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外窜的一股股热气,柱子有点提不起精神了。
爹看出来了,安慰他说:“昨个是运气好。哪能天天都象昨个那样好哇?这不
是还有下午吗?”
柱子这才稍稍提起点精神头来,三口两口把窝窝头咽下肚去。
下午,柱子在街上放大嗓门吆喝了一阵,有人叫住了他们。柱子一高兴,三步
两步就窜上去了。爹正在跟人家讲价钱,忽然呼呼啦啦从南边逃过来一大帮难民。
只听见这些满口南京官话的人说,日本鬼子已经打到镇江了,眼看就要打到南京。
国民政府已经撤离,看样子南京守不住了!大街上立刻就乱起来。柱子刚吆喝来的
生意也跑掉了。
柱子的爹虽说年轻的时候当过几年兵,还跟着队伍到天津去打过“奉军”,胆
子却小得很,跟柱子说,滁县离南京这么近,日本鬼子过不几天就会打过来,这里
是不能呆了,马上带柱子去买火车票回家。
一下来了这么多跑鬼子反的难民,把个小小的滁县火车站挤得人挤人、人摞人,
哪还买得到车票。没办法,父子俩只好随着潮水一样涌来的难民,沿着和铁路线平
行的公路朝北走。一直走到下半夜快走不动了,才走到蚌埠街,来到淮河南岸的摆
渡口。
昏暗的月光下,摆渡口黑压压一片,全是难民。东一堆、西一堆,老老小小足
足有好几千人。河里却没有一只摆渡船的影子。挨挤在那里的难民正七嘴八舌商议
着怎么办。一阵大风吹过,天上忽然飘下雪花来。大家都急得没了主意。忽然有人
说,往西走5 里地有一座大洋桥,不如从大桥上走过去。大家都说这主意好。
“不照,不照(不行,不行),”柱子爹赶紧插嘴说,“大洋桥只通火车,有
当兵的把着,不让人走……”
有人打断他说:“都啥时候了,还管那些!我就不信当兵的不放我们过去。他
手里拿的枪是打日本鬼子的,还敢朝我们中国老百姓开枪?”
人们好象忽然开了窍,“轰”一下一齐跑回大坝,朝西边拥去。
柱子见爹还站着不动,有点着急,说:“在这等着也是等着,天又冷,不如跟
过去看看,不行再回来。”
爹四下里看看,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叹口气说,也只好这样了。柱子就跟爹跑
回大坝上,随人流一起朝西走。
一路上大人喊,孩子哭,有人摔倒,有人叫骂,有人滚下大坝,乱成了一团。
大坝上风大得很,冰凉的雪粒子直朝脖子里钻。柱子把扎棉袄的麻绳紧了又紧,
还是冻得嘴皮子发颤,心里直打哆嗦。爹走在他头里,看上去冻得也不轻。
眼看大洋桥就在眼前了,前头的人忽然停下来站着不动了。原来桥头已经戒严,
一帮当兵的把守在那里,把人群拦住了。
只听见一个当官的在那里举着铁皮喇叭喊:“同胞们,为了不让日本鬼子北上,
我军接到紧急命令,要连夜炸桥。现在大桥已经戒严,请大家退回去,明天一早坐
摆渡船过河。大家都知道,这个桥是开火车的,桥上没有铺桥板,只有钢梁。钢梁
之间间隔很大,天又黑,随时有可能掉下河去,非常危险。请大家放心,我军现在
还有好几万弟兄据守南京,挡着日本鬼子。鬼子这两天还到不了蚌埠街,大家有足
够的时间过河避难。”
大家都愣住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爹跟柱子说:“回去吧,到明天早上也不过几个钟头,熬一熬就过去了……”
柱子点点头。
爹俩正要往回走,前头忽然叽里呱啦闹起来。不一会,人群又朝大桥方向拥过
去,把柱子爹俩夹在中间,想往回走也走不了了。爹急得直说:“毁了毁了,要出
事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柱子和爹挤在人群中间朝前走,前头突然响起一排枪声,人群顿时停了下来。
爹赶紧拉柱子一起蹲下。他们身后的人看了,也赶紧学他们的样,一排排蹲下去,
黑压压蹲下去一大片。
柱子吓得心里砰砰乱跳。
不一会,前头的人群又动起来,继续朝前拥去,枪也不再响了,看上去是当兵
的没能挡住。后面的人又都站起来,跟着朝前挤。柱子爹俩也只好跟着站起来,被
后面的人推着、挤着,不费一点劲就走上了大桥。那些头戴钢盔的国军大兵默默闪
在大桥两边的暗地里,看着人群拥上桥去,一点声音也没有。不一会,大桥上就乱
起来,一片叫喊声。
“慢一点!”
“操你奶奶的,挤啥挤!”
“喂,我抱着孩子哪,要把人挤下河去呀!”
“当心!”
