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缪里尔这样超凡的一番话语,没有一个“狐火”帮的女孩能回答得上来。
缪里尔?奥维斯开着借来的旅行车沿着乡间公路走,好像是在怨恨,也许是在怨恨公路。她沉浸在她的独白之中,很少注意两旁的乡村,或来往的小车、货车,以及在右车道上缓行的农用车。坐在后座上的马迪,就靠在缪里尔的背后。她感觉有一种奇怪的、痒痒的对这个女人的嫉妒,这种妒忌正在消耗着自己,可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是的,是因为长腿的缘故,是她与长腿的那种秘密的关系,但那却又不是全部的原因。(为什么不承认这点,马迪也强烈地嫉妒没有权利的瓦奥莱特·卡恩,出于马迪的思维方式,甚至是在今天早上的这辆旅行车里,瓦奥莱特都没有权利被包含在这个特殊的“狐火”帮小分队里,被邀请去红岸管教所接长腿回家。长腿到底看上她哪里了。)因而,通过汽车的后视镜,她靠近点观察缪里尔,并不十分在意缪里尔的飘着甜味儿的草莓色的金发吹拂到她的脸上,弄得她痒痒的。缪里尔是一个大约三十五岁的丰满女人,健康红润的皮肤,眼里闪着诚实的愤怒与目的,嘴巴就像成熟的红透的水果一般。她是那种成熟而丰满的美国女人,她的脸就像是一辆汽车抛光上漆了一般光洁漂亮。长腿过去说起过缪里尔?奥维斯,当缪里尔与她的父亲一起睡觉时,那个婊子养的,有一张猪样的大嘴;尽管平躺着,至少从她的脸上也可以看出来,她的大嘴和哈巴狗样的鼻向前伸着。不过,不管怎样,她还是长得很漂亮,而且的确如此。眼下她不得不辞掉了她在费里斯整容院的工作(那里的气味使她作呕)。但是,几年前,她在一条街上的美容院曾有过合作伙伴,于是她爱说她自己是“女商人”——她的目标就是“为我自己打理生意”。
她所说的似乎不对头,那些年,一定有三四年,她与阿布·萨多夫斯基一起过着艰难的生活,到了夜晚,还喝酒、抽烟,但这些日子似乎并没有严重地妨碍她,也没有影响她那隆起的小腹,她的小腹向外挺着,紧紧地抵着她的夏裙,显得有点碍手碍脚。马迪咬了咬她的嘴唇,心想:这个女人怀孕了!还没有结婚!在公众面前如此大胆炫耀自己,甚至还如此得意!
在红岸管教所,自然是缪里尔走进去接长腿,我们其他人就耐心地在外面等候;当缪里尔再次出现时,是与长腿一起出来的。两个人的脸上都有泪痕,两个人的手臂都环绕着对方的腰。马迪屏住呼吸,大声说,“——哦,那是因为缪里尔怀着长腿的小妹妹或小弟弟,所以长腿此刻与她那样亲密。”这时大家都往前涌上去,只有瓦奥莱特好像听见了,她说,不是与她为敌,而是扩大声音,说,“是,马迪,但也许不完全是这样。”
这时,长腿·萨多夫斯基本人也感到惊讶。
准确地说她不是大吃一惊,但她的的确确是感到惊讶。
她朝她的“狐火”姐妹们跑了过去,空中回荡起一些尖叫声和几乎是痛苦的喊声。突然,她们哭了起来,互相拥抱,互相亲吻。哦,天哪!天哪!托比,这只漂亮的银灰色的爱斯基摩犬倚靠着长腿身边,舔着她的手,发疯地想吠叫,可是它声音沙哑,近乎无声,只发出嘶嘶声。长腿跪下来,跪到沙砾里将它抱了起来。托比用它那湿润而松软的红红的舌头亲吻她的脸。每个人都开怀大笑,每个人都想同时去触摸长腿。她也想去接近每个人,于是她们又拥抱在一起。她狠狠地吻了马迪一下,差点让她透不过气来。缪里尔?奥维斯圆圆的红扑扑的脸蛋上仍然挂着泪痕,她用她的勃朗尼盒式照相机来回给大家照快照。
头顶上,一轮柠檬色的太阳,这时正值初夏,天气不是很热,可以闻到头一天晚上大雨过后的潮湿空气。
最大的吃惊是长腿的头发给剪了。
除了这个最大的吃惊外,还有就是,长腿看起来大多了。
这是长腿吗?——马迪有点头晕目眩,由于长腿用力的拥抱,她感觉她的肋骨隐隐约约有点疼,但她仍然觉得快活。回家的路上,坐在拥挤的旅行车后排座位上的马迪一直观望着前排的长腿(挤坐在缪里尔和戈尔迪之间,托比笨拙而感激地坐在戈尔迪的膝盖上)。她在想,是她吗?是她吗?因为长腿变化太大,也许有二十岁,或二十一岁,而不是十六岁,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自信。她的剪得不很整齐的短发使她的脸完全暴露在外,显得轮廓分明,腮帮骨显得更瘦削,眼睛看起来也更大。而长腿的左眼,奇怪地斜视着,在眼睛的虹膜上有一丁点血斑,这是她以前没有的,所以左眼有点迷惑。马迪猜想,长腿的左眼是不是受到了伤害,她的视力是不是受到了影响。
在汽车里野餐!——冰凉的可乐和七喜,冰冷的啤酒,袋装的油乎乎的咸土豆片,为长腿准备的骆驼牌香烟,旅行车里充满了姑娘们的说话声和沙哑的笑声。收音机的音量调到很大,一个哈蒙德电台正在播放流行音乐。一半时候马迪都在喃喃自语,在想,“我不相信这——长腿出来了!”没有人会相信的。长腿也不相信这一点。有好几次她突然大哭起来,拥抱她们,然后又开玩笑,一种恶作剧的玩笑。然后,她又斜着身体迫切地去抓丽塔的手、兰娜的手、瓦奥莱特的手以及马迪的手,她用手指抚摩她们的脸,反复问些没法回答或很难表达的问题,“你们到底怎么样?——哦,我想你们,你们怎么样?”她们就像喝醉了酒,这时她们开过了卡萨达加河,回到哈蒙德市,那个充满烟囱、教堂尖顶以及沿山而建的工业塔楼的城市,就像有地心引力在牵引着她们沿着陡峭的山岗一直到费尔法克斯大街的下街区,来到她们都知道的家。下车后,缪里尔?奥维斯自己也醉了,或者说几乎醉了——在“狐火”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快乐,又是这样一触即痛的,不是吗?
