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断我们,说,“不,是他们所有的人:男人。这是一个不宣而战的国度,他们恨我们,男人们恨我们,不管我们年龄多大,或我们到底是谁。然而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就连我们自己在内也不愿意。”她又变得激动起来,她已经失去了理智。这使得我们很紧张,因为就如同我说的(直到今天在美国这样的事也是真实的),若你是一个女性,假如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或妇女,你是女性,有些事情你并不想考虑,这一直都没有改变,对不对?——于是,在“狐火”成立之后,长腿和马迪就处在时间的真空里了,因为不久,马迪的母亲得了精神病(被这样称之),被用担架从她们的家里抬了出来,引得邻居们在人行道上注视着她们。她的母亲哭泣着,呜咽着,像婴儿一样将自己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再过了不多久,长腿因在学校打架出名而被校长沃尔先生开除,因而永远改变了她一生的道路。两个女孩子嘴里嚼着口香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路闲逛,穿行于古老的博物馆的似巨穴的走廊里。那个星期六来这里参观的人三三两两,几个警卫密切地注意着长腿和马迪,像广角镜一样扫视她们,因为这两个女孩子身穿夹克和牛仔,足蹬靴子,脖子上都围着很匹配的橘红色丝巾,那或许是帮派的颜色?——两个人长得都瘦长、机敏,凝视着那些展品:每一个用尘土点刻的坚韧的恐龙、美洲印第安人人体模型,还有像塑料制品的化石,一股煤尘、消毒剂、湿羊毛以及橡胶靴子的气味。这就是时间。这两个女孩子就仿佛在猎取躲避她们的什么东西一样,在周围的角落里,在一级磨损的大理石台阶上,在博物馆的秘密心脏里,在所有成年人知识的核心里,只有这些字,这些神秘而混杂的声音,才有一种离奇的力量:
美索不达米亚基督教教派
更新纪灵长动物 穴居人
猿人属 甲壳纲动物
三叶虫 古生代 腕 龙
暴 龙 中新世 东非人
腊玛古猿
马迪盯着那玻璃眼珠、颌部突出的“腊玛古猿”①,一个“可能的人类祖先”,然后思考生命之树:演变。在一个光线昏暗的玻璃柜子里,一个许多卷须的半浮雕作品让她神魂颠倒,这棵树是多么复杂,它的树枝又是多么繁多,也许它本身的图表是很简单的,从这里得知这么多动物种类生存在远古而不是现在是多么地可怕,而最可怕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动物种类都已经从时间这个浩瀚的海洋里灭绝或绝迹。为什么会那样?出于什么目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损失?如果一个种类诞生了,那为什么它应该死去呢?如果只有死亡,那为什么出生呢?如果必须灭绝,那为什么要存在呢?上帝的旨意是什么?
这两个女孩子停留在现代人类的面前,在由一棵小树枝伸出的蔓须的顶端,在空中,很险的,一个小小的人类的模型立在那里。其他的模型分别在卷须上,在树枝上,具有人的特点,像猿一样,事实上就是猿。它们屈着身子一阵傻笑,看见现代人类决不是一笔大的买卖!看起来一点没有道理,生命之树,在树上人的位置,现代人类:会思想的人类:是那个由像人的上帝以他自己的形象所创造的人类吗?——她们嘲弄般地大笑了,长腿用力吸气,用她的袖子擦鼻子,“天哪,你会想想我们的狗屁人类会解释得比那多得多!”马迪也不比长腿冷静多少(尽管她的心都碎了?她不能够再那样真诚地信奉上帝了)。她从鼻腔里发出尖利的笑声,这正是那种青少年的玩世不恭的声音,“是吗?你不会吗?”
第七章 一路狂奔
当我转录这个有趣的事件时,我一直都在笑。
我记得是如此清晰:尤其是它的结局。
“狐火”藐视死亡!
