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之万寿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青铜时代之万寿寺-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线索纷乱,很难说它隐喻着些什么。这个故事就这样放在这里吧。

    三



    1

    我终于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进来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进来,我都不认识──
我总得认识一些别人才对。在医院里,常从电视上看到有人这样做:站在大厅的门口,微笑
着和进来的人握手──但病友们说这个样子是傻帽,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没把手伸出去,而
是把它夹在腋下,就这样和别人打招呼,有点像在电视上见过的希特勒。不用别人说,我自
己也觉得这样子有点怪。

    现在似乎是上班的时节,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人进来。我没有手表,不知道是几点。但
从太阳的高度来看,大概是十点钟。看来我是来得太早了。我对他们说:你早。他们也说:
你早。多数人显得很冷淡,但不是对我有什么恶意,是因为这院子里的臭气。假如你正用手
绢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难以对别人表示好意。最后进来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
女孩。她一见到我,就把白纱手绢从嘴上拿了下来,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出来了,你?这
使我觉得自己是个炸尸的死人。这个姑娘圆脸,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后,连眼眶都快没
有了。我觉得她很漂亮,又这样关心我,所以全部内脏都蠢蠢欲动。但她马上又转身朝门口
看去,然后又回过头来说:她到医院去看你了,一会儿就来。我不禁问道:谁?她娇嗔地看
了我一眼说:小黄嘛,还有谁。我谨慎地答道:是嘛……但是,小黄是谁?她马上答道:讨
厌,又来这一套了;然后用手绢罩住鼻子,从我身边走开。

    我也转过身去,背对着恶臭,带着很多不解之谜走回自己屋里。有一位小黄就要来看
我,这使我深为感动。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谁。那位黄衣姑娘说我“讨厌,又来这一
套”,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我经常失去记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说,那辆面
包车老来撞我的脑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这只能说那辆车讨厌,怎么能说是我讨厌
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开始读旧日的手稿,同时把我的处境往好处想。在《暗店街》里,主
人公费尽一生的精力来找自己的故事,这是多么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这是多么幸运的遭遇。从已经读过的部分判断,我是个不坏的作者,我很能读得进去。但我
也希望小黄早点到来……虽然我还不知小黄是谁,是男还是女。

    在凤凰寨里,这个小妓女经常挨揍,因为此地是一所军营,驻了一些雇佣兵。为此应该
经常惩办一些人,来建立节度使的权威。他对别人进行过一些尝试,但总是不成功。比方
说,薛嵩在红土山坡上扎寨,虽然开了一小片荒,但还是难以保障大家的口粮。好在大唐朝
实行盐铁专卖,这样他就有了一些办法。每个月初,他都要开箱取出官印,写一纸公文,然
后打发一个军吏、一个士兵,到山下的盐铁专卖点领军用盐,然后再用盐来和苗人换粮食。
等到这两个人回来,薛嵩马上就击鼓升帐,亲自给食盐过磅,检查他们带回来的收据,然后
就会发现军吏贪污。顺便说一句,军吏就是现在的司务长,由有威信的年长士兵担任。在理
论上,他该是薛嵩的助手,实际上远不是这样。

    等到查实了军吏贪污有据,薛嵩感到很兴奋,因为他总算有了机会去处置一个人。他跳
了起来,大叫道:来人啊!给我把这贪污犯推出去,斩首示众!然后帐上帐下的士兵就哄堂
大笑起来。薛嵩面红耳赤地说:你们笑什么?难道贪污犯不该杀头吗?那些人还接着笑。那
个军吏本人说:节度使大人,我来告诉你吧。军吏不贪污,还叫作军吏吗。那些士兵随声附
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没有办法,只好说:不杀头,打五十军棍吧。那个军吏问:打谁?
薛嵩答道:打你。军吏斩钉截铁地说:放屁!说完自顾自地走开了。薛嵩只好不打那个军
吏,转过头去要打那个同去的士兵。那个兵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放屁!说完也转身走了。
这使薛嵩很是痛哭,他只好问手下的士兵:现在打谁?那些兵一齐指向小妓女的房子,说
道:打她!那个小妓女坐在自己家里,隔着纸拉门听外面升帐,听到这里,就连忙抓住麻纱
手绢,嘴里嘟囔道:又要打我,真他妈的倒霉!后来她就被拖出去,扔在寨心的地下,然后
又坐起来,从嘴里吐出个野李子的核来,问道:打几下?别人说,要打她五十军棍。她就高
叫了起来:太多了!士兵们安慰她道:没关系,反正不真打;说完就把她拖翻在满是青苔的
地面上,用藤棍打起来了。虽然薛嵩很重视礼仪,但他总是中途退场,因为他看不下去。这
已经不是惩罚人的仪式,成了某种嬉戏。总而言之,自从到了凤凰寨,薛嵩没有杀过一个手
下人,他只杀了一个刺客。他也没打过一个手下的人,除了那个小妓女,她每隔一段时间就
要被从草房里拖出去打一顿,虽然不是真打。这使薛嵩感到自己的军务活动成了一种有组织
的虐待狂,而且每次都是针对同一个对象。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后来,有一些人在我门前探头探脑,问我怎么出院了;说完这些话,就一个个地走了。
最后,有一个穿蓝布制服、戴蓝布制帽的人走到我房子里来,回避着我的注视,把一份白纸
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说道:小王,有空时把这表格再填一填;然后他就溜走了。这个人有点
娘娘腔,长了一脸白胡子茬,有点面熟……稍一回忆,就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里见过他三四
次。他总是溜着墙根走路。但根据我的经验,墙角比院子中间臭得更厉害。所以这个人大概
嗅觉不灵敏。虽然刚刚认识,但我觉得他是我们的领导。我的记忆没有了,直觉却很强烈。
由这次直觉的爆发,我还知道了有领导这种角色。你看,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知道了领
导;不管多么苛刻的领导,对此也该满意了……

