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微笑,而不是我所期盼的那种看到她最心疼的幺娃儿的特殊笑容!我几次试图接近她,并且频频以夸张的肢体语言以期引起她的关注,然而她却依然不给我哪怕只是表情上的一个小小的特殊回报!惶急中,我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磕破了腿,我恨恨地望着那边的妈妈,心想难道你还不来管我吗?可是,她却直起腰来,耐心地跟一位去问她什么事的老大爷解释起来……班主任老师赶过来,扶起我,并且忙带我去找卫生站清洗伤口、涂红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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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藩篱(2)
当时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在义务劳动的工地上不格外地关照我。那天从学校回到家里,妈妈正在厨房里烧我最爱吃的豆瓣鲫鱼……晚饭前,她仔细查看了我腿上磕破的地方,说不要紧的,又嘱咐我先洗个脸再吃饭,晚上要洗个澡……晚上洗了澡,我忙着赶作业,也就没有问妈妈,为什么在那工地上,她对我视而不见。
这事我始终没有追问她。其实越到后来,越用不着问。这类的事后来经常出现,都很细
小,形态不一,含蓄微妙,然而如雪花飘落积累,使我的认知越来越澄澈清明,那就是妈妈一再地在我生命的活动空间中,设置出无形的藩篱,使我懂得,藩篱的一边是我们温馨的家,在这个区域中,我尽可享用亲情,悠游自在,甚或无妨偶尔撒娇使性;而藩篱的另一边,是公众社会以及他人所在,我要从小懂得,在公众社会中不可仗恃或依赖亲情温恤,并且他人一般来说不可能,也无义务给我以“幺娃儿”式的宠溺优待,我必得一天天地长大成人,应尽早习惯于在公众社会中奉献,学会与他人耐心磨合,艰辛劳作,独立生活!
当然,爸爸和妈妈是同样的态度,但他总是很忙,我17岁离家独立生活以前,给我以深重影响的是妈妈。她为我设置的藩篱,是无形而美丽的。这是她给予我的最重要的精神遗产。我的人生已过中途,回顾往事,我有过许多的错失,有时甚至是重大的失误,然而,托庇于妈妈给我的教养,我从来没有犯过公私不分,或人我不分的错误,并且,我总是能像她那样,把自家藩篱内的东西贡献给藩篱外的社会和他人时,只觉得欢愉,而视任何将藩篱外的公家或他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为奇耻大辱。1988年,电脑在中国还是相当珍奇的东西,一位大款朋友送了我一台电脑以助我写作,我毫不犹豫地将那电脑给了当时我任职的单位。恰在那一年,妈妈不幸在成都仙逝,我在流泪祭奠妈妈时,心中告慰她说:您为我设置的人生藩篱,我要再传给您的孙子,那将是常青的藩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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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口音与雨丝影(1)
20年前,儿子上高小的时候,有一回忽然问我:“什么叫怀旧?”我想那是因为当时家里常来些跟我一样喜欢舞文弄墨的人士,嘴里时会呐出这两个字眼,听得他好奇,故有此一问。当时我试着回答了两遍,可他眼睛里还满是疑惑,于是我叹口气说:“等你长大了,自然明白。”
弹指间儿子已经年逾30,娶妻另过。那天他们小两口来家,儿子一进门就兴奋地说:“
爸,我买着好盘啦!有张是给你买的呢。”我说:“那些个高科技合成的美国神怪大片我可不爱。”他说:“知道。我这回买的是怀旧片。”先拿出为他们自己买的,是前南斯拉夫的《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未及观盘,就随口跟儿媳对出了其中某些台词,甚至还哼起了片头音乐来。我就说:“其实,在世界电影史上,这根本是入不了谱的东西。”儿子就拿出给我买的盘来,未递入我手,笑道:“这个难道就入谱吗?但是您一定喜欢!”我接过一看,天,是久违了半个世纪的《美丽的华喜丽莎》,前苏联拍的一部根据流传久远的俄罗斯民间故事拍摄的童话片,我上小学时译制过来的,风靡一时,片名又叫做《三头凶龙》,影片最后是勇士与喷火的有三个脖颈三颗头颅的凶猛恶龙展开搏斗,那场面曾久久萦回在我童年的梦境里,令我恐怖,也激发着我的想像力。
