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腿·萨多夫斯基,他们会看她一眼,接着,如鬣狗一般齐声高叫,爆发出掠夺成性的性兴奋,意识到她是多么的可望而不可及,尽管她近在咫尺,就在街面的两层楼上。她穿着一件薄帆布夹克衫,一条肮脏的牛仔裤,一双破旧的运动鞋,独自快步前行。正如人人都知道的那样:长腿是很野、很疯的。但是谢天谢地,那帮子爵帮的笨蛋没有看见她,他们只是往前开车,蠢猪一样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我们将来也要弄辆汽车。然而,突然她感到有点冷,因为头上没有带帽子或头巾,河边十一月的风中飘着雪粒,如剃刀一般刮人。哦,天啦,她的手套哪去了?——她在诺本店子的打折柜台上摸了一副有皮线的手套,放进口袋,现在一定是让她弄丢了,丢在她顺便搭乘的一辆车子里了?按她的要求,汽车绕过阴沉暗淡的安大略湖的东岸,送她到费尔法克斯大街,到她的家。
“马迪?——醒醒!”
“你不知道我是谁?”
长腿的手指已经冻僵了,如同暴晒的骨头;见他妈的鬼吧,反正差不多到达目的地了。
她斥责她自己:在你执行任务时,不要在乎气温的高低。你正处在你生命攸关的时刻,那些坏蛋正想把他们的手放在你身上,想强行将他们的计划实施在你身上,你是宁死也决不屈服。
霓虹灯透过窗户照亮了费尔法克斯大街和泰德曼街之间的整个街区,照亮了这条街上的沙姆若克酒店、“水牛”咖啡屋以及艾西?多西啤酒屋。长腿至今仍记得她的双亲曾经带她来这些公共娱乐场所。母亲死后,就由父亲带她来这些地方。或许就在这时,阿布·萨多夫斯基正站在酒吧里,比方说,在艾西?多西啤酒屋里,在缪里尔和他们的朋友们陪同下喝着酒。可是长腿不愿去想他,也不愿去想缪里尔,或别的任何事情,比如那个“不适宜”的环境——她自己的家。可是,他妈的,她很聪明,不会现在就直接回家,现在不回去,不是今晚。好不容易从老太太那里跑出来,老太太也正庆幸摆脱了她这个大包袱,而她还冒着被福利服务部再次抓回去的危险。这次,天晓得,会不会又把她送进少年收容所,她曾经进去过一次,她想去死也比待在那儿好。那是县里收容儿童的地方,他们会用手铐将她拖去,用警棍将她打得不省人事。她再也不会去那里了。她知道,如果祖母报告她失踪,那么她自己的家将是他们要寻找的第一个地方;也许老太太跟她作对,使坏心眼;也许老太太不会,她已经洗手不干了——但是长腿不去想这些事情。现在,她是去她想去的地方,她呼出一口气,心跳加快,好像她在用鼻子吸“卡特克斯”亮光指甲油一般,又快捷又刺激,但是,也许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好兆头。
于是,她从费尔法克斯大街388号的屋顶边缘爬下来,举止既笨拙又优雅,既敏捷又稳重,如同她的连环画书中的女主人公“西娜,丛林女郎”那样。她弯曲着身子,钻进锈迹斑斑的壁炉的烟道里,一直往下溜,下来了,然后蹲伏在窗户边(因为房间里面漆黑一片),想着:没有什么东西比感觉更有力量,你想在无人期望你会去的地方出现,有数以百万的方法可以挽救你的生命。阿布·萨多夫斯基说过,世界就是一个化粪池,所以,你得保持让你的头伸出池面,你他妈的最好学会游泳。
“马迪?——让我进去。”
她已经在使劲拉窗户,一边咕噜着将它弄起来。
这声音将我从一丝薄薄的睡意中唤醒,就像刚刚结在水面上的冰一样。我恍惚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刮窗户的格棂,接着听见轻敲紧靠我床头的窗户的声音,然后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一开始我没有听出来,那声音里一半是请求,一半是威逼。我醒了,害怕得人都瘫痪了,吓得想要小便,惊得叫不出声。我看见在我窗户外面的壁炉烟道边,有一个身影,只离我三四英尺远。我听见了我的名字,沙哑的喊声里充满了斥责、挖苦和不耐烦,我还没来得及去阻止窗户被拉起,或是帮忙将窗户拉开,窗户就已经被拉开了。长腿·萨多夫斯基爬进了我的房间,她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大笑。
“马迪,甜心,不要那样子害怕!”