人群分成3 股,两股走大桥两边,一股走在中间。柱子和爹紧贴着桥边的钢梁,
摸着冰凉的斜梁,紧随前头的人慢慢朝前走。更多的人走在大桥中央两根铁轨的中
间。那里虽说也没有铺桥板,钢梁之间的间隔却不大,又铺着枕木,人不容易掉下
去。
柱子看到走在中间的人步子快,扯一把爹的衣裳说:“爹,走中间去吧,能走
快些。”
爹没听他的,说:“慢就慢些,白(别)让人挤掉下去就好了。”
正走着,大桥忽然震动起来。不一会,震动越来越厉害。
有人惊呼:“火车来了!”
紧跟着,从南边开过来的一列火车的大光灯就照了过来,把整个桥面照得跟白
天一样亮。那些走在中间被车灯照着的人立刻惊叫起来,慌手慌脚往桥两边让。只
听到一阵“扑通、扑通、扑通”声,不少人掉下了河。大桥上顿时一片哭爹喊娘声。
爹一把拉住柱子,让他抱住身边的一根斜梁不要动。爹他自己也紧紧抱住了另
一根斜梁。从铁轨中间逃过来的人一层一层从后面压上来,压得柱子透不过气来。
柱子亲眼看见边上有几个人被挤下桥,惨叫着,“扑通、扑通”掉进黑乎乎的河水
里去。
柱子紧抱着冰凉的斜梁,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火车司机发现了桥上的情况,立刻紧急刹车。车轮在铁轨上摩擦着向前滑行,
迸出一串串火星,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最后,火车总算喘着粗气停下来,没有轧
到人。但掉到河里去的少说也有好几十了。
柱子心想,亏得刚才爹没有听他的,没走到铁轨当中去。不然掉下河去的那些
人里头,也许就有他们爹俩。这么冷的天,不淹死,也冻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柱子和爹终于回到了小蚌埠的家。
这时候,入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已经把村子四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只听到
几只老鸹站在枯树枝上呱呱直叫。
走进家门,大黄狗围着爹俩转来转去。柱子妈也欢喜得一边用小笤帚给爹俩拍
打身上的雪花,一边问这问那。爹俩却累得谁也不想说话。
爹俩刚到家不一会儿,屁股还没有在板凳上坐热,鬼子的飞机就从南边沿着铁
路线飞过来了,还在大洋桥那边丢了几颗炸弹。那吓人的爆炸声,隔着四五里地都
听得真真的。柱子赶紧跑出家门,抬头朝西边的天空看,只看到五六个不大的黑影
子正在慢慢朝南边飞回去。
柱子爹赶紧到隔壁去找陆大爷商量怎么办。陆大爷说,还是早走一步,到蒙城
他亲戚家去躲一阵子好。蒙城不在铁路线上,交通不方便,日本鬼子一时还到不了
那边。柱子爹觉得有道理,决定明天一早就动身,和陆大爷家一起去蒙城跑鬼子的
反。
回到家,爹找出一根粗棍子,要把大黄狗打死,杀狗肉带着路上吃。柱子舍不
得,求爹不要杀。妈就跟爹说:“白(别)杀了,带上它一起走吧。真到没有东西
吃了再杀也不迟。”爹这才放下棍子。
第2 天早上,柱子一家和陆大爷一家合起来6 口人,冒着满天的飞雪,沿着涡
河,朝蒙城方向出发。陆大爷搂着小红走在头里,柱子妈和陆大妈搀着手走在中间,
柱子和爹一左一右走在后边。大黄狗难得出远门,嘴里吐着热气,在雪地上跑前跑
后的,一个劲撒欢。
陆大爷带了斧、凿、锯、刨几样简单的木匠工具。柱子爹也带上了他那个帆布
工具袋,里头装着铁锤、焊锡、和大大小小的扒锅钉,指望到蒙城以后还能靠扒锅
的手艺挣钱糊口。
走在浅浅的雪地上,柱子小声问爹:“爹,要是日本鬼子打过来,可会占了蚌
埠街?”
爹紧皱一下眉头说:“那还能不占?只怕还要往北边去打徐州、济南,把津浦
铁路都占了……”
“津浦铁路在哪?”柱子头一回听到这个地方。“在济南北边?”