那天饭后,小两口陪我看《美丽的华喜丽莎》,边看边讥笑:“多幼稚呀!”“瞧这特技,好笨啊!”妻忙些别的事,没有完整地坐下来看,但有时会走过来问我:“青蛙变公主了吗?”电影里的华喜丽莎是被巫婆施魔法变成青蛙的,在被搭救前,她只能在夜里变回人样。妻和我是同代人,自然都经受过这部电影的洗礼,其中一些场面于我们来说,虽沉淀在了记忆水潭深处,却是一经搅动,便会极其生动地悬浮到最上面,如莲花开放般鲜艳。
那光盘根据旧电影拷贝制作,配音对话里,有的角色带着明显的东北口音——因为是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的,那时候除了一些主要的配音演员,有的配音者还发不准普通话的音。小两口觉得滑稽,我却觉得恰恰是那个味儿的配音,才能勾出我酽酽的童年回忆。拷贝年代太久,对话有时会出现漱口音,画面上有雨丝般的划痕掠过。然而我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小两口看了半部《瓦尔特》,声音画面虽然好许多,但色彩显然褪去不少,整体是变成了褐调子,跟他们当年在电影院里看到的效果完全不能相比,但他们却看着眼前这场戏,就兴奋地议论着、期待着下一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面呈现、人物登场。
于是悟出,文化史,包括文学史、电影史、戏剧史、美术史、音乐史……高标准,严要求,淘汰第一,取留持重,势在必然,令人敬畏,然而那多半只是学术界和高等学府里的殿堂供奉;而俗人的审美体验,尤其在过了青春期后,多半并不理会“史的定论”,虽然会有与时俱进的一面,却往往更多地固执于生命时空里所经历过的那些兴奋与感动,时过境迁,乃至沧桑巨变,筛掉许多,也还会珍藏若干私下里最喜欢的,终生不放弃。所谓怀旧,也就是反刍这些可能早被史家剔除,更与下几代隔膜,却能与同代人交流感想,更包含最隐秘的个人缘由的人与事、景与物,包括现在重温时会有漱口音与雨丝影的老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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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口音与雨丝影(2)
除了以永恒性、普适性为前提的高标准猛筛汰的文化史,我们还需要追踪一代人、一茬人的文化感受史,还应当提倡那样一种文本,就是完全从个人角度出发,来回顾自己的阅读欣赏史,喜欢过什么、排拒过什么、为什么感动、为什么厌恶、为什么疑惑、为什么憬悟。也许,在后两种文本里,我们能获取到更多的,解读一代人、一茬人和一个人在当下会有如此言行取向及其表达方式的文化遗传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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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绮想(1)
那天,阿梅跟我说她要到卢旺达去,那是阿梅本科即将毕业前夕。她说得很认真。我问她怎么突发此奇想?她说因为看到一个电视节目,里面说卢旺达的教育状况极其糟糕,那里的小学校破烂不堪,常常是正在上课,忽然一阵风就把屋顶掀起裹走了,学生们甚至连课桌都没有,挤坐在长条凳上,在膝盖上写字,更糟糕的是那里缺少教员,每月的工资才50美元……她说镜头里那些非洲孩子个个都有一双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那些眼睛装进她的心里以后,总也淡不下去,没日没夜地眨动在她的心窝,因此她觉得自己应该去那里,教那些孩子。
她已经开始在打听去那里教孩子英语的可行途径。我跟她说,中国贫困地区也有许多孩子期待着能关爱他们的教师,电视里有更多表现嘛,甚至其中一位“大眼睛”女孩的形象已经传到海外,对她的追踪性报导不少,你怎么心里头总揣着些非洲孩子的眼睛,却忽略了自己国家那些贫困地区孩子的眼睛呢?再说,卢旺达当地的语言你会吗?你怎么教那些孩子呢……她对我施予的批评非常吃惊,说我所提醒她的这些她都没有想到过,她对自己的辩护非常简单:我的这个想法是美丽的!