    这份表格已经填过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笔迹。但不知为什么还有再填。经过仔
细判读,我发现了他们为什么要把这表格给我送回来。在某一栏里,我写下了今年计划完成
的三部书稿。其一是《中华冷兵器考》,有人在书名背后用红墨水打了一个问号;其二是
《中华男子性器考》,后面有两个红墨水打上的问号;其三是《红线盗盒》(小说),下面被
红墨水打了双线,后面还有四个字的评语:“岂有此理!”这说明这样写报告是很不像话
的,所以需要重写。但到底为什么这是很不像话的,我还有点不明白。这当然要加重我的焦
虑……

    有关我的办公室,需要仔细说明一下:这间房子用方砖漫地,但这些砖磨损得很厉害,
露出了砖芯里粗糙的土块。我的办公桌是个古老的香案,由四叠方砖支撑着。案面上漆皮剥
落之处露出了麻絮──在案子正中有一块裁得四四方方黑胶垫。案上还有一瓶中华牌的绘图
墨水,是黑色的。旁边的笔筒里插了一大把蘸水笔;还有个四四方方、笨头笨脑的木凳子放
在案前,凳子上放了一个草编的垫子。桌上堆了很多旧稿纸,有些写满了字,有些还是空
白。虽然有这些零乱之处,但这间房子尚称整洁,因为每件家具都放得甚正,地面也清扫得
甚为干净。可以看出使用这间房子的人有点古板、有点过于勤俭,又有点怪癖。此人填了一
份很不像话的报告,这份报告又回到了我手里。我该怎么办,是个大问题。我急切地需要有
个人来商量一下,所以就盼着小黄快来。我不知小黄是谁,所以又不知能和他(或她)商量些
什么。

    2

    我忽然发现,我对自己所修的专业不是一无所知,这就是说,记忆没有完全失去──我
所在的地方,是在长河边上。这条河是联系颐和园和北京内城的水道,老佛爷常常乘着画舫
到颐和园去消夏。所谓老佛爷,不过是个黄脸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贵,是因为过去有一天有
个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着一条射过精,疲软的鸡巴从她身上爬开。我们所说的就是历
史,这根疲软的鸡巴,就是历史的脐带。皇帝在操老佛爷时和老佛爷在挨操时,肯定都没有
平常心:这不是男女做爱,而是在创造历史。我对这件事很有兴趣,有机会要好好论它一
论……因为那个老婆子需要有条河载她到颐和园游玩,在中途又要有个寺院歇脚,因此就有
了这条河、这个寺院。在一百年后,这座寺院作为古建筑,归文物部门管理;而我们作为文
史单位,凭了一点老关系,借了这个院子,赖在里面。这一切都和那根疲软了的鸡巴有某种
关系。老佛爷对那根鸡巴,有过一种使之疲软的贡献,故而名垂青史。作为一个学历史的
人,这条处处壅塞的黑水河,河上漂着的垃圾,寺院门上那暗淡、釉面剥落的黄琉璃瓦,那
屋檐上垂落的荒草,都叫我想起了老佛爷,想到了历史那条疲软了的脐带。诚然,这条河有
过刚刚疏浚完毕的时刻;这座寺院有过焕然一新的时刻;老佛爷也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刻;那
根脐带有过直愣愣、紧绷绷的时刻。但这些时刻都不是历史。历史疲惫、瘫软,而且面色焦
黄,黄得就像那些陈旧的纸张一样。很显然,我现在说到的这些,绝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
但现在想起来依旧感到新奇。