一路上,马迪都在嫉妒地观察着隐藏真实情感的长腿·萨多夫斯基(她明白这是些卑鄙的、吝啬的、屁眼儿小器的情感)。不知道该如何思考眼前这个近乎陌生的人,这位与她十四个月几乎不曾通信的坐牢的朋友。(你不该把未成年人劳教所当作监狱,可它们的确是监狱)那十四个月,就像是一个人的一生,她们之间出现了一种暗藏危险的深渊,那就是她们不能一起分享的记忆。当恶作剧轮到马迪时,她抓住长腿颈后背的头发,问她,“你为什么让他们剪头发?——我喜欢你以前那样的头发。”长腿用力地露出她的牙齿,笑了,她拨开马迪的手,说,“我自有我的理由。”于是马迪只能把这看作是对她的回绝。
就在这个关口,瓦奥莱特·卡恩也很快地向前触摸长腿的头发,从她的前额往后抚平它,撅起嘴,呱呱地叫道,“我就喜爱这种新样式。长腿,无论你做什么,你还是你。”
马迪想,此刻,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确切地说是什么事情如此残忍又如此兽性,如此亲密又如此淫荡呢,马迪不想去推测。
这儿还有一个吃惊:长腿没有告诉任何人,就邀请了好几个人来参加“狐火”为她举行的欢迎会,他们都不是“狐火”帮的人,尽管这些客人只停留了一会,也许他们知道自己不受欢迎,那不是长腿的盟血姐妹所预料的。
其中一个就是缪里尔?奥维斯,因此,这还不算太坏,姑娘们都渐渐喜欢上她了,甚至连对成年妇女非常挑剔的马迪,在怀孕妇女面前觉得浑身像长刺一样不舒服,也有了一个借口,因为长腿与缪里尔现在住在一起(暂时的:直到她找到一个自己的地方),于是就得出了这样一个逻辑推理,自然要邀请缪里尔。还有一个对“狐火”姐妹也很友好的人,那就是凯瑟琳?康纳。姑娘们真的不能反对——这是既可笑又大胆的事,也许只有在像这样的派对上才有的可能。她们喝了很多酒,气氛热闹而欢快,这两个阿布·萨多夫斯基的前女友正式地相遇,最后会面,彼此打量着对方,笑了,她们拥抱对方,两人一起走开去交换她们的故事了。
阿布·萨多夫斯基,婊子养的王八蛋!——有谁确切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但是另外两个客人真的是让人大吃一惊,至少对“狐火”的姐妹来说是这样的。
长腿说,其中一个是她在红岸管教所的好朋友、值得信任的朋友,她几个星期前被释放了。长腿热烈地谈起这个陌生人玛里戈德?登普斯特,于是我们都很顺从地会见她。接着,大约晚上九点钟,客人进来了——有点自我意识,有点畏缩,好像随时准备走出去的样子——却是两个黑人女孩。她们不仅是陌生人,而且是黑人。
倘若不是收录机的声音太吵闹,整个房间都会鸦雀无声的。只有戈尔迪瞪大眼睛,万分震惊,将啤酒都喷了出来,大声呼叫,“——黑鬼!”这时靠近她身边的马迪对她责备道,希望那两个黑人女孩没有听到,“——黑人,”戈尔迪才勉强回过神来,贴着马迪的耳朵低声说,“——无论你怎么称呼他们,他们反正不是白人。”
所以,玛里戈德和塔马没有待多久,不到一个小时。
准确地说——是我们让她们感觉很不受欢迎。
登普斯特姐妹都是下街区的女孩,但是来自黑人居住区,她们或许上着,或已经上过佩里中学,但没有人能回想起她们。只有丽塔和马迪,当然还有长腿除外,其他人没有谁主动对她们表示友好,明显地有一股抵触情绪,或是一种孩子气的憎恨。长腿怎么就没有感觉到呢!——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原来,长腿根本就不认识塔马,这是个彻底的陌生人,这就使得这个邀请多少有点特别。登普斯特感到很难受,很害羞,没有了在以白人为主流的学校里受欢迎的那种黑人女孩所具有的轻快而开怀的大笑,她看起来很甜,但也很朴实,很黑很黑的皮肤,塌鼻子,凹陷得很深的小眼睛,总是向下望着,显出不安的样子。即使长腿用手臂搂着她,对长腿机关枪式的发问,玛里戈德也没有太多的回答,她只是重复她好高兴看见长腿出来了。哦,天哪,根本就没有什么跟出来有什么关系,每天的每一分钟里,玛里戈德都要感激主耶稣,她出来了,她再也不会进去了。