我在原来的笔记本里只随便而马虎地打了两页字来记录这件事。说起来,这件事要追溯到1954年3月25日,那是一个“狐火”帮扬名的日子。那天“狐火”绑架了一辆汽车并将车开出城外。这起事件使得我们成为哈蒙德市家喻户晓的人物,甚至城里其他地方不认识我们的少年都知道了这件事,很可能直到今天都记得。
当然,你必须亲眼目睹,或者至少你也与我们在现场,在哈蒙德市下街区,我们的老街区,你才会充分地理解我所说的这一切。
长腿绑架的汽车是埃斯?霍尔曼的崭新的1954年的别克豪华私家车。汽车配有白色的围墙似的轮胎,隐约闪光的绿松色和铬合金的银灰色结合在一起交相辉映,流光异彩,而黑色的全皮的车内,散发出簇新的气味,前后座位都是某种特制的羊毛纤维制品,不像我们大多数人知道的那类车,座位都是那种廉价的乙烯基制品,一到夏天,这种东西就粘住你的光腿或让你的后背汗津津的。埃斯?霍尔曼赚了大钱,作为一个精明的经营者、一个赌徒,他在下街区无人不知。这个故事是讲他将别克车的车钥匙遗忘在他的点火装置上,之后他闪进第九大街的埃迪烟草店买一场拳击赛的赌票,哪知,三分钟后,当他从店里出来回到他停车的地方时——别克车不见了!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呢?我必须得像倒车那样倒回去一两步,好给你讲个明白。
“白雪”是她在秘密的“狐火”帮里的名字,对其他人,她叫瓦奥莱特·卡恩。
1954年1月,我们“狐火”招募新成员,“白雪”就是这次招募来的战利品,我猜想你会这样说。
她十五岁,读中学二年级,不是一个好学生,因为她上课很难保持精力集中。她说,她是兰娜的好朋友,就住在马奎尔家对面的街上。我们当然也都认识她,瓦奥莱特在六年级时就交了一堆男朋友,那些男孩子为她而决斗,我的意思是他们真的用拳头打架。但她的性格确实很可爱,长得特别漂亮,皮肤似面团般白,就像神奇面包那样的面一样,似乎你的手指都可以戳进去,眼睛乌黑就像她的瞳仁会从虹膜中流出来,她的头发也是黑玉一般,就像印第安人的头发,直直的,披下来直到她的腰际。像兰娜一样,她涂着鲜亮的大红色唇膏,她的嘴巴丰满而湿润。我们招募她时,我猜想我们对她很严厉,至少我们两个对她是既冷漠又严厉,命令她将自己的双手和双膝跪到一种类似恐怖的状态,尽管她低声说道,哦,谢谢你们,哦,我爱你们所有的人!
如同马迪,瓦奥莱特·卡恩对文身也是怕得要死,不过,我们必须给她文身。
四个人中,“白雪”是唯一见到血就吓得晕过去的人,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激动——天晓得?
“白雪”哭了很久,但流出的却是兴奋和激动的泪水,如同狂热的新教徒为基督作证一般。在她裸露的地方,那才是真实的她,一个肉乎乎的没有骨头的大婴孩样,我们尽可以揉、挤、掐、拍打她。戈尔迪拍打她的脸部最硬的地方,将她的嘴唇扭曲着从牙齿后面揪出来,整得她气喘吁吁。看见戈尔迪如此对待“白雪”,马迪只觉得好恶心,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讨厌自我的痛楚,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我不是像这样的,我不是像这样残忍的,我不想要伤害另一个人的,不是吗?她将注意力转向了另一个吓得发抖、怕得要死的新成员,但没有人揉、挤、掐、拍打她,没有人给她制造痛苦。在费尔法克斯大街外靠近铁路的大院,一个用木板盖的货仓三层的一间房里,在这个蜡烛照亮的“狐火”的秘室里,避开了其他人的目光,没有人留意到这野蛮而疯狂的一幕。“狐火”的姐妹们在这里喝着威士忌,抽着那些黑人出售的、被称为大麻卷烟的羊皮纸卷的小香烟,这种烟,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买得到,每根二十五美分。她们群情激奋,一次又一次掀起兴奋和热烈的高潮,而看见血,更是让她们热血沸腾,极度狂热。这时马迪有了一种可怕的想法,如果我们舔血会怎么样?——那么什么东西会阻止我们呢?——事实上,她们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她们各自的血混合在一起,五个原来的“狐火”姐妹们和新近招募的成员们瓦奥莱特、托尼以及玛莎拥抱在一起,哭泣,摇晃,漂移,哦,我爱你!我爱死你们大家了!这是瓦奥莱特或“白雪”发出的最感激的表白,她感激我们为她所做的一切,她也是所有人中哭泣得最厉害的一个。的确,我们后来都记得我们曾经做过的一切。
“狐火”成员中有两个人怀疑将瓦奥莱特·卡恩带进帮里来是否明智,这两个人就是戈尔迪和马迪:她们是嫉妒她吗?有吗?——嫉妒她长得特别好看,还是让人心烦的是,长腿很喜爱她,并站在她一边,不耐烦地与她们辩论?(正如戈尔迪所抱怨的那样,瓦奥莱特·卡恩对长腿阿谀奉承、逢迎拍马,她那对湿漉漉的恍惚的眼睛和湿润的微笑都将长腿的注意力牵走。除非你是个圣徒,否则,你也会注意的。长腿再怎么假装也没用,因为她不是圣徒。)
她们并不是嫉妒,她们只是很单纯地小心争论与瓦奥莱特·卡恩成为结拜姐妹,是不是会有麻烦?人人都知道她可是一个很情绪化、不稳定的人。会不会像所有卡恩家的人那样?瓦奥莱特被她喜欢的男孩子所纠缠,大一些的,二十多岁,在她的房屋前后,或学校后的停车场巡游追逐她,对她吹口哨,叫喊着,嗨,宝贝,嗨,亲爱的瓦奥莱特,嗨,性感尤物,去一起兜兜风怎么样?除了那些最斯文的、最腼腆的、最不会甜言蜜语的男生,瓦奥莱特从不与他们出去,声称被他们“拒绝”,觉得“恶心”和“害怕得要死”,然而,是谁要你长得像利兹?泰勒…黛布拉?佩吉特一般的模样,白粉样的脸,长长的波浪般的柔顺的黑发,还有那猩红的嘴唇呢?
