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领大队开拔的张遵暂时还在路上。
栈道还未修好,粮草继续在涪城堆积,时间急促,张翼等人也忙得很,就请鞍马劳顿的刘武等先暂且安住涪城休息。
刘武也希望能跟随弟兄们一起去修栈道,被众人婉言谢绝,这也是为刘武好,伤筋动骨一百天(注2),伤势还未还未好透,几次勉强加入战斗已经不知道日后会落下什么隐病,现在是该好好休息休息,养足精神了。
董厥忙着调拨各色物资,那些留在衙署内计算账目的文臣们,也忙得双眼发红,刀笔吏们这次也尝到什么叫人手不够,恨不得多长两只手,一只手拿笔写竹简,一只手拿新的竹简准备时刻换上。一不小心刻错,立即拿出小刀把字痕削去,又从小木匣里摸出一小把雌黄粉,和上些水,抹到刻错的地方。(注3)
众人在衙署内看了许久,就看见两个小兵拿一个竹筐把这些笨重的文书命令抬走。不久又看见进来两小兵,一样抬着笨重竹筐,进入衙署。众人看的头大,刘武也同意大家的请求,去城中散散心。
离开衙署后,所有街道两边百姓在注意刘武时,这些环侍刘武身边的亲兵们,也得意洋洋享受被老百姓瞩目的虚荣和快乐。
所有人刚刚在并不算大的涪城转上一圈,到一处幽静拐角处,突然,从街角窜出个头戴竹斗笠面罩轻纱的女子,拦截到刘武面前。亏得是个小小女子,刘武眼尖,马上喝令弟兄们不要乱来。
那女子衣冠简单,一到刘武面前就行婢礼(注4),跪倒不起,哀声道:“侯爷!还请侯爷救命!”
“你是何人?”刘武莫名其妙。
那女子取下面上薄纱,倒也清秀,刘武隐约觉得熟悉,又记不得哪儿见过。
“奴婢原是蜀郡许家的。”
许家的,就是那个刚刚董厥跟他说过的,尚书许游家的,应该是送信的。
刘武将这女子邀到他处,让这女子将来的缘由细细说来,可一听之下大吃一惊。原来这女子服侍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个马泉的夫人,这女子也不是为了请刘武保住她家小姐无事,更过火,要刘武连她家小姐腹中那个孩儿,一并保下。
“将军,这怎么可以?叛臣之后,照例都得充为奴婢,像这个孩子,最好的归宿就是被打掉。”周大连忙叫嚷,他虽粗鄙,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知道帝国对叛徒的惩处,是很严厉的。
“怎么可以?我家小姐辛苦七八个月,已经快要临产,现在如何打掉胎儿?而且小姐说了,若要杀死她腹中胎儿,她宁可悬梁自尽,跟随我家姑爷结伴一起去黄泉。还请侯爷救命!救救我家小姐吧,救救我们小姐腹中的孩儿吧!”那个女子大哭,连连给刘武磕响头,直磕到额头满是鲜血。
“将军,不能答应啊!马邈那个混蛋的子嗣后代有什么好保护的?您忘了几天前我们弟兄们都是让混蛋给逼到那种地步,死了那么多人!而且您答应董老将军已经是很难的事情,您怎么可以再给自己找这种麻烦?”周大急了,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吵吵嚷嚷不希望刘武答应。刘武看看身边的刘魏,刘魏脸上果然满布着同情,呆呆盯视那个额头磕破、血泪交加的女孩儿。
这就好,刘武总算放心了,这个孩子本质还是好的,就是被仇恨迷了眼。
“侯爷救命!”那个女孩儿右手微伸,从怀里摸出一方绢帕,轻轻抖开,高举过头。那是一份书信,一封用鲜血写成的书信。
“侯爷,这是我们小姐给您的信件,我们小姐用簪子刺破自己手臂,一点一点写出来的。”女孩儿大哭。
字很秀丽,至少刘武这么认为,比他的鬼画符漂亮多了,跟吴如写的不相上下。刘武将这书信接下,细细阅读,看了几句就有些疑惑,望着那女孩,低声问道:“你家小姐到底叫什么名字?”一出口又觉得失礼,忙道,“算了算了,你不要说她名字了,你告诉我,为什么她知道我妻子的闺名?她们认识么?”
女孩儿忙点头道:“侯爷,您忘了么?前年我家小姐出阁,你家送了不少礼物呢。我家小姐跟您夫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啊!”
原来是吴如的闺中密友,难怪!