    现在总算说到了凤凰寨的男人为什么要把龟头吊起来:这是一种礼节,就如十七世纪那
些帆缆战舰鸣礼炮。一条船向另一条船表示友好,把装好的炮都放掉,含义是:我不会用这
些炮来打你。红土山坡上的男人把自己的龟头吊了起来,意在向对方表示,我不会用这东西
来侵犯你。当然,放掉的炮可以再装上,吊起的龟头业可以放下来,但总是在表示了礼节之
后。因为此地有一种上古的气氛,所以男人们对自己的龟头也是潦草行事,随便的一吊;它
也就死气沉沉地呆在那里,像一条死掉多年、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老鲇鱼。

    因为是大地方来的人,薛嵩对“就便器材”甚是考究,每天晚上都要砍一节嫩竹,把它
破成一束竹条浸到水塘里,使之更加柔软。这东西是一次性使用,撒尿或做爱时解下来,就
要换一根新的。在家里时,薛嵩总是拿着那捆竹条,行坐皆不离手。出门时,他把它挂在铁
枪上。用这种篾条吊着,它显得多少有点生气,虽然依然像条老鲇鱼,但死后的时间短了一
些。后来他就用这束竹条抽了那小妓女的脊背。经过漫长的一天,竹条只剩了三四根,抽起
人来特别疼。那女孩挨了一下,抽搐着从树干上扬起头来,说道:薛嵩!真狠哪你。这使薛
嵩感到不好意思,差点把竹条扔掉,去拣根别人用过的柳条。但转念一想:我是为了她好,
就继续用竹条抽下去。又抽了三四下,才走到一旁,把她让给别人。

    这个女孩子面朝大树站着,双臂环抱着大树,手腕用就便器材捆在一起。这个就便器材
是一把青芦苇,拧成绳子状;捆妇女儿童可以,捆男人就把不牢。在大树底下,有裸出地面
的树根,还有青苔细泥。那女孩在树根和青苔上踱步,装似在健身自行车上或跑步机上锻炼
身体。薛嵩看着这一切,沉思着,忽然用竹条在自己腿上抽了一下──这种疼痛虽然厉害,
但还不是无法忍受。然后他放了心,觉得自己还不算过分。如果我说,薛嵩在构思一篇名为
“以就便器材刑责违纪人员的若干体会”的军事论文,就未免过分;但他的确是在想着一些
什么;这如我也在考虑《中华男子性器考》应该怎么写……

    后来有个兵报告说:打完了!还干点啥?薛嵩说:放了她!人们把她放开,她的手腕上
有两条绿色的环形。她想到山涧里洗去,但别人劝止到:别去。着了水露,伤口要化脓。其
实也没有什么伤口,但总要这么一说来表示关心。所以她就用麻纱手绢蘸了树叶上的露水,
揩去了手腕上的绿印。此时她的大腿、腹部还有乳房上满是青苔和树皮;有个兵从地下拔了
一把羊胡子草,帮她把这些擦去。她很快接过了那把草,说道:谢谢。自己来。总而言之,
在她走到火堆边上自己座位上之前,很是忙碌了一阵,这个女孩是忙碌的中心。这种忙碌带
有一点驾轻就熟的意味。此时薛嵩孤零零地坐在火堆边上,体会到了作为将帅和领袖的寂
寞,心里默默地想道:我又把她揍了一顿。这样,这一章就有了一个灰色的开始。接下去她
还要灰得更厉害。那天晚上,薛嵩揍着小妓女,心里却在想着老妓女。每抽一下,他都把头
转向老妓女的木板房,想要看出她是否坐在纸门后面,透过门缝看这件事;单因为天色已
暗,那房子里又没有点灯,所以他瞪得眼睛都要瞎了,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3

    如前所述,在凤凰寨的中心,有座夯土而成的平台。需要说明的是,这座高台的四周有
卵石砌成的护坡,以防它被雨水淋垮;台上有座木板房,用树皮做房顶。树皮上早已生了青
苔,正在长出青草来,在木板房子里住了一个妓女,或年老或年轻,或敬业或不敬业,或把
男人叫作“官人”、“大人”,或叫作“喂,你!”。这是个矛盾,所以在凤凰寨里,实际
上有两个妓女──这么大的寨子,只有一个营妓是不够的。这就是说,寨里有两座木板房
子、两个夯土的平台,并肩而立。这样解决矛盾,可称为高明。在这两座房子后面,有两个
不同的花园,前一个妓女的园子里,有碎石铺成的小路,有一座小小的圆形水池,里面栽了
一蓬印度睡莲。在长安城里,可以买到印度睡莲的种子,但要把它遥迢地带来。除了小径和
水池,所有的地面都铺上了砂子,以抑制杂草。特别要指出的是,花园的一角有一口深不可
测的枯井,为了防止井壁坍塌,还用石块砌住了,枯井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