戈尔迪做了一个要呕的姿势,好像一想到瓦奥莱特·卡恩就使得她恶心难受。如果小狗托比在她的膝盖上以它的方式蠕动和亲吻,大多数时候我们看见它时是一阵狂热的喜爱,她会假设托比是那可怜的瓦奥莱特,坐在她膝盖上用舌头亲吻她,然后她推开它,“我知道她好甜美,我知道她不顾一切地想溶入我们”狐火“中,可我并不是想诅咒她,他妈的——她只会是我们的一个麻烦,她身后的那些混帐东西。”
马迪努力去劝她不要恶语伤人(她不去想长腿花很多时间与瓦奥莱特·卡恩在一起,而不是与“狐火”的其他人在一起,更不去想长腿没有与她在一起),此刻她脑子里响起了她多年前偶尔听见的母亲的一句话,那一定是深深地印在她的脑子里,那句话十分地可怕、丑陋,又是十分地难懂,她回应说,“瓦奥莱特·卡恩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放在户外的一个碟子里的蜂蜜,只会招来成群的苍蝇。”
戈尔迪笑得很厉害,她喜欢这句话,“蜂蜜!——苍蝇!”
当长腿与她们争论此事时,她的道理是,“那么我们需要帮助她。”狐火“将是瓦奥莱特·卡恩的救赎!”
兰娜立即尖声地说道,“是的,有道理。瓦奥莱特·卡恩是一个不错的可爱的孩子,要管住她很容易。”救赎“——无论叫什么,都有道理。”
自从通过严格的节食减肥十二磅以来,丽塔那些日子里特别热衷于慈善活动,她受到“狐火”的激励和鼓舞,现在不必嫉妒瓦奥莱特·卡恩。自然,丽塔就说,“哦,是的,有道理!就像你们这些家伙帮助我一样!”她说得非常动情,弄得我们好尴尬,“——就像你们拯救了我的生命一样!”
终于,戈尔迪和马迪只好让步。
决定不行使她们的否决权。
戈尔迪和马迪和那只银灰色的浣熊皮脸的爱斯基摩犬托比小狗贪婪地寻求爱。
当她们告诉瓦奥莱特·卡恩这条消息时,她突然哭了起来。
瓦奥莱特·卡恩紧紧抓住她们的手,好像是处于绝望之中,她摸索着盲目地拥抱她们,呜咽着,听起来就好像,“哦,哦,哦——你们要我吗?我的天哪,我愿意为你们去死——”她这样说,令马迪都很感动,她想,也许这毕竟不是一个错误。
在新成员宣誓仪式上,瓦奥莱特是所有女孩子中最动感情、情感最热烈的一个。请郑重发誓:我献身“狐火”姐妹。是,我发誓。我献身“狐火”计划。是,我发誓。我发誓永远牢记我的姐妹,就如同她们牢记我。是,我发誓。……革命即将发生,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无论是去死亡之谷,还是遭受精神的或肉体的痛苦,我发誓:我决不背叛“狐火”姐妹。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今生来世,决不泄露“狐火”秘密,决不拒绝“狐火”。将所有忠诚、所有勇气、所有的未来幸福,全心全意,献给“狐火”。是,我发誓。我以死的名义发誓:上帝助我,世世代代,直至时间终止。是,我愿意:我发誓。
每当我回忆起瓦奥莱特·卡恩 / “白雪”,我都有这样的想法,一个我不能够写进自白书里的奇怪的、刻意歪曲的想法之一,但我又不想抛弃这一点:她是那些十几岁就已经长得成熟而丰满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因而人们常常上当以为她们真的成熟了。于是你的眼睛会盯住她那摇晃的身体、乳房和臀部,甚至像姐妹般和蔼地望上她一眼,你就发现你自己在盯着她看,就像看玛丽莲?梦露那样。猜想那里面那所有的温暖的哺乳动物的肉体,那可是一个人,一个生命啊,你就会陷入绝境,你就会喘不过气来。她或许正巧也看见了你,哪怕只有一会儿,于是你心知,她也心知。但这一会儿决不会持续。
在她们的这位新“狐火”姐妹面前,戈尔迪忍不住对马迪嘀咕,“蜂蜜——苍蝇。”两个女孩子都不怀好意地笑了。
除了马迪,没有人知道戈尔迪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苍蝇”这个双关语有什么意义。
“嗨,瓦”莱特,宝贝,去兜兜风怎么样?“
“嗨,亲爱的乳头!”白雪“!——怎么样?”
“嗨……”白雪“!”
一个明亮得令人眩目的三月的一天,头一天夜里下了雪,中学后面的人行道上仍有一块块光滑而弯曲的碎冰闪闪发亮,太阳就像一枚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