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夜放下画笔,伸了一个很大的懒腰。她走出布屋,看到站在窗前的沉年,有些惊讶。她说,沉年,这么早就起来了。
沉年回头,看到锦夜,笑。他说,是啊。
后来他又说,你看,现在下雨了。
锦夜就走到他的旁边,与他一起看雨的落下。沉年说,锦夜,其实我很早就起来了。天还没亮的时候,看到你那里还亮着,就过来看看。你正在画画,我就没有打扰你。
锦夜笑。她说,昨天晚上突然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全新的梦,好像看到了什么。那些细微的,美好的记忆。突然就起来,想要把这些画下来。
她说沉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认真地做一些事——但是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我想要好好地画画。她说,我想要为自己画。从前,为了生计而自学了画画,那都是为了别人而画。现在我要开始为自己画了。画我自己的故事。我所经历的。或者是我想要说的。都可以画出来。
——在那个大雨初歇的早晨,沉年看到,锦夜已经画完自己的第一个故事。有些只是简单的几笔。他突然热泪盈眶。仿佛她所有的语言都隐藏在了其中。所有说过的。未说起的。或者无法言说的,都在这里了。
时间很快便又过去了一年。与锦夜结识之后,沉年觉得他的世界突然变得更加狭窄了。好像只有她了。他正在不断地抛弃从前。那些他始终想要遗忘的记忆,现在竟然真的可以长久地不再想起。无论是母亲,父亲。辛禾。或者蜀平。甚至是穆夏。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想到他们了。有时候,沉年从梦中醒来,看到旁边床上已经睡去的锦夜——她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但是,令沉年担心的是,锦夜常常会突然醒来。症状如同梦游——有时候会突然大叫。闭着眼睛。挣扎着坐起来,大声地呼叫着一些句子,但是听不懂。有时候,她亦会从床上爬起来,安静地在房间走动。几分钟后重新回到床上。第二天沉年问她,她却说自己毫无知觉。
她的症状再次让沉年警惕。他去询问了医生。医生说,那是由于她内心过于焦虑或者兴奋引起的。应该适当地让她散心,排除紧张情绪。
在晚上准备睡觉的时候,沉年亦会注意关上门窗。并仔细检查,是否已经关紧。也会从里面将门反琐。他担心自己睡着的时候,锦夜会突然开门出去。
一个月过去。锦夜的症状却依然如故。沉年开始考虑,他要带锦夜出去。去更远的地方旅行。这段时间锦夜过分投入画画,精神变得恍惚。在她画不出来或者画不好的时候,她亦会对沉年抱怨。发脾气。或者乱摔东西。但是沉年知道她,所以不会责备。发完脾气之后,锦夜又会独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发一言。不想吃饭,或者完通宵的游戏。沉年想,这样下去,她可能又会恢复从前那种状态了。
他决定要带她去旅行。
他们去西安。
十一月。锦夜突然想要去北方看雪。沉年没有向学校请假,带着锦夜,就坐上了去北方的火车。行李不多。但都是厚重的棉衣。车程大概要四十个小时。火车自海口开始,缓慢地往北方行驶。火车发出轰鸣的响声,在夜晚听得非常清晰。然后,就开始下雪了——不大的雪。在山上,雪始终不紧不慢地下着。好像盐花散落。那时候,沉年已经睡着。朦胧中听到锦夜在叫他的名字。她小声地叫他,沉年。沉年。
沉年睁开眼睛,就看到锦夜已经爬下床。穿一件单薄的衣裳,站在窗户前。她说,沉年,你看,终于下雪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雪了。
——这些年,锦夜离开家乡,常年流连于南方的城市,却极少去北方。她怕冷。已经鲜少见到落雪,快要遗忘它的模样。沉年亦是如此。两年未曾回家。在永不下雪的海口,每天都是如此温暖。
沉年亦起来了,下床与她一起看雪。他们呼出的气很快就在玻璃窗上凝结,变得模糊一片。沉年用手擦去,留下几条水痕——如同多年前,他第一次带穆夏离开。他们坐火车,但那不是一场甜蜜的旅行。却如同逃亡。同样是寒冷的天气。外面下起了雪。苍茫的大地。无奈并且辛酸——都是无法言说的伤。
沉年把锦夜搂在怀中。感受着她那温暖的气息。他说,锦夜,你会不会觉得冷。多穿件衣服吧。
锦夜笑。她说,我不冷的,沉年。
她说,等到我们终于到达北方。我一定会画下真正的落雪。那或许是一直潜藏在我心底的一个愿望。等着我去把它实现——这么说,你应该不会笑我吧。
沉年拍拍她的头,没有说话。
终于到达西安。十一月的西安。刚下过一场雪。即使是中午,亦已非常寒冷。当地人穿着厚厚的棉衣。把双手缩在袖子里,哆嗦着叫卖——热玉米,热玉米。腾腾的热气吸引了许多人。他们围在玉米摊周围,与他讨价还价。最后,一根一元钱成交。
沉年问锦夜说,你想吃吗。
锦夜点头。
那是他们第一次吃到当地的食物。锦夜立刻像孩子一样叫,真好吃啊。
