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装孙子!她的手哆嗦了半天,写一句农民工朱大琴,看一眼小镜子。三看两看,她突然愣住了:镜子上出现了楚丹彤!她猛回头,见楚丹彤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她身后!
她腾地站起来,脸上像喷了猪血一样红。她冲身后的楚丹彤自我解嘲地笑出了声,笑弯了腰,赶紧团了那张纸,一把扔进纸篓里,捡起大抹布,在桌上胡乱地擦了擦。楚丹彤随口问:写什么呢,让我看看!朱大琴连汤带水地笑大发了,说我只当一个人作妖儿,哪曾想却露了馅儿,现了眼!姐你可别呸我啊!咳,世上的理儿,怎么绕腾,到头来,总归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该是啥玩意,还是啥玩意,装不得孙子!楚丹彤说:咦,你一说庄稼喀,怎么就一套一套的呢? 这么俏皮,你是不都写到那纸上了?她从纸篓里抢过那纸团,打开看了看,见上面一行一溜的,都是农民工朱大琴几个字,她心里有几分触动,笑容顿时在脸上凝住了。她把那张皱纸放在桌上,坐进了转椅,竟像朱大琴刚才坐在那上一样,也发起呆来。朱大琴讪讪地一把收去那张皱纸,没声没响地刷拖鞋去了。
几天前她给翁小淳挂通了电话,没待她说话,翁小淳冲口就说:老楚,农民工的那封信,写得挺到位!一句是一句,都是关键词,像子弹一样,把郑主席射中了!信已由真维权甄主任转到我手上了,他把这信当成宝贝疙瘩!说这个素材不用,就糟蹋了,希望通过电视反映一下农民工心声,我想,第一步通过电视寻找她……楚丹彤打断说:你找她干啥?翁小淳说:找人不是目的,扩大宣传呗!第二步想让她出场,念念她那信!楚丹彤赶紧拦住她说:你可拉倒吧,她是我家搞卫生的,又没看那场节目,不过是借了她的手,说了咱的话。那封信上的字她都认不全,还念呢!适可而止吧!翁小淳说:那几个字还认不全?教教她怎样?楚丹彤说:这不太离谱了吗?翁小淳听罢,也就干脆地说:也罢,就到此为止了。
虽然这件事表面上自消自灭了,但是朱大琴被骚扰的心境,看来一时还难以平复。楚丹彤想安抚她几句,可她不知自己的安抚,究竟能为她排遣郁闷,还是不小心再次伤了她。也许说还不如不说好。
她没说什么,回屋里看书去了。
下午的时候,楚丹彤来到附近的超市。本周日将是全市环保宣传日,组委会已在半月前对少年宫发来义演和义展的邀请函,地点设在翠湖公园。冯主任决定把几个少艺班都拉出去练练兵。绘画和武术由他亲自领队,歌舞和器乐交给楚丹彤。经验证明,露天演出的成败,天气决定一半,而明天偏偏又预报有阵雨,她要给孩子们每人买一件简易雨披,以备义演时天气的不测。给一帮孩子当领队,说白了,这是既当保姆又妈的操心差事。
周末的超市里,人流熙攘。尤其是电视机售货区,总有些闲人在那里或蹲或坐,看节目解闷儿。楚丹彤的购货车一推到这个区,就打误了。通道被白看电视的闲人堵个严实,进不了,也退不出。而现在播放的,正是翁小淳那档《娱乐跑马场》。综艺节目除了歌舞,还穿插相声小品一类,总是能留住一些人的脚步。楚丹彤扫了一眼货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电视机样,几乎都调在这个频道上。只见一个个屏幕上,都一律晃动着翁小淳新招来的那个小女主持,她像个玲珑娃娃,在那儿蹿蹿达达、摇晃腰肢。她向节目现场的观众正出示一个淡粉色的信封,画面刷地一转换,推出那个信封的特写镜头,一个接一个的电视荧屏上,清一水地出现这个信封。信封和信封首尾相连,竟像一道粉色的万里长城。楚丹彤光顾着推车躲着人往外撤,电视画面并没入眼,耳边却挡不住那玲珑娃娃主持人的话语: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这就是一位名叫朱大琴的农民工,给总工会郑钧主席的来信……楚丹彤听了“朱大琴”三个字,不由一愣。她不禁停住脚往屏幕上看,这不是她在八角街邮局寄出去的那个淡粉色的信封吗?不容她多想,只见那玲珑娃娃已从信封里掏出信纸,拖着长声,故作深沉地念起来:
郑钧主席:
我是从建宁县大新乡来的农民工……
天哪!玲珑娃娃怎么将朱大琴的那封信,从开头一直念到结尾!当读到最后一句“节目没看够,再多演演吧,谢谢了!农民工:朱大琴”时,楚丹彤的头嗡的一下,血呼呼地直往上涌。这封由她自己拿捏着一个底层民工腔调编出来的信,翁小淳不是答应自己,到此为止了吗?怎么又抖落出来了?