阿梅突发奇想,乍听我很不以为然,她走后我细思,却不禁感叹:确实,她的想法是美丽的。应该把“突发奇想”改写成“突发绮想”才对。人的一生中,尤其青春期里,如果从未有过这种突发绮想的情况,不说是不正常吧,至少是很大的遗憾。
其实,我,以及我以上的几茬兄姊的青年时期,处在远比现在单纯的社会心理场里,仅仅因为看了一本书、一部电影、一次舞台演出,乃至一篇短文、一张新闻照片、一幅宣传画、一句座右铭,就突发宏愿,把自己的一生,绾定于一个职业、一种取向、一种模式,例子真是不少。我的一位姊辈,就是因为看了一部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又译作《桃李满天下》),那里面的女主角瓦尔瓦拉由当年苏联最红的女星玛列茨卡亚饰演,为这一角色配音的是当年影迷都熟悉的舒绣文。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不止我那姊辈一位,心窝里嵌进了瓦尔瓦拉那双大眼睛就再也摆脱不掉,也不想摆脱,出得电影院就立誓要当一名人民教师,没多久她报考大学,所有志愿填写的都是师范类,她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师范大学。在大学里参加了合唱团,业余经常演出,那时候一个国家级的演出团体的合唱队奇缺女低音,她恰是女低音,被看上了,先是借她去演出,后来就要正式调她去,同学们都很羡慕,她表示可以借调一时,但归根结底还是要当教师。在那演出团体里她表现非常出色,几次随团到苏联、东欧、越南等社会主义国家访问演出,人们都觉得她已经完全适应合唱队队员这一人生角色了。但有一天她到电影院去看了复映的《乡村女教师》,心血复又来热潮,她找到团领导,提出如今已不难从音乐学院分配来女低音,自己应该回到师范大学补完学业,去实现当一名乡村女教师的人生追求。她后来果然回到大学补上文凭,主动争取到一个边远省份的教师岗位。谁想去那里不久就遭逢了“文革”,教师的绮梦被粗暴地撕裂得粉碎。我与这位姊辈邂逅在10年前,她已经退休回到北京定居。回首往事,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因为一部电影就心血来潮,蘧定终身,是否……她安祥地微笑着,真诚地告诉我,她无怨无悔,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她在讲台上、在粉笔灰里,深深地感受到壮志已酬的幸福与快乐。她反过来问我:对人生的设计,完全是在冷静甚至超冷静的精确计算里完成,那就一定好吗?人的心灵之血,完全无潮,难道是好的状态吗?人能被艺术、被纪实信息、被偶然遭遇到的人与事,乃至一个小小的细节所感动,突发奇想,陡立宏愿,难道不是生命最美丽的时刻吗?这美丽的光芒如果能覆盖一生,那不就是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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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绮想(2)
时代刷新得令人如迁新居,生活变幻得令人如坐过山车,陌生感晕眩感里有甜蜜惊喜也有失态恐慌,谁能再用单纯的表达、简单的道理来感动、感服别人?阿梅毕竟成长于新的时空,她毕业后没有去卢旺达,也没有去祖国边地,没有当教师,而是进了一家国际知名的外资企业当了白领,因为美声唱法的歌唱爱好,我把她和那位姊辈牵合一起,她们已成忘年交,我有时也会跟她们一起喝英式下午茶,随意闲聊。阿梅在许多问题上,跟我们两位长辈见解大异,但我们很少争论,而是相互倾听。把我们两辈人绾在一起的心绦,不是别的,就是
关于心血来潮、突发绮想的共识。昨天我们品茶谈心,提及非典突然袭来后,有不少年轻人看了电视里的某些镜头,便发愿要学医,要当敢于冲到最前沿的医生和护士,心血起狂潮,突发绮丽想,尽管到头来真正能履现这一宏愿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甚至只是一小部分,但所有心灵里有过感动、发过誓愿的生命,都会因此而更加美丽。我们珍惜在自己生命历程里出现过的所有感动、所有绮想,并且也希望社会能珍惜每一个成员生命里哪怕是只闪耀过一刻、后来并没有一一兑现的那些因感动而突发的善念绮想。也许,正是这些美丽的闪光,使人类的良知聚合为了永不熄灭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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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开头易(1)
那一年我14岁,忽然想当作家,怎么个当法呢?给文学类刊物以及报纸副刊投稿呗!我把家里吃饭用的八仙桌上的凉水瓶推开,铺开了稿纸,写起了小说。我把少先队到香山过队日,发生过的一桩真事加以变化,写当队旗不慎掉到山崖上的松树上时,几个队员的不同表现。一连三天,在做完功课后写它,竟很顺利地写成了。于是装进信封,在右上角写明“邮资总付”,第四天上学的路上,投给了《少年文艺》杂志。这篇小说虽然被退稿,却使我尝到了“开头”的乐趣。把自己的心愿付诸实践,实在并不如想象的那么艰难。
那一年我17岁,忽然想当话剧导演,怎么个当法呢?去投考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呗!我大摇大摆地去了,从数百考生中,居然闯进了仅剩10来个人的最后一轮复试,毫不脸红地朗诵了鲁迅的《狂人日记》,还演了一个小品。尽管到头来还是被刷了下来,至今并不后悔,毕竟我想做就去做,勇于“开头”。
那一年我19岁,被分配到北京13中(原辅仁中学)那样一所颇有名气的中学去任教,而且一去就教初二。初二的学生一般是15岁,听说我只比他们大四岁,一些亲友同仁都为我捏把汗,怎么压得住阵脚啊!可是我拿脚一迈,也就迈进了教室的门槛,第一堂课居然平平安安地支撑到下课铃响,开头还是并不难。
这就是我的人生经验:万事开头易。至少是,万事开头并不一定都像人们告诫你的那么艰难,关键是你要勇于实践。后来我遇见过不少的人,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向往,也往往具备实现那个心愿的至少是部分的条件,机遇就在他们眼前,障碍也很有限,可是他们总觉得万事开头难,犹犹豫豫,优柔寡断,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其最好的结果,也无非是述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