沉年笑。他们去寻找旅馆。准备先把东西放下,然后出来。没有什么计划,只是到处乱逛,吃各种小吃。并且熟悉一些路段。一路上,他们手拉着手,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便肆无忌惮地说话。锦夜说,沉年,我真的很开心。
傍晚的时候,再次下起了雪。
那个时候,沉年与锦夜刚从一个小饭馆出来。看到雪,锦夜欢快地跳起来。她说,沉年,这就是真正的雪。北方的雪。和任何地方的都不一样——像一个年幼任性的孩子。这个时候,他们仿佛身处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到处都是白色。雪落在头上,衣服上,来不及化开。凝结成了厚厚一层。沉年有些怜惜地拍了拍锦夜的脸。她的脸温热。他希望她可以一直这么快乐。
他们向当地人问路,想去古城。当地人用浓重的口音向他们描述了路的方向,沉年道谢。锦夜用非常愉悦的声音再次对那个人说,谢谢。把那个人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亦是对着她笑。
古城离住的地方有些距离。他们坐公车过去。古城人不多。他们就站在下面,仰着头,看这些高大古老的城墙。然后,沉年拉着锦夜的手,慢慢走在落雪的地上。他们沿着城墙走。彼此的手握得很紧。不说话,只是缓慢行走。到后来,他们停下来。
在那个时候,沉年便俯下身子,亲吻了锦夜。锦夜的身体在轻微颤抖。后来沉年说,锦夜。他只是叫她的名字。没有说别的话。锦夜看着他,她的眼睛突然红了。想要哭,但终究没有流出眼泪。只是有些哽咽。她说,沉年,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和你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孩。
沉年笑。他轻轻地揉锦夜的头发,说,不要这么说。锦夜,我只是想对你好。
但是——锦夜欲言又止,转移了话题。她说,我们不说这个了。不要把气氛弄得很伤感。她复又笑,说,沉年,这真的是个非常漂亮的城市。你说,要是我们将来在这里住下来,是不是很好。
沉年说,是啊。
沉年,你还是很少说话。锦夜微微叹息。但是有关系呢,她好像在对自己说,你依然是我喜欢的沉年。
他们继续走。后来走累了,他们就停下来。锦夜说,沉年,我突然想听你唱歌了。你可不可以唱一首歌给我听呢?
你想听什么歌呢。
不知道。你现在想唱什么歌呢?锦夜看着他,然后笑。她说,只要是你唱的,都非常好听。我都会喜欢的。
沉年想了一下,就开始唱。是一首古老的歌。《泥娃娃》。沉年想到他的母亲。那是母亲教给他的第一支歌。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母亲用这首歌哄他入睡——现在,他再次唱起了这首歌。声音低沉。就在这里下着雪的天空下面,他对着高耸的城墙,轻缓地唱。锦夜安静地听——她的神情如同一个幼童。在沉年终于唱完之后,他看到了此刻的锦夜。
她已经泣不成声。
泪水正在无声地流下。那一刻,她过去,拥抱了沉年。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而他,亦是热泪盈眶。
那个晚上,他第一次要她。他仿佛听到耳畔传来呼呼的风声。如同置身于广阔的草原,他在驭风而行。他抚摩到锦夜温热潮湿的脸,身体。他的手颤抖着抓住她的手。后来,他俯在她的耳边,哽咽着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他一直对她说,生怕她没听到。他说,你可知道,我是如此地珍爱你。不想离开你半步。说着说着,他就哭起来。有些克制地哭。锦夜轻轻地抚摩他的身体。她说,不要哭。沉年。
她的眼中飞过一群白色的鸟。
沉年说,我想要娶你为妻。想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锦夜的眼泪再次流下。
如此山盟海誓,令她感动落泪。可是她缓慢地闭上眼睛。黑暗是汹涌的潮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她不说话。只是一次次地,把自己的身体交付给他。她身体的所有悲痛与绝望,连同着所有的记忆,一起掉入情欲的旋涡——他们是如此感激和珍惜这无边的温暖。仿佛过去了,就再没有了。
日夜仿佛在飞速消逝。
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他们决定回去。同样是坐火车,从寒冷的城市回来。气温渐渐变得温湿起来。再过去一点,就看不到雪了。锦夜叹息着说,沉年,我们又回来了。她已经画了许多的雪。各种各样的雪。苍白的景色。只是格调变得有些温暖。沉年说,我非常喜欢你画的雪。
他把他最喜欢的那幅画裱起来。挂在房间里。每次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一片纷飞的雪。几抹点缀的红色。是远处孩子在打雪仗。好像可以听到明朗的笑声。
