连带着把最头疼的环境污染(本质是熵增)也解决了。
但谁能保证人类中没有一个恶人?没有一个谈笑间在学生教室里引爆自身的恐怖分子?一万年后也不敢保证。由于人性之恶,技术之“善”与“恶”被交织在一起,永远分拆不开。于是,一六○小组的成员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已经到手的伟大发现而不能用,甚至还要处心积虑地把它掩盖起来。
史林沮丧地想,看来人之善恶比宇宙终极定律更为复杂难解。也许这就是一六○小组的下一个终极目标吧——致力于人类灵魂的净化。
六个人的“智力攻坚”整整进行了两天。这两天中,卓师母曾四次进入思维场。那里一切正常,后来她就不再进去了。但她也不再和史林交谈,一直沉思着,眉间锁着很深重的愁云。但究竟是为什么,史林不敢问。晚上她和史林没去睡觉,倚在椅子上断断续续眯了几次。那六个人则显然没有片刻休息,一直处于极为亢奋的搏杀状态中。第二天晚上七点,卓师母最后一次“进入”,半个小时后返回,对史林简短地说:“快要结束了,他们已经太疲累。这次不大顺利,看来仍然得不出结论。”
史林试探地问:“他们在思考什么问题?既然终极公式已经得出来了。”
“终极公式可不代表终极问题。现在他们的进攻目标,其实是探究爱因斯坦曾说过的一句话:我真正感兴趣的是,上帝能否用别的方法来建造世界。换言之,如果我们这个宇宙灭亡后还会有‘下一个’宇宙,或者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还有另外的宇宙——只是象征性的说法,实际宇宙灭亡后连时间空间都不存在——我们的公式在那儿是否还管用。”
卓师母微笑道,“你一直强调对真理的验证,但这一个问题能否验证,还真的很难说。因为,对它的研究很难跳出纯粹的逻辑推理。要知道,依靠一六○小组的超级智力,提出几种能够自洽的假说并不难,难的是设计出验证办法。”
她补充道,“而且必须要在‘这个宇宙’之内对‘宁宙之外’的事情做出验证。这个问题甚至比破解终极公式更难一些。他们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你说他们这次的进攻没有成功?”
“嗯。”
史林笑了:“这对我其实是个好事,总不能把鞑子杀完了,得给我留一个吧。”
卓师母会心地笑了,但没有往下说,因为贝利茨先生已经举手示意要结束了。卓师母过去,动作轻柔地为他们拔下神经插头,再互相对接,把那块头骨按平。六个人依次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们表情割裂的面容都恢复了正常,但都显得非常疲惫,入骨的疲惫,看来,连续两天的绞脑汁把他们累惨了。他们略定定神,贝利茨笑着说:“别急,等下一次吧。上帝一百五十亿年才完成的东西,咱们想撬开它,不能太性急。”
这边茶几上卓君慧已经摆好了食物,这次不是瓶装流食,而是三明治、五香牛肉、羊肉(印度人不吃牛肉)、火鸡肉、饮料等,六个饿坏的人立即围上去,大吃大嚼起来。
尽管今天的探索失败了,但他们丝毫不显沮丧,餐桌上反倒有腾腾搏动着的欢快。探索本身就是幸福,也许其过程比结果更幸福,史林非常理解这一点,他真想立即加入到这个小组中去——当然,与渴望伴随的还有对终极武器的恐惧,同卓师母谈话后,这样的恐惧已经如附骨之蛆,摆脱不掉了。司马完看看史林,对妻子说:“你对小史介绍了吧。”
“嗯,该介绍的我都说了。”
贝利茨温和地说:“史先生,你考虑一下,如果愿意加入一六○小组,就提出一个正式申请,我们将在下次聚会时表决。”
“谢谢,我马上会提出申请。”
贝利茨没有问司马完为什么要退出一六○小组,他对此有点困惑。凡是加入一六○小组的人,都把这种无损耗的智力合作、这种对终极真理的孜孜探索,当成了人生第一需要,当成了人生快乐的极致。所以,不是为了非常重大的原因,没有人会愿意退出小组的。当然他没有问,其他人也都没有问,这属于个人的隐私,个人的自由。
七个人中间,只有卓君慧知道丈夫这个决定的深层原因。并不是丈夫告诉她的,司马完甚至对自己的妻子也守口如瓶。但卓君慧早就发现了丈夫的心事,半年前就发现了。在刚才的巡回检查中,当七个人的思维形成无边界的共同体时,卓君慧曾悄悄叩问了丈夫的潜意识,她的叩问非常小心,正致力于智力搏杀的司马完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她甚至还悄悄叩问了其他几个人的潜意识,他们同样没发现。当六道思维大潮汇聚到一起,汹涌拍击宇宙终极堡垒的围墙时,他们不会注意到大潮下面是否有一道细细的潜流。
这种思维潜入在一六○小组中并没有明令禁止,但从公共道德来说,这种作法肯定是违规的。但卓师母还是做了。她要去验证一些重要的东西,非常重要,足以让她有勇气违背平时的做人道德。现在她已经完成了验证,验证的结果使她倍感忧愁。