也难怪这家的女儿会来找刘武,一个女孩子家家,丈夫的人头几乎就要落地,就在这最后的时刻,她能做什么?哀求娘家出头,把丈夫救出来么?娘家现在正在跟马家划清界线,哪里肯帮她?娘家现在透过董厥,向刘武传达信号(不一定是一个人啊,可能是一批人,刘武是其中一个,别误以为刘武现在就那么牛。),已经是低声下气的事情了。为了保住她的颜面,不被归入叛臣家眷内,许氏家族在做最大的努力,这是出于对她的怜悯,更是出于对自己家族尊严的保卫。可现在要许氏家族连那个孩子也保?那就有些困难了,叛国罪,依律该当族诛,阆中黄氏家族在帝国是个特例。当年,也因为当初国势不稳,跟随黄权逃亡的,以及那一仗打败后被迫降伏东吴的子弟们所属家族都在观望,祖父才最终放弃对黄氏家族的处分。
可马邈有什么?一个很普通靠妻族力量谋求官位的出生中原的小小人物,他没有家族支撑。皇帝是一定会拿马家树典型的。
这个即将做寡妇,又即将失去孩儿的可怜女子,已经绝望了,只有恳请所有她能找到的关系和力量做最后的努力。
刘武看着这份血书,突然觉得心中堵得慌,眼前也恍惚出现母亲那张渐渐被自己淡忘的娇颜,那张写满温柔的脸,温柔的抚摸着自己高耸的小腹。
母亲是生妹妹时血崩死的,可是母亲,在临终前,说的那句话,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真好,给我的武儿添个妹妹,以后,我的宝贝就不会寂寞了。”可惜,妹妹也在母亲死后几个月还是夭折了。
……
“你起来吧!”刘武道,“你家小姐跟你家姑爷感情还算和睦么?”刘武说出口就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看书信上的口气,感情应该不错。果然,那个女孩儿迟疑一下,道:“我家姑爷心眼很好,对人很客气。小姐跟姑爷感情也一直很好,前几个月小姐刚刚得知自己怀孕,害怕自己不能尽妇道,还希望姑爷纳妾,姑爷只说等小姐安心产下孩儿再做打算。”说到这儿,脸上微微发烫,那个准备成为小妾人选的,就是这个磕头磕出血的女子。
那个时代,富贵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马泉能遏制欲望乖乖陪在老婆身边,已经是罕有的好男人了,或许日后还是会置妾,那也没什么,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是一个女人幸福的源泉,这就足够了。
马邈这么个毒草,竟然长出这么个好苗,这就是命运的无常,刘武暗暗感慨。
“我可以帮你家小姐试试。”
“将军,不可以啊!”周大叫嚷起来,“那个孩子皇帝是不可能允许留下的。您这么做,实在是以卵击石。您会给自己招惹很多麻烦的。”
“住嘴!”刘武怒斥,“我自有分寸!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周大被镇住了,嗫嚅着,想说话,却又说不出口,一脸愤愤。
“你回去告诉你们家小姐,连你们家姑爷,我也帮她保下来,让他们夫妻孩儿可以团聚。”
女人哭泣着连连磕头向刘武道谢,众亲兵哑然,一脸无奈。
(注1:尚书许游,许钦子。许钦,许靖子,早夭。许靖,汝南人平舆人,许劭从兄长,兄弟两人关系不佳,后来刘备开国后许靖官至太傅,刘武老子安平王的策封诏书,就是许靖执笔的,写诏书时许靖是司徒,刘理的初始爵位是梁王。许劭就是给老曹点评什么治世能臣乱世枭雄,搞月旦评的那个狗血人物。)
(注2: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是谚语,现代科技证明,人体细胞速度,大约就是100天,古人真是聪明之至,一点微观科学都不懂,也能总结出这种结论。
按这种结论,刘武的确不能久战,在下在之前的文中反复絮叨的就是这一点,刘武自兴势山脱围起,一直受伤,大伤小伤,最大一次是在剑阁栈道,中箭被砍几乎丧命,此后勉强过了十天多,又带领弟兄们去江油转转运气〈古代蜀地就三条路线还算是路,米仓、金牛、阴平,李果只所以提到阴平道,原因也就是蜀地就三大主要通道,前面两个都有重兵,他不说阴平说什么呢?都是骗饭吃的么,李果就是这样的人。〉,结果打成这样,我反复交待过的,刘武的弓,暂时在周大手里,弓名射日,力道极大,刘武身上有伤,特别是一条手臂上的,连普通弓没法瞄准,射日更拉不动。现在有机会休息,自然那些对刘武和气的人们,会建议他留下,不能操劳过度养成积患。像关羽,就是个反面典型,本来根本用不着刮骨疗毒,全都是箭伤过后没时间好好调养,导致箭头毒素积累,阴天下雨钻心的疼,不过请注意,三国志可没交待是华佗干的,就说了个医者。我要再多扯几句,华佗的医术并没有失传,《黄帝内经》,编者吴普等,吴普就是华佗学生,所以这本书应当就是华佗一支的医术总结。)
