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是一所好学校。”
看见她的客人的脸上显露出不确定的表情,凯洛格夫人停顿了一下,犹豫地说:“那是个好主意,玛格丽特,不是吗?为你的将来?”
带着她那有礼貌的、标准的微笑,玛格丽特说,“哦,只要那不是施舍,我是说只要是借。”——如果不是长腿说出这样的话,凯洛格夫人和女儿会非常吃惊。
而长腿说出这样的话,倒没让她们觉得无礼。
在离开“迎风”之前,长腿使用了一个客人的浴室。地面上铺着绿色棋盘格状的面砖,器皿上没有一丁点污渍,闪着亮光,一个马桶埋在一个柚木框架里,冲水时安安静静,水轻柔地搅动着,以至于长腿起初以为不能冲水。镜子嵌在一个由母代珍珠制作的框里,从镜子里可以看出长腿的脸略显苍白,没有质感,左眼上的一颗小血斑看上去也好像成了一滴眼泪。她的头发专为此次造访梳成了一个少女式的发型,头发斜披过前额,盖住了两耳,使她看起来不那么刻板,多了些柔性。但是,她的眼神,却像钢铁一样冷酷,显得有些可笑,她的颊骨则显得又高又平。“嗯——他妈的,”她轻声说。
是呀,她失望了,这个富人的妻子和这个富人的女儿已经知道了她最好的一面,不管怎么说。
那一天,她没有任何想从凯洛格家讨点钱的想法,一点也没有。真的,她不想从她们那里得到施舍,或者任何人;她甚至更没有想借点钱去上什么哈蒙德商业学校——哈蒙德商业学校!长腿·萨多夫斯基!
至于绑架和敲诈凯洛格家一员的可能性,不管小惠特尼?凯洛格在不在——这种想法决没有出现,如果有,她肯定会否定说是疯了。
她将一个小扇贝型的金器装进口袋,一个烟灰缸?——或是糖果盘?——她的手掠过客厅里的一张桌子。她微笑着,想着她们这些基督徒一定还会勉为其难地至少再邀请她来一次,以显示她们没有怀疑她。
下一次,是六个月以后,凯洛格夫人不在——“妈咪和她的那些医院的志愿者们在一起”——这一次,只有玛丽安娜·凯洛格,带着不自在的甜美的微笑,眼里闪着希望的神情。长腿感觉到她是一个好心的姑娘,也许她爸爸是一个有钱的资本家,但这不是她的错。他憎恨工会是有名的。也许有一天,玛丽安娜会放弃她的这个家庭背景,来和“狐火”帮的姐妹们一起生活。
那将是多么的出乎意料,长腿做梦般地想着,将一个富家的姑娘带进帮里!
但是,在凯洛格的家里,只要走进前厅走廊,呼吸到那里的空气,长腿·萨多夫斯基就感觉年幼,身体好像变小了,肌肉变弱了,手臂和腿萎缩了,像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而这种感觉在别的任何地方都不会有。
这次来访,她穿了一件棉质衬衫,经过她的“狐火”帮姐妹们精心的洗涤和熨烫,但是,是的,该死,鞋子和袜子还是上次穿过的。长腿非常厌恶袜子!厌恶吊袜腰带!厌恶那些女人用的随身小物件!看看玛丽安娜·凯洛格,头发髻成了马尾辫,下身穿了条百慕大群岛风格的短裤,上身穿的是弹力衬衫,白色齐踝短袜,运动鞋。
因此,这第二次造访“迎风”的气氛与第一次相当不同,在这期间,好像两位姑娘间发生了什么事。玛丽安娜表现得快乐,咯咯地笑着,很自我地,这是经过授意的。她领着她的朋友玛格丽特在宅院里走了一圈,骄傲地介绍她妈咪的玫瑰花园,妈咪的“白花花园”,妈咪的铁线莲葡萄。(在玫瑰花园,一位头发发灰的驼背黑人正在整土,向上瞥了一眼,笑着嘟哝了一声“好,凯洛格小姐”,不是说这个玫瑰花园是妈咪专门打理的吗?)而玛丽安娜自己的花园在后山上,她把它叫做“胜利花园”,这个小花园只有二十五英尺长、二十英尺宽,花园里种的番茄枝缠绕着树桩向上长,还有几行胡萝卜、香瓜、青豆,安排得像葡萄藤网——“爸爸最喜欢的是青豆,”玛丽安娜说,好像与她的朋友分享了一个秘密似的,“——他喜欢纯天然的,有时来这里抽雪茄,就直接从藤上摘下青豆吃。”
玛格丽特说:“我爸爸也是这样,在他活着的时候,我是说。”
玛丽安娜说:“你的爸爸在战争中阵亡了,你说的?”