长腿紧紧地拥抱玛里戈德,将她那一头金发脑袋紧紧靠着黑人女孩的脑袋后面,说,“宝贝,你说过的:他们将置我于死地,他们还希望我再进去呢。”
长腿说得那样动情,那样挑衅,每个人都觉得有点尴尬。“狐火”帮的女孩,登普斯特家的姐妹,都不知道到底该望着哪儿好。
天色很晚了。黑人女孩走了,凯瑟琳?康纳和缪里尔?奥维斯都离开了,派对上只剩下“狐火”的姐妹们,长腿周围只有“狐火”帮的姐妹,没有理由伤害、误解、生气和混乱。为什么你不喜欢玛里戈德,是的,我们真的喜欢玛里戈德,不,但你并不喜欢玛里戈德,你他妈的,你这个白人笨蛋,狗杂种,你怎么敢,你的肤色只不过是你生来就有的,你怎么敢,但是不,真的没有种族歧视:这些可怕的话语没有说出口来。
除了“狐火”这八个滴血发誓的姐妹外,没有人仍留在这里。这个蜡烛照亮的“狐火”的秘密场所,她们在这里发誓要永远结合在一起,长腿、戈尔迪、兰娜、丽塔、马迪、瓦尔莱特、托尼和玛莎永远在一起,这个秘密庆祝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她们喝了不少酒,放在冰盆里的啤酒,成打的三明治,三层厚的蛋糕,是丽塔或“红”烘烤的得意之作,是马迪给蛋糕上面撒上一层糖霜的,里面放了好多香子兰味的巧克力,上面刻上“欢迎长腿回家!”长腿说,这是她有生以来尝到的最好吃的蛋糕。
她们也抽大麻,是戈尔迪提供的,她有长腿的老熟人,只几分钟长腿就变得兴奋起来,扮鬼脸,开玩笑,他妈的,她好久没有抽这玩意儿了。
马迪不习惯喝酒,更不习惯抽大麻,她躺在地板上睡着了,然后醒了,又接着睡,又醒来,是不是半夜了?——还是凌晨两点?——这个“狐火”的庆祝会一直持续,没有人想要它停下来;倘若一个女孩睡下了,过一会她会醒来,如果两个睡下了,其他人仍然会醒着。收录机的声音开到最高,蜡烛的火焰似催眠,马迪手舞足蹈,富有灵感,其他人都为之感到惊奇,同时也笑得抽筋,这让她意识到她是多么年轻,身体是多么不成熟,与她身边的其他人比较,甚至新来的女孩瓦尔莱特、托尼和玛莎,而玛莎在学校比她还低一年级。她跳起舞,展示给她们所有人看,长腿与她一起跳舞。长腿尖声笑着叫她“杀手”,说她想念她甚过任何其他人——“你知道,马迪?——你是我的心肝!”
接着长腿拉着马迪离开其他人,两人都很安静,很神秘,咯咯地笑着。她们爬上楼梯来到屋顶,长腿高高地举着一支蜡烛,更严肃地说,因为马迪是唯一待登普斯特姐妹像人而不是怪物的女孩。马迪有点想抗议,试图保护其他人。但长腿不听她的,“——你知道我真的为”狐火“感到羞耻,使那些女孩感到不受欢迎,我决不会忘记这件事的,你等等——”突然,她们已在屋顶了,由于夜风吹拂着她们那发热的皮肤,两人就忘了刚刚的话题。天空,夜晚的天空是多么深邃,就像深不可测的海洋,多么美丽,多么有力量,马迪的心有点疼痛。她在屋顶的边缘游弋,头缩回来,说,“——古代的人,他们认为天空很低很低,如果你爬到像我们所处的位置这么高,你实际上就接近了天空。”
长腿点燃了一支羊皮纸包着的大麻,漫不经心地说,“——是吗?那我们就到了。”
一轮下弦月,像一块热乎乎的骨头,有一些瘀伤、碎片在里面。月亮可以承受比任何人都知道得多的东西。
还有星星——这么多的星星——用一架倍数大的望远镜你可以看见更多——更多,更多——马迪笑得有点发抖,思索着这些很可能想不到的东西,但不会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