夜里九点,八个人互相握别,也没忘了同电脑亚伯拉罕告别。他们依次同电脑中的那个面孔碰了碰额头,亚伯拉罕对每一个人说:“再见,希望下一次早日相聚。”
他们预定的聚会被无限期地推迟了。
战争。
在随后的半年中,世界上的主要国家进行了最后的排列组合。分成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是“老海豹”,包括美国、日本、英国、澳大利亚等;另一个阵营是“新海豹”,包括中国、印度、韩国、巴西等。不用说,这种分组取决于各国在旧的世界资源分配体系中所占的地位。
2028年5月28日,后人所称的2,5次世界大战终于打响了第一枪。战争的进程一如那位以色列军事专家卡斯皮的预期,是典型的远洋绞杀战和点穴战。老海豹们宣布了对新海豹阵营绝对的石油禁运,所有通往这些国家的油船都被拦截,中国“郑和号”五十万吨油轮没能回国,被“暂时”扣押在伊拉克的巴士拉港。中俄石油管道和中哈石油管道“因技术原因”无限期关闭。中国西气东输管道,及伊朗——巴基斯坦——印度石油管道被空中投掷的动能武器炸毁,而且从此没能有效修复,因为这种天基打击是不可抵御的。中国和美国开始了对敌方卫星的绞杀战,一夜之间双方都损失了二分之一的卫星。然后又突然同时中止,原因不明。各国的核力量(陆基和海基)都张紧了弦,但却一直引而不发。直到战争结束,谁都不敢首先启用。所以,最危险的核力量反倒毫发无伤。
最激烈的战事发生在对各重要海峡的争夺上,这是没有悬念的战斗,因为美、日、英的远洋海空力量及天基力量都处于绝对优势。然后战火蔓延到新海豹国家的海港、铁路枢纽、通讯光缆会聚点等,但多是电磁脉冲轰炸或精确轰炸,是以破坏交通、电力、通讯为目的,人员伤亡并不大。人们讥讽地说,看来社会确实进步了,连战争也变得文明啦。
这种慢性扼杀战术的效果逐渐显现。司马完夫妇就越来越感受到“透不过气”的感觉。北京城里,那曾经川流不息、似乎永不会中断的车流几乎消失了,普通人的汽车全部趴在车库里,因为有限的石油被集中起来,确保军队的需要。铁路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电信通讯经常中断,社会不得不回过头来依靠邮政通信。北京的夜晚因为空防和经常断电变得漆黑一团。社会越来越难于正常运行了。
失败就像是黑夜中的冰山,缓慢地、无可逆转地向新海豹阵营逼来,伴随着砭入骨髓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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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开始两星期前,史林到日本探亲(他一个叔爷定居在日本),随后两国断交,史林没有回国。其实两国断交后都遣返了滞留在自己国家的对方公民,但据说是史林自已坚决拒绝回国,他的叔爷便为他办了暂居证。
史林从以色列返回后,向国家安全部的洪先生汇报了在特拉维夫的见闻,主要是说明了司马完(还有他妻子)脑中的异物是怎么回事,但对终极公式和终极能量的情况则完全保密,信守了他对一六○小组的承诺。他对洪先生说:“我可以保证,他俩装上这个插头是为了科学探索,而不是其他的卑劣目的,也不存在受别人控制的情况。”
洪先生没想到一桩大案最终是这么一个结果,一下子轻松了。从他内心讲,他实在不愿意这个重量级的武器专家成了敌国间谍。同时他也非常不理解:一个人会仅仅为了强化智力而摧残自身,把自已变成“半机器人”。听完汇报后他摇摇头,没有多加评论,只是对史林表示了感谢。随后他和吕所长通了电活,气恼地说:“太轻率了。司马完这种作法至少是太轻率了。要知道,他的脑袋不光是他个人的,还是国家的。”
吕所长叹道:“是的,他的轻率做法让我非常为难。以后我该怎样对待他?我敢不敢信任一个大脑里装着神经外插头的人?尽管他不会是间谍——你知道,我对这一点一直敢肯定,从一开始就敢肯定——但有了这么一个大脑外插头,就存在着向外泄密的可能,尽管泄密并非他本人的意愿。”
这么一来,战争开始后司马完反倒非常清闲。北方研究所彬彬有礼地把他束之高阁,不再让他参与具体的研究工作。对此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丝毫不加解释。他研制的电磁脉冲弹在战争中也没派上太大的用场。对日本倒是用上了,在几个城市、海港进行了饱和电磁轰炸,对信息系统造成了很大破坏。但对远隔重洋的美英澳则有力使不上,毕竟中国的远程投掷能力有限。
司马完和妻子赋闲在家,散步,打太极拳,盼着儿子那儿寄来的军邮。儿子来过几封信,信中情绪很不好,一再说这场战争打得太窝囊,与其这样熬下去,不如驾一只装满炸药的小船去撞美国军舰,毕竟在几十年前,在南也门的亚丁港就有人这么成功地实施过。卓君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