“我猜想是的,他的遗体没有找到。”
“还有——你的妈咪——你说——”
玛丽安娜犹豫地说,从刚才的话题退了出来,“一定很艰难,这是耶稣给我们的考验,看看我们对他有多信任。”
玛格丽特用手指将头发从前额捋下来,很有精神地披向耳后,她给了这位富人的女儿一个开朗的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了长缝,使她感到有些惊讶,“不,如果主一直在你心中就不,没那么艰难。”
接下来玛丽安娜向玛格丽特展示了她自己的房间。房间在这座房子的第二层,这是一间你能想象的最漂亮的房间,房间墙上涂着粉红色、深红色、糖果色的条纹,印有四幅式的装饰画的床罩上放着老式的枕头,枕头套饰有绣花边,像是在下街区那些年迈的妇女们经常绣的那种花边,那些移民妇女还操着捷克语、波兰语、匈牙利语、德语——长腿一瞬间有些失去判断力,被一种莫名的愤怒所征服,那些贫苦的、筋疲力尽的、心力憔悴的奴隶般的劳动者、为一点点工资而奴隶般劳作的劳动者,她们制作的那些精巧的手工品怎么最终都为富人所有。这是牧师塞里奥特在对她说这些话,但又是长腿自己的声音。是的,她知道刚才的那个声音是不理性的,因为很可能这件漂亮的绣品是这家富人家的悠闲的女士们为了取悦自己而制作的,可这是怎么回事呢?
而如果这些劳动者自愿地、甚至热切地要出售他的劳动,如果没有任何事做,要多少个千百年之后,才能转化成人们贪婪的灵魂,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一个白色的衣柜上方,挂着好些照片,这些照片都嵌在金边像框里,这些相片使长腿那不带感情色彩的眼睛都受到震动。怎么凯洛格家族有这么多的成员?亲戚?男的,女的,小孩,这些都会被玛丽安娜·凯洛格珍藏在心吗?——玛丽安娜自豪地指出这是妈咪,这是爸爸,这是她自己还是小姑娘时;然后,这是凯洛格奶奶和凯洛格爷爷;格鲁姆外婆和格鲁姆外公;马蒂尔达婶婶,西蒙叔叔,埃菲婶婶,斯蒂芬叔叔;堂兄弟吉尔、伊桑、梅森、博;这里有一张相片是妈咪和玛丽安娜的,当时玛丽安娜只有十岁,这儿——这个——这个是真正让长腿感兴趣的——爸爸的一张相片,一个差不多秃顶的男人,脑袋看上去强健有力,咧着一张大嘴笑着,嘴边还带着酒窝,眼睛像一对闪光的圆粒钮扣,好像要冲破相纸表面飞出来似的。这就是小惠特尼·凯洛格!——“爸爸是不是很帅?”玛丽安娜问道,“我的意思是——按他自己的方式。”
玛格丽特,这个被彻底改造了的姑娘,看着这张在工作室润色了的相片,庄重地敬仰了好一刻钟,然后轻轻地说:“哦,是呀!他的心就在那儿,在他那闪着的眼睛里。”
“我有个主意,玛格丽特,”玛丽安娜兴奋地说,兴奋得就像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而不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教堂呢,下个星期天?我知道爸爸会很乐意见到你的。”
“下个星期天?——我得去普拉茨堡看我的奶奶去。”
长腿这话说得很快,本能地。她想她应该会会小惠特尼?凯洛格,既然她要了解敌人,但是她又不想,很不想;尽管凝神看着酷似这位富人的玛丽安娜,到这一天为止,她对长腿将从她的身上摄取钱财的疯狂念头一无所知,长腿还是一点也不希望看见他。
“或许再下一个星期天?”玛丽安娜问道。
玛格丽特含糊地说:“或许吧。”
再接下来,玛丽安娜向玛格丽特展示了一间客房。这间客房很浪费地布置了很多古玩意儿;接着,参观了妈咪的“缝纫室”;然后是阳台,还有一个法国式的拱门,可以俯看到草坪的边缘,和从绿树林中开出的一直伸到河边的开阔通道。玛格丽特,可怜的无知的姑娘,天真地说:“真是幸运,树林生成那样,你可以一直看到水,”因此,玛丽安娜只好尴尬地解释,“哦,不是,那是爸爸让人把树砍成那样的,还经过了修剪,为了‘观景’。”
在这个通道的尽头是凯洛格夫妇住的房子,玛丽安娜称这些是:“妈咪和爸爸的私人套房,他们不愿意我去那儿。”
玛格丽特好奇地说,“你是说你不能去看他们的卧房?”
玛丽安娜说,“他们有一个套房,我已经看过上百次了,但是,你知道,这是他们私密的地方,就像我的房间是我的私密的地方一样。”
玛格丽特继续走着,好像忘记了玛丽安娜刚说的绝对合情合理的话。
玛格丽特神情轻松地大踏步地走着,不规则修剪的头发甩在耳朵后面。
玛丽安娜跟在她旁边。“玛格丽特?——你要去哪儿?”
“就沿着这道儿走。”
“哦,可是——像我刚才说的——这是妈咪和爸爸的私密房子,而且他们不愿意——”
“但是他们不在家,不是吗?”