“狐火”将要诞生。
那个夜晚,1952年11月12日,并不是“狐火”诞生的夜晚,而是长腿在我的床上受到启发和鼓舞的夜晚。我爬下楼,给她弄了一些食物和饮料,她一个劲地梦幻般地大谈特谈我们要如何彼此忠诚,我们要互相信任,互相帮助,“比方说,我们中有人遇到了麻烦,那我们就得帮助她,对不对?——就像你刚刚做的一样?——没问题,对吧?”我使劲地点头,不停地低声答道:“是的,那是。”而且因长腿挑选了我,我还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并且深感荣幸。她完全可以从我们这个街区的好几个女孩中挑选,但她却选中了我。这意味着她信任我,胜过信任她的好朋友戈尔迪·西弗里德,至少我们中大多数人都认为她是长腿最要好的朋友。还有兰娜·马奎尔。她们俩比我大一岁,也比我成熟,更有个性,长相也比我好看得多。因此,我真的是有点自鸣得意了,也不去想长腿来我家是因为她清楚我一个人住一间房子(不像戈尔迪,也不像兰娜)。此外,在我们家,除了母亲就没有别人,而母亲有病并吸毒,外界的事情她一概不知,也不关心。够了,能被长腿选中,这本身就是恩赐,就是一种冒险。试想一下:这件事会在我们这个街区和我们学校反复传播,“你听说过吗,长腿逃回家,在半夜爬进马迪·沃茨的窗户里,没有人抓到她们——真有种!”望着长腿在吃东西,就知道她有好多天没有进食了。她眼里流出了泪水,说,她是多么感激我在冰箱里为她找到了这么一大块肉,肉上面还凝结着一层油脂,还有装在一个塔珀瓷碗里的一些冷的土豆泥,还有几条克拉夫特的美国奶酪。当长腿咀嚼着食物,大口喝着饮料,微笑着,谈论着时,我们一起分享了“奇迹”牌面包、“女主人”牌杯形饼干和一瓶帕布斯特的蓝带啤酒。“——马迪,事情是这样:你是一个被警察追捕的对象,你来到了我的住处,对不对?——我让你进来了——”长腿一边强调这些话,一边推挤我的胳膊,我禁不住往后退缩。我就问她,是不是警察真的在追她,可她没听见我的话。她谈得兴奋而急速,梦幻一般,下巴上那块镰刀形的小疤痕在我的床头灯的照射下像一个酒窝;她的眼睛,一直被我认为是漂亮的,具有穿透力,又很警觉,虽然像有一丝薄雾笼罩,但那显然是疲劳所致。但是她并没有停下来,继续说着,就像是有满肚子的话,现在要一起倒出来。“——我的奶奶很神秘,也很可怕,我是说她是个擅长确认别人身份的人。她一直盯着我看,说我长得像我母亲,我的头发,我的眼睛,都像她的,一堆令我发窘的废话。于是我告诉她,闭上你的嘴,给我出去。她就开始破口大骂,接下来她又劝我跟她一起做祷告,不只是在做弥撒的时候祷告,而是够可怕的在她的房子里。你知道,我们是不是有点疯狂,如同修女那样,在她的卧室里跪在一块地毯上。”玛格丽特,我们一起来读玫瑰经,“老处女开始宣读,却被我的一席话震惊,因为我说,为了那见鬼的什么狗屁玫瑰经,我静坐不下来,更不用说跪下来了。于是她又试着让我做一堆无意义的事情,比如让我洗碗,清理卧室,还给我上了一堂课教我如何铺床。”玛格丽特,做事有对有错,“她说道。我当着她的面嘲笑她,告诉她我有一天在数学课上得来的灵感,”不,奶奶,只有一种做好事的方法,“我说,”但是却有好多好多数也数不清的做错事的方法,并且这就是为什么事情总会弄得一团糟的原因。“老处女瞪着眼盯着我,好像我扇了她一耳光似的。我发明了一个词,”他妈的“,就为了侮辱她。”
长腿说着,我听着,我总是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地听着,总是这样子,永远都是这样子。看来她是想要我将她藏起来以躲避警察的追捕?不会,她只是想在我这里过一夜,到了早上她就会走的。她是一路从普拉茨堡徒步回来,还是搭乘了一两次便车;也许她还得游泳……长腿·萨多夫斯基可是一名出色的游泳健将,但这不会是真的吧?游过一条河?一条运河?州的北方地带?或许还有一些小青年在她身后起哄和呼叫?