屏幕上的那个玲珑娃娃,以倒料豆儿般风快的语速在说:我们这档维权节目,受到农民工兄弟姐妹们的广泛欢迎,也使他们从中受到鼓舞和教育。这位叫朱大琴的农民工,家里连电视机都没有,是特意到亲戚家去收看的;她文化程度不高,但看了之后,按捺不住这份激动的心情,才写了这封感人至深的信。为了让这位朱大琴能经常看到我们的节目,决定送她一台价值二千元的二十时液晶彩电!
现场的观众席上,立时响起热烈掌声。
这时,只见那玲珑娃娃将那个淡粉色信封擎起来说:可是这位朱大琴在信封地址一栏只写了“农民工朱大琴”几个字,为了能尽快与朱大琴取得联系,将液晶电视机送到她的手上,我们节目组展开了广泛的寻找,请看大屏幕——
在拉近的现场大屏幕上,玲珑娃娃身着生活装,正行进在车水马龙的八角街上,她一手拿着那个淡粉色信封,一手拿着话筒,边走边进行解说:观众朋友们,我手上拿的这封农民工朱大琴的信,虽然没有地址,但上面有个邮戳,盖的是八角街邮局。为了找到朱大琴,我们先到这个邮局碰碰运气。
玲珑娃娃蹦蹦跳跳地走进了八角街邮局,她找到一位留短发的邮局女工作人员,递过带台标的话筒进行采访。那女的接过信封看了看说:这封信确实是从我们八角街邮局投递的,可普通平信,邮局的柜台不必经手,都是顾客自已往信筒里投放,所以邮局无法掌握寄信人的情况。
玲珑娃娃从邮局出来,又冲着话筒解说:很遗憾,我们在邮局没有找到朱大琴的线索。但是既然朱大琴的信是从八角街邮局寄出的,她的生活范围肯定和八角街有关。我们不妨到八角街派出所去查一下。
玲珑娃娃又蹦蹦跳跳地进了八角街派出所,她走到户籍窗口,将信递给里面一名穿警服的小伙。她对那位警察说:民警同志,我们想找一位名叫朱大琴的农民工,能不能帮忙查一查。那民警接过信封在电脑上搜索了一下,又将信封退出来,解释道:按现行对进城务工人员的管理条例,农民工进城不用再办暂住证。也就是说,一个外来打工者,如果没有不良治安记录,在公安部门一般是查不到的……
看到这儿,楚丹彤嗓子冒烟,额角沁出了细汗。她知道,这蹦蹦跳跳的玲珑娃娃,充其量是个前台小偶人,底下操绳的,不是翁小淳,又能是谁?明知朱大琴是谁,却凭信封上一个邮戳的细节,大动干戈,来一番真查实找,弄得悬念迭出,一波三折,谁看了能不为这心系农民工的大爱之举而动容?其情其景,怕是一根木头都会感动的!
果然这现场找人的悬念,外加一封信换来一台液晶电视的慷慨馈赠,产生了不小的冲击力。那些在超市电视机购物区,白看节目的几个男人,都受到莫名的刺激。他们情不自禁地活动着身子,互相搭话,这个说:嗐。这写信的民工可真有头脑!看人家话不多,真赶劲,捅到领导软肋上了!那个说:要是那个写信的站出来,一台彩电就到手了!一个字,写出多少钱哪!比作家的稿费都贵呢,顶保洁工擦俩月地板的……
这话很刺楚丹彤的心,她想赶紧走开,可那几十台电视机的画面已刷地一转回到了节目现场,主持人玲珑娃娃正在台前竭力煽情:观众朋友们!我们的农民工姐妹朱大琴究竟找没找到,让我们现场的朋友一起倒数十个数,如果找到了,大屏幕会出现朱大琴的形象,如果没找到,大屏幕会出现梦幻花雨!在她的带动下,现场观众群情激昂,像大合唱一般共同倒数起数来: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随着音响里一个巨大的下滑音,大屏幕上什色花雨纷纷闪落,观众席上暴起一阵失望的嘘声。
玲珑娃娃说: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很遗憾我们还没有找到这位朱大琴,如果你是朱大琴的亲朋好友,请转告她立即与我台联系,电话2123919,2123919……
楚丹彤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不知是怎么从电视机购物区的人堆里撤出来的,也不知怎么带着几捆小雨披,去付的款。她神色焦灼地打车先到少年宫,将包裹在收发室栗师傅那里存好,又让出租车把自己送到了电视台。
她在演播大厅找到了翁小淳。小淳正陪几位台领导察看新安装的舞台效果设备。一位卖设备的厂家工程师也在场。小淳见了楚丹彤,示意她稍等一会儿。她用步话机呼叫控制台给什么命令。话音刚落,舞台前沿的一排管子里,就噗噗地直立着蹿出顿明顿灭的火柱,上方爆出闪闪烁烁的礼花,那一瞬的爆亮,晃得人真是眼迷心醉的。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就对这火柱的高低强弱,礼花的颜色姿态,进行一番品评和建议,厂家工程师在一旁做着讲解和允诺。几个人戗戗了一阵,散去。