“不在,可是——”
“是吗?”
“可是——”
玛格丽特·萨多夫斯基大胆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玛丽安娜几乎没有醒过神来,更不用说做出反应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有教养的女孩该做什么呢——强行阻止她的客人,哭喊救命?
可能此时玛丽安娜想起了那个丢失的金器,它的神秘失踪。
凯洛格夫妇的套房包括一个接待室,附带一个女士更衣室;一个浴室;卧室,布局很优雅,装饰有“新希腊”时期的古玩,一张特大的床,很炫耀;一个男士更衣室,墙上的门关闭着,倒是天窗半开着,好像一个女仆正在收拾房间。
玛丽安娜说,求着说,不是很敢碰这位入侵者的手臂,“哦,亲爱的,哦,玛格丽特,我想我们得走了,如果妈咪知道了她会很不开心的——”
玛格丽特在凯洛格先生的更衣室里踱着,好像没听见似的。她对其中的一个壁橱大为惊奇,里面摆满了深色图案和斜纹的毛纺套装;而另一个壁橱则放满了浅色图案和斜纹的套装;再有一个则整齐摆放着运动衫、衬衣,都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还有一个摆的是鞋——时装鞋、运动鞋、拖鞋——成双成行地摆放着;还有一个是放领带的,一系列的领带,从浅色的到深色的。这么多!这么高级!
“哦,玛格丽特,请——”
在其中一个壁橱内的顶部挂着一打帽子,可以看出这些帽子不再被喜欢。有高尔夫帽、浅顶软呢帽、硬草帽、黑色的板球帽——玛格丽特用食指将板球帽勾下来,转了转,笑着将帽子戴在她那长着金色头发的小圆脑袋上,走向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的形象。这顶帽子对她来说太大了,但是很漂亮。是的,正好。
镜子是落地的,光线从几个法式拱门穿过房间射过来,照到玛格丽特的脸上,她的高而平的颊骨上,她的眼睛上,那双眼睛在镜子里搜寻着玛丽安娜·凯洛格。
玛丽安娜带着孩子般的惊恐和激动两手轻拍着她的嘴,短促地叫出了声——“哦,玛格丽特!哦!”
玛格丽特恶作剧般地转过身,向她跳将过去,拍着手掌吓唬道:“爸爸会逮到你,甜心——看看外面,爸爸来逮你啦!”
玛丽安娜跌跌撞撞地后退着,一只脚缠进了一个鸭绒垫子里,就像床上盘着一条大蛇。她尖叫着,狂笑着,好像被挠了胳肢窝,跑进旁边的一个房间。玛格丽特戴着黑色板球帽,狡猾地斜着一只眼睛跟踪着她。一把古玩樱桃木椅子被撞得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一个陈列家庭相片的桌子被打翻了,此时,一位女仆圆圆的、惊讶的脸像个气球似地出现在门口。两个姑娘谁也没有留意,谁也没有看见那张脸。玛丽安娜还在飞跑中尖叫着,玛格丽特毫不留情地呲着牙追着。她们在无处可逃的女更衣室里大声吵闹着,奔跑着,一会儿跑向带玫瑰色的镜子尽头,一会儿又冲进了一个不通风的女性香水间——里面有滑石粉、香水、手霜、头发定型剂、除臭剂——在这里,玛格丽特抓住了玛丽安娜差不多长到腰间的马尾辫,假装要亲吻她,大笑着,一不留神失去了平衡,跌倒了,正好亲到了她,其实是撞到了她的嘴唇上,嘴唇后面坚硬的牙齿强有力地顶击着玛丽安娜的嘴。
“——告诉过你了,不是吗?——爸爸会逮住你的!”
第四章 牵制战术
时间真是不可思议,不是说它的消逝,它好像是无限的,就像你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隧道,而你已经忘记它的开始,但是,你会突然发现它又是有限的,某一段时间已经消逝了,而且无可挽回。
笔记本。自白。1956年的春天,没有别的,只有一些片段和胡乱潦草的记录。有些目录刚开始但又突然中断了,好像作者失去了心境,或者是被阻止了??????有些信是这样开始的:长腿,请宽恕我让你和“狐火”帮走下坡路。结尾是:长腿,请不要那样做,我知道你是勇敢的,而且是为了我们能得到最好的,但是绑架是非常严重的,那是死罪。当然,这些信没有寄出去,甚至就没有写完。
大事年表记录着发生了什么事和发生这些事后面的动机——马迪·沃茨,她被从奥德威克的房子里赶了出去(“流放”是“狐火”帮的一个密码,如果姑娘们投票给谁,那她就会被赶走,不过长腿从没有让这种正式投票方式发生过,只有马迪是应司令长腿的邀请而离开的),因此,她后来住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只知道她的零星消息,现在还是从报纸、证词等途径知道的,而且还是因为我自己(成年)的原因,在那次惨案以后好多年。
如我先前所说的大事年表,也是自相矛盾的大事年表,事情发生了,却没有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