不,也许她是回来与她父亲住的,假如有一间房给她。假如她父亲的“女朋友”(极其轻蔑地说出这个词)没有占太多地方。
我一直听着,我不愿去分析那些发生在长腿身上的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些早期的日子里,我从没有试过要去分析它们。要是马迪·沃茨那时就这样有权威就好了!——我记得我一直望着长腿·萨多夫斯基,一个四肢修长、头发浅黄、意志坚强的女孩,老师坚持叫她玛格丽特,好像只要简单地重复喊她的名字,她就真的成了“玛格丽特”。我一直观察着她,妒嫉她,但不是那种小气的或者敌意的嫉妒,而是希望从她身上学习到某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到十六岁,长腿会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坚强、冷酷,充满自信。现在的她个别地方长得却很一般:她的脸瘦骨嶙峋,鼻子有点歪,嘴也没有型,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满是怀疑,宛如一对神经不安的猫眼。她的皮肤白皙,她的头发光亮耀眼,但总是乱成一团,就好像几个星期都没有刷过或梳理过。而她下巴上的镰刀形的伤疤,据她自己说,是十岁的时候她用刀子弄伤的(或许是多年前她父亲打她时,将她踢飞出房间,她碰到了一张桌子的尖角而弄伤的)。我的眼睛总是被她的伤疤吸引,真的,有时候,当我独自一人或做白日梦时,我会不由自主地用手摸一摸自己的下巴,找找那块伤疤。
长腿:萨多夫斯基家的女孩,一个我母亲不喜欢的女孩。母亲在街上一看见她,就说她不是一个好女孩,而是一个婊子,从她脸上就可以看出,叫我不要跟她混在一起。我曾经看见长腿从十二英尺高的铁路支架上跳到地面,一个地面坚硬的垃圾场。那些一起挑战她的男生,虽然都夸口不怕,但也是在犹豫了好半天之后才敢跳下的,看得出他们都吓出了汗。我看见过她大步流星地穿过铺着沥青的学校院子,我还看见过她独自跑过马路,她跑得开心极了。在我的记忆里,几年前有一次,她曾经跃过一个大坑,这个坑在费尔法克斯大街的一个人行道上,当时一辆卡车正在卸煤,煤从斜槽里小山似地掉下来,运输工人朝她挥舞着拳头,臭骂她,长腿只管跑她的,什么也听不见。除了一头浅黄色头发,你是不可能知道她会是一个女孩,进而禁止她冒这样的危险的。
长腿低声说道:“什么东西?”眯着她的猫眼,想听听是什么东西在靠近我们,可那只是街上的一辆车经过,上面人声鼎沸,可能是一些刚刚离开艾西?多西啤酒屋的酒鬼们。然而她还是从我的床上跳下来(她一直和衣躺着睡,身上穿着牛仔裤、衬衫、奥伦牌羊毛开衫和长袜,用我唯一的枕头支撑着她的脑袋,我就一直对着她坐在床边),她半蹲在窗户边,伸出手指,警告我别过去,好像真的有危险一样。接下来,噪音消失了,长腿眯着眼睛看看天空,这会儿月亮很圆,你绝不会想到那儿只有岩石,跟地球上的岩石一样,没有生命。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只是反射了隐藏在她背后的太阳的光罢了。之后,长腿说:“你知道我会丢失什么吗,马迪?——在我死后?夜晚就像这样,万物清晰、鲜明、寒冷,在高高的天空上,于是你不必在意你是唯一的一个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是半夜一点三十分。长腿现在已经是疲惫不堪,因为她自称她当天步行了三百多英里。她举起啤酒瓶,又喝了一大口,我将瓶子从她手中抽出来,以防她把瓶子掉在地上。接着我帮她躺下,将我的枕头放在她的头下方,我们俩挤在一床被子里,不好意思地傻笑着。这该死的床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的,已经不够我睡了。我关掉灯,长腿颤抖着,叹了一口气,又傻笑起来,低语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马迪,你知道吗?像这样留我过夜?”然后开玩笑说,“你不会告诉警察,对吗?”
当晚,我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我们俩夜里醒了无数次,你踢我,我挤你,翻来覆去,拉扯被子,睡不安宁。我光着脚丫,但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宽松的毛线衫,因为当长腿第一次爬进我的房间时,我只穿了睡衣。而她仍然是穿着衣服睡的,包括牛仔裤口袋里的东西—— 一带刀刃的弹簧刀。她炫耀着说,她总是睡着都随时准备快速逃走。
第三章 他们,她们……其他人
一旦“狐火”诞生,我们的血液就融合在一起。有一种说法,他们,她们和其他人,很快你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在“狐火”成立之前,事情尚未弄清楚,所以错误也犯了不少。就连长腿也不能确切知道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就像摸黑走路,即使是你认为你牢记在心的一片黑暗之地,物体之间的距离也会因黑暗而被弄得歪曲。即使你相信:你知道你要去哪里,你仍会迷路。
此刻我正在思考,我从没有将这一点记录在我原来的“狐火”笔记本里,但它现在已经被记录下来。我尝试着追溯“狐火”的诞生以及它是如何占据我们的心的。长腿、兰娜·马奎尔和我从闹市区的世纪剧院出来。长腿有三张新的五元钞票,她不愿说是从哪儿弄来的(“什么也不要问我,”她戏弄地说道,“我不会撒谎的”),她总是这样对待我们。一个星期六下午,她出现在我家门口,说,嗨,马迪·猴子,我们上街去吧,你,我,还有兰娜,但不说为什么,也不说她有钱。她情绪好的时候,慷慨大方,甚至用钱随随便便,喜欢让她的朋友吃惊,看着你一脸笑意,两眼发呆,她就高兴不已。
我们在世纪剧院看完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