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是,1961年4月22日,猪湾入侵刚刚失败没有几天①,在照片的一侧边缘有一个人,很明显是美国人,高挑的个子,金发,男人?还是女人?穿着衬衣和长裤,扫视着正在愤怒地听演讲的观众:是长腿·萨多夫斯基。
或者是跟她长得像一对双胞胎的某个人。
“马迪——?是的,不是吗?”
我不能回答,我走向一扇窗户,手里拿着剪报,来到光下,以便看得更清楚。
丽塔神经质地说着话,笑着,将酒瓶中剩下的啤酒倒进我们两人的杯子,“——我将其中的一部分给有的姑娘们看过,我们互相不太经常见面,但是,我拿给她们看,轮到托尼?勒费贝尔——还记得托尼吗?——她嫁给了里奇·赖特——托尼也在报纸上看见了,她认出是长腿,但不敢对任何人说,你想呀,你知道,联邦调查局的人可能会出现和逮捕她!(你想他们会吗?这么多年过去了?)科利斯,到现在——我从未向他 吐过半个字,他会将这些撕得粉碎,他恨死了长腿。”
然而,她很快转变了态度,“——可是,他真的很可爱,差不多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家伙,在所有那些罪行暴露以后,他实际上拯救了我的生命,就像你们这些家伙一样,在我很小的时候拯救了我。”
我在想,要是有一个显微镜就好了,一个显微镜可以将报纸上的照片放大,但是,那又是不可能的,别笑话我,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将那些微小的颗粒放大,然后你可以放大这些颗粒间的间隙。
丽塔沉思地说,“戈尔迪和兰娜真棒,没有服罪,我猜想——人们是这么说的,你听说过,她们俩都出来,现在?但是没有住在这附近什么地方……”她的声音变小了,她抿了一口啤酒,有点急切地说,“你怎么想,马迪?——你太平静了,是她,对不对?”
我的眼眶盈满了泪水,我再也看不清那张照片。
我的声音颤抖着,“哦,丽塔,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
丽塔的笑声变得刺耳,她失望地说,“好了,见鬼——我 知道。”
那不是我最后一次访问纽约州的哈蒙德市,但是,那是最后一次我见到我认识的所有的人。
那次访问的其他事情我几乎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因为,一旦你离开一个地方,一旦你从那里被放逐,所有以后的访问都溶解成一次,变成一个让人取笑的污点,变成一场梦。
而我能鲜明地回忆起来的就是哈蒙德报纸上的剪报,那么多陈旧的、易碎的剪报,我想,是的,那很可能就是长腿·萨多夫斯基,还有谁是那样独特,那种站立的姿势,身板挺直、紧凑,好像整个身体都在听,每根神经都警惕着。如果我不是在想象、在虚构我心灵深处的怀念,就像丽塔?奥黑根也在虚构、在怀念,凝视着那些新闻纸上细微的小孔,那些光点接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人的身形、脸形,你那么熟知的形象,或者相信你熟知,你知道,只在片刻间。或许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计谋,或许是一个人类大脑的奇迹,我们知道,这是个奇迹,我们看见了。
如果那是长腿,1961年4月22日在古巴的哈瓦那,那么现在她在哪儿呢?
我应该解释一下,这些天我一直整天都在显微镜下扫描照片,不是那些模糊的报纸上的照片,而是相当精确的太空照片;不是用一般的显微镜,而是一架三维立体显微镜,精细得足够让我看见太阳系的层面,深入太空的深处,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有时,我觉得眩晕地飞翔在时空之间,我的天空是白色的天空,是照相用的负片,星星是黑色的斑点,冻结在太空,还在移动。当我来来回回地挪动胶片,来来回回地查看着那些黑色的斑点,那些模糊的、油污般的、烟熏般的星云,以肉眼去发现即将发生的大爆炸,找寻不稳定的轨道上的小行星,潜在的“地球枕木”就像天上无羁的思潮,在木星和火星轨道之间漂移的小行星带上飞扬。
倒不是我是一位天文学家——我不是,我只有一纸衣阿华大学的学士文凭,不过我是新墨西哥昆西山天文台一位天文学家的助手,受信任,很受赏识,报酬也合适,而我工作认真。这是一项系统的工作,寂静的工作,我想这里面有神秘主义的因素,在拍摄可辨认的太空局部的胶片上找寻运动的迹象,一只肉眼在显微镜上寻找光点,胶片上的光点,找寻可能即将发生的飘渺的紊乱,找寻大爆炸后的岩石碎片。
如果在我现在的生活和我做姑娘时的生活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这些年来,人类的动机已经很少引起我的兴趣,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人类的行动、存在。毕竟星星是没有动机的,即使是它们那毁灭性的冲击也是纯洁的,以存在的形式。
马迪·沃茨曾是费尔法克斯大街一个很出色的姑娘,但是她错误地相信,星星是永恒的,对她自己说,星星总在那儿,这是最具讽刺意味的事实。你敬慕的天空般的亮光只是化石的亮光,你凝视着的是深不可测的远古的过去,星星早已消逝。
甚至我们看到的太阳、我们头顶的星星,我们看见它们时,它们已经过去了八分钟,这叫做回眸时光,这是时光的骗局,自相矛盾,因此,最好不要去关心它们,我的意思是——不要带着情感去想它们,一点也不要。
这样,搜集这些“狐火帮的自白”,过去的这几个月对我来说是,是我多年来所没有体会到的或者想体会的真正的成就。想想现在,我已经五十岁了——马迪·猴子五十岁了!想想现在,我有以前从未有过的实实在在的望远工具,去研究回眸时光。
现在,“自白”书写完了,马迪的旧笔记本被毁了,我想,我已没有了时空。
而长腿·萨多夫斯基——你位于什么样的时空里呢?
是她——是你,长腿——在任何一个时空里?
我们曾经有过一次谈话,在“狐火”帮初期的日子里,我俩那时都住在家里,在我们各自的家里,长腿和她的父亲一起生活,而我同母亲生活在一起。谈话的主题是你在那个年龄才有的那些令人激动而困扰的话题之一,也是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惯常讨论的东西,没有人偷听到。长腿说,她的确不信上帝和所有那些废话,或者什么“心灵的不朽”,这并不是表示长腿说我们大家是多么的重要。
我说,试图掩饰我内心不安的感觉,“——这么说,你不相信我们有灵魂,我想?”
长腿笑了,说,“是,或许我们有,但是,那为什么说我们会永恒呢?就像火焰,当它燃烧的时候,它是真真切切的,是不是?——哪怕只灿烂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