锦夜亦把自己的作品给老教授看。老教授非常欣喜。他准备帮她去参加比赛。经历了半个月的等待之后,结果很快就知晓。她的画得了大奖。沉年陪她去领奖。在庆功宴上,锦夜被鲜花与记者的话筒包围。但是,她依然一脸平静。记者问她,是否专程为了画画而去的北方。锦夜只是说,最后收获的却不只是画。但那究竟是什么,她却始终不再说明。
回来之后,沉年为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庆祝她的获奖。他把锦夜抱在怀中,对她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他为她高兴。可是,那个晚上,她一直高兴不起来。仿佛内心被某些东西纠结,一直有着隐约的焦躁与不安——沉年想,那或者是她对于未来的不安。因为荣誉的突然到来,亦是因为,她第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将画画作为一生的职业。
十二月的一个晚上,为着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沉年在教室自习——他已经渐渐学会安定。他想,因为锦夜的关系,他已逐渐变得平静。他的生活重心早已倾向到了锦夜身上。有关锦夜的一切,他都会异常珍视——比珍视自己更甚。那情感与从前的相比,更为浓烈。是深入骨髓的浓烈。
将近晚上十点的时候,他接到了锦夜的电话。
锦夜先是沉默着,后来她说,沉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了。
发生什么事了?沉年突然变得紧张——那是锦夜罕见的严肃口气。
她说,我家里有事——她很少说到家里的事。
沉年说,什么事,很严重吗?
是。锦夜说,我妈妈生了很重的病。
那时候,她正在画画。她的姑姑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你的母亲就快不行了。她很想再见见你。姑姑用冰冷的口气说,假若你还念她的养育之恩。假若你还尚存一丝良心,你就回来看她。
锦夜黯然。
那个她从未仔细提起过的女人。她一直隐藏在丈夫的生命背后,即使丈夫已经死去,亦从未走出。锦夜从不屑于提到她。但是现在,许多年过去,她却得了严重的病。或许,将不久于人世。
她没有给姑姑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含糊地将电话挂掉了。
现在,她终于对沉年说,我想回去。她的语气有些坚定。她说,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我不能不回去。
——她这么说,沉年就想到了蜀平。他的哥哥。从前,父亲死去的时候,他曾经给蜀平打去电话。恳求他回家,给父亲送葬。但是蜀平说,他一旦离开,便不会再回来。他不会回来了。他把电话沉重地挂掉。所以,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沉年一个人捧着父亲的骨灰,神情绝望。他的哥哥真的不再回来。而他,亦是如此倔强,决定与蜀平断绝一切关系。这些年过去了,他们终是断了所有联系。
但是锦夜说,沉年,我必须回去。即便曾经,我是如此厌恶她,亦是要回去的。
她在第二天就动身。坐火车要二十多个小时。沉年去送她。临行前,他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锦夜说,大概过完年吧。
锦夜很快就走了。沉年站在车站,对她不断地挥手。她一走,沉年就开始想念她了。在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想念她。仿佛前世亏欠了她一般。沉年对自己笑。后来,他亦想到了自己——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从前,一次又一次地,为了逃避那些惊扰他的噩梦与回忆,他刻意不回去。已经两年。但是,事实上他一直都在记挂着那个地方。那些情感总是从各种角落探出头来,不停地朝他张望。锦夜说,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那么,沉年就想到自己,他是否还依旧为着那些过去的事而耿耿于怀——他终究亦是要回去的。
很快便收拾好了行李。临行前,沉年给锦夜发短信,问她是否已经到了。锦夜回他说,刚刚到。她说,这些天会一直很忙。她要处理许多事情。希望沉年暂时不要去打扰她。沉年说,好。他说,明天,我也要回家了。锦夜说,要是我忙完了,便可以早些去找你。沉年笑。第二天一早,他就坐上了火车。火车很快就开动了。一路上,他一直在睡觉。两天之后,终于抵达小镇。
重新走在陈旧的青石板路上,沉年觉得一切是如此陌生——小镇每天都在变化。像爆发户一样开始变得有些骄傲。一些小山丘已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