“不是的,”爹抹一把飘到脸上的雪花,扭头朝北边看一眼,“从天津到浦口,
这一路都叫津浦线。从上海到南京的铁路叫沪宁线,已经叫日本鬼子占去了。再占
了津浦线,河北、山东、安徽、江苏这几个省,就全叫日本鬼子占去了。”
柱子立刻担心起来。
大黄狗伸着舌头跑到柱子身边来,直朝他身上扑。柱子挥手撵它走,没心思跟
它玩。
“全叫鬼子占去了,会怎么样?”柱子问。
“……说不好。”爹叹口气。“占的时间短,中国军队再把日本鬼子打跑,就
还是老样子,该种地的种地,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做工的做工。要是占的时间长
了……中国人就都要做亡国奴了。”
“亡国奴是个啥?”柱子也抹一把飘到脸上的雪花。
“亡国奴就是……就是中国的事情,我们中国人自己做不了主,样样都要听日
本鬼子的了。要打要杀,都随他高兴。”
“见人就杀?”柱子给吓住了。
“他高兴就杀,看你不顺眼就杀,要你干啥你不干就杀,你跟他顶嘴、作对就
更要杀。他就是王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爹说。
“他不高兴了,见到一个穷扒锅的也杀?”话刚出口,柱子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怕爹听了要恼。
爹却没有恼,说:“他不高兴了,任谁也跑不了。只要是中国人,再穷,再有
钱,也跑不了。”
“……爹,”柱子担心马上就活不成了,身上一抖,“真当了亡国奴,怎么样
才能活命?”
“要活命,就只能顺着他。”爹看看走在前头的柱子妈说。“他说啥就是啥,
他叫怎么干就怎么干,白(别)跟他抗……唉,”爹看一眼柱子,“就算这样,怕
也难保活命,就看各人自己的命好不好了……”
柱子不响了,抱紧身子默默朝前走。他看看走在前头的陆大爷、穿着旧红袄的
小红、陆大妈和他母亲,只盼着自己命好些,盼着爹、妈、陆大爷、陆大妈和小红
命好些,都能活命,不叫日本鬼子害死。
可是,离开家才大半天,他们就又碰上了鬼子飞机丢炸弹。
听到天上嗡嗡响的时候,柱子朝天上一看,就知道不好了。他已经认得那些在
天上慢慢移动的黑影子。这时候,他们正好来到一个村子附近。
柱子爹马上喊起来:“快,快跑,到村里找地方躲起来!”
两家6 个人就拼命朝村口跑去。大黄狗跑得更快,一窜就窜到前头去了,还以
为前头有什么好事情在等着它。
天上一共来了3 架飞机。它们也不是真炸,统共只丢了一颗炸弹,就飞走了。
柱子的爹命不好,和柱子他们跑散了,跑到村口北边去,可巧被这颗炸弹摊上了。
一块不大的弹片飞进他的心口,他连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就断了气。柱子跑到爹
身边去,看见爹胸口血红的一片,雪地上也是血红血红的一大片,一下子吓呆了。
听到母亲扑到爹身上大声哭起来,柱子才跟着哭起来。
陆大爷从村里老乡家借来两把铁锹,让柱子和他一起到村外的野坟地里挖坑,
就地埋葬柱子爹。地都冻上了,上头那层一寸多厚的冻土挖得很费劲,柱子手心里
都起了泡。柱子和陆大爷要把爹往坑里抬的时候,头毛飘乱的母亲扑到爹身上哭得
死去活来,不让埋人。陆大妈和小红好不容易才把她架开。柱子看看母亲,30多岁
的人,一下子就老了十多岁。
柱子一边哭一边往坑里填土。看着雪地上爹那个装着铁锤、焊锡和扒锅钉的工
具袋,柱子觉得自己对不起爹,没有早些跟爹出去学手艺,让爹的祖传扒锅手艺在
自己身上失了传。
埋了爹以后,柱子和母亲跟陆大爷一家又朝西北走了3 天,来到了蒙城。
第三章
陆大爷投奔的亲戚是陆大爷的堂弟,住在县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全家7 口,也
是个穷户头,能挤出一间破屋子给陆大爷他们5 个人住已经不错了,哪还能供他们
吃喝。陆大爷身上带的钱不多,柱子家就更没有钱了。陆大爷本想在当地找些木匠
活做,他堂弟说,蒙城这里不象蚌埠街,是个小地方,连本地木匠都找不到活干,
怕是难。陆大爷看一眼柱子爹的那个工具袋,问柱子跟他爹跑了一趟滁县,有没有
学会扒锅手艺。柱子直摇头。陆大爷就不吱声了。
给陆大爷他们5 个人住的那间屋里原先有一张大床。陆大爷安排柱子娘俩睡大
床,然后用一副旧门板和拣来的几块旧木板,拼拼凑凑另搭了个板铺给陆大妈和小
红睡,陆大爷他自己去睡锅屋里的柴草堆。柱子妈不肯睡大床,要让小红她们娘俩
睡。陆大爷死活不让。
柱子尿泡系子短,有尿床的毛病,一直是母亲半夜里叫醒他起来尿尿。有时候
叫迟了一点,柱子就会尿湿一褥子,只好第2 天把湿褥子晒到自家后院里去。因为
跟小红娘俩睡一个屋,柱子怕自己尿床的秘密让小红知道,睡觉前让母亲半夜里千
万不要忘记叫他起来尿尿。母亲说不会忘记。谁知道母亲路上走累了,睡得死死的,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赶紧去摸柱子屁股底下的褥子,竟然干干的。也怪,从此后,
柱子尿床的毛病居然不治自愈了。柱子开心得要命。
为了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