(注3:竹简,不要嘲笑,三国时代,还是竹简主打,那个时代纸很贵的,达官显贵们也许会常用和其他人等,只有重要的事情才会用轻便的纸张,而且阴天下雨下雪这些纸张很容易烂,古代人练书法大多都是靠沙盘,在沙子泥土上书写,也有用水在地上书写的,反正舍不得用纸。这种奢侈品不是给那些工匠们工头儿调发文书资料用的,对于给工匠们工头儿的,还是结实耐用的竹简。请注意,竹简不一定全都得规规矩矩几十片才算,那几片勉强扎在一起的,也算。至于雌黄,跟雄黄类似,都是砷硫化合物,雌黄主要的功用就是跟刀子合用,跟今天我们使用的涂改液似的〈所以成语中才有一个信口雌黄〉。颁发命令是不可以只靠嘴口口相传的,必须留下文书凭证,不然人家有可能会拒绝接受命令。那些工匠头儿,大多都是认识几个字的,当然,绝大多数工匠,都是文盲,这才是封建时代的特色,三国时代尤其如此,百姓中认识字的,就算是人才。能写,更好,懂算术的,那就是杰出人才了。南北朝之前,我国算术,主要还是靠算筹,计算非常困难,为此还有人针对算筹使用方法写过书,据说还很长很厚很有名很受当时人欢迎。当然后来出现算盘,这些算筹就下岗了。)
(注4:女子入门,凡有七种,妇〈就是接受百辆之仪,受钟鼓琴瑟明媒正娶的大妇〉,保母〈与傅母类似,一般都是老女人〉,傅母,宾〈宾客〉,记室〈这种比较少,一般记室大多为男子,不过女记室还是有的,就像宫廷中有书记女官一样〉,妾〈这个不用多说〉,婢〈婢礼也很简单,匍匐磕头就行〉。)
转变之章 节九十五:初七
当刘武开始走神,当他同情心泛滥,当他将那个想保护自己腹中胎儿的许家姑娘跟自己的亡母联想到一起,终于在一时冲动下,妇人之仁的答应那个小婢女为那个姓马的倒霉小子求情。
可是等人家千恩万谢离开后,他的亲随便不断埋怨这位大嘴巴将军,怎么随随便便就答应人家。没错,刘武现在的声望处于巅峰,现在就算是皇帝刻意压制,也压不住了,谁都得忌惮他三分。然而连周大这些粗人都知道,马家这个倒霉蛋,依国法就是一死,皇帝跟刘武向来不对付,哪里会顺着刘武的意思,刘武去求情,只有反效果。
刘武自己回过神来细细琢磨,也觉得话有些说大了,微微有些懊悔,只是话都说出来了,还是坚持到底。
“我说过要帮她家小姐的,不能言而无信。不然以后我再对谁许诺什么,谁会相信呢。”
众人默不作声,刘魏缓缓点头,也觉得义父说的很有道理。
没办法了,刘武想问问董厥的意思,等跑到董厥那边掏出血书跟董厥这么一说,老头儿立即跳起身来,呆呆望着刘武,嘴巴张得大大的,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还请老将军帮帮忙,我答应人家的,一定要做到。”
老头儿沉吟许久,望着刘武道,“办法或许倒是有个,就是对您太不公平。”
“能救人就行,只要我能完成我的诺言,什么都可以,”刘武很高兴,“您快告诉我吧?”
董厥凝视刘武许久,眼中,满溢着感动,他低低道,“侯爷,您……您为了这一时冲动牺牲不值得啊,您能够愿意出来帮忙保住许李两家的尊严,对这两个家族已经是大恩大德,这还是您肯舍弃江油城那边的战功,难度也不算很大。马邈家那个小子……哎,那可不行,皇帝总要杀一儆百,而且我也听说,那小子心眼不错很老实,可是才能低微,您犯不着为这种人再得罪皇帝。”
刘武一阵沉默,深深吸气,感叹道:“才能高低不重要,我已经答应过的,非得达成不可。呵呵,我以后知道说话要谨慎了,若我做不到,下次绝对不答应。”刘武笑了,吐出残存浊气,闭上眼思索许久,才再度睁开眼望着董厥:“您就教我怎么做,什么法子我都愿意,只要我这次能完成。”
董厥慢慢说了,这法子跟之前的方式差不多,就是损失更大,牺牲更大。刘武无语,思索很久,最终接受了。
事有凑巧,十一月初六,就是刘武回到涪城的当日傍晚,成都特使到,诏令诸葛瞻先行带领援军部队班师。栈道也能过人了,涪城右栈道修复任务,可交予剑阁方向部队。顺手将那些豪门子弟兵们全带回成都,准备解散,返还各家。
卫将军诸葛瞻得令后迅速集合队伍,下达军令,明日返回成都。
这一夜原定的众将宴会中,所有准备回成都的未敢尽兴,卫将军喝了一小半坛,刘武更多一点,张遵张哲父子每人接近一坛没敢再多,只有留在涪城的众将各个欢饮直到沉醉。第二日,在涪城军民欢送中,卫将军带领大军慢慢往西开拔,涪城积存的几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