翁小淳这才叫过楚丹彤,把刚演示过的喷火机和冷焰火机指给她看,得意地说,这个演播大厅的设备比省台的档次高多了,就说灯光吧,瞧这摇头灯、扫描灯、图案花灯、追光、频闪什么的,可全啦,做什么大型节目都够用;干冰机、烟机、泡泡机、气雾柱、礼花弹、彩带机,这些老设备,差不多都是她的《娱乐跑马场》挣钱后,一点点添置的。干电视这行,硬件绝不能忽视,投入和产出是成正比的……楚丹彤没兴趣看她的装备,不太高兴地说:你投入是够大的,把八角街邮局和派出所都投进去了!小淳一听明白她的意思,语塞了一刻,随后举起三根指头,小声说:真维权甄主任的三十万元还没到位,还是觉得节目在民工中的反响没做到位。人家是拉了口子就要见血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可我急等钱哪!情急之下,一咬牙,又捡起那封信,把这个好素材大用了一下。说到底,电视里的动情点,其实在生活中,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但要把它当成一块酵母,想让它发起来,就发起来了。我只好让那封信再发一下。真维权甄主任看了,刚才已给我来过电话,一连三场的三十万元可以签了……楚丹彤听说她居然真能将民工的节目一连签下三场,也算是个不小的收获,还是替她高兴的。不过她告诫她,朱大琴这人,简单朴素,根本不会说谎,要是现场采访她,憨乎乎的她说不定会露了写信的实底,那可就砸了。翁小淳说:你当我没长脑子?放心吧,不会让她露面的。说到这儿,有人来叫翁小淳去参加一个什么会,楚丹彤临分手还叮嘱她,既然承诺要给朱大琴一台电视机,这件事要兑现,也算对用了人家名分的报答吧。翁小淳满口应着,将她送走。
楚丹彤回到家时,拧开门锁,屋里面巨大的音波,如同猛兽一般呼地朝她扑来,吓了她一大跳。当她辨明是电视的音量开得太大,就觉奇怪,朱大琴一向不动她家的电视机,这是怎么了?正这时,大琴子已带着小跑过来迎她,忙从鞋柜里掏出拖鞋,放在她脚前。楚丹彤问:你看电视了?这么震耳朵!朱大琴一愣,又一笑,说:我看看《娱乐跑马场》,又是给咱民工办的节目呢。她一边说,一边又带着小跑去把电视机关掉。朱大琴踢里蹋拉地跟在楚丹彤的身后,楚丹彤这才发现这女人两眼炯炯的,带着一股泪湿的光亮,热切地盯望着她,像一头饥渴的小母豹。她浑身散发着汗气,脸蛋艳粉,鬓角的头发都是湿的,如同刚刚经过跑跳,经过背扛,经过男欢女爱痛彻心肺的撕扯纠缠后,那种微惊微诧,微嘘微喘,无法平复满腔热血涌动的样子。
楚丹彤不猜自明,说:看见了?又在找你,没把你吓着吧?朱大琴使劲地点着头,又摇着头,说:妈呀,顶着大日头,满处找!我刚才站在电视前,捣着自个的胸脯,冲那个小俊丫头说:孩子,忙活啥?累不累死了,大琴子不在这儿吗?啧啧,她哪听得见哟,买驴找不着卖驴的哟!楚丹彤替她说了下一句,还送你一台大彩电!朱大琴蓦地羞红了脸,低下声说:看,也没做什么,还送那么大的礼!太重了,天上真掉馒头了……朱大琴抬起记着电话号码的手掌,眼里含着几分犹豫,终于说:电视里让立刻跟他们联系呢,楚姐,你说联系还是不联系?楚丹彤说:他们能支援你一台电视总是好事,哪能让撞到怀里的鸽子飞了?朱大琴眼圈红了,说:这台电视机该给你,那信上的话,是你凑的句儿!我不要,给你!楚丹彤笑了,一拍大琴肩膀:哪里话!我哪能要?这电视机你不用到现场去领了,你给电视台打个电话,留下你的电话号码,过后他们会把电视转给你!
朱大琴应着,跑到阳台上,一眼看天,一眼看地,措着辞,最后按手心上的号码挂了电话。
八
一进五月,天气骤然变暖了。朱大琴将楚丹彤家的南北窗户打开,进行大清扫。任何人家,经过了一冬封闭式的日子,总会积存些废旧物品的。
弛上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儿,朱大琴从旧物堆里挑出一个铝锅盖,她跟楚丹彤要了下来。她住的民工屯离彩电塔太远,信号不好。她把电视台赠电视的事告诉旺田后,为接收信号问题,旺田挺挠头。电视机一旦搬进家,没有室外天线,再好的机器也调不出影影来,那还不等于接来个聋子耳朵。而跟屁股进来一帮子扯筋连骨的亲戚,看不见影影,还空吊了大家的胃口。他和大琴核计,得把天线提前备上,别闪了大人孩子们眼巴巴的盼头。两人还相约着到电料市场看过,没想到室外天线的标价竟三百多块钱,比买一台淘汰的旧电视还要贵。他们没舍得掏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