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4-萧瑟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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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4-萧瑟洋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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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香涨红了脸,欲待分辩,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以至于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他说:“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个大青娘,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杭州人叫妙年女郎为“大青娘”,是最多愁善感的时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红红的,要哭出来了。

    “咦,咦,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为啥?莫非我的话说得重了。”

    一听这话,瑞香顿时收泪,抽出腑下的一方白纺绸绣一支瑞香花的手绢,醒一醒鼻子答说:“哪个哭了。”

    “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来,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应着,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红木方桌上,然后下了阁子。胡雪岩一个人拿牙牌“通五关”打发辰光,连着几副不通,便换了起数问前程。

    于是照牙牌神数的歌诀:“全副牙牌一字开,中间看有几多开,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内取裁。”头一次得了十六开,第二次更多,竟有二十一开,第三次却只得一副对子,一副分相,共计六开。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诗句也还约略记得,但“解”与“断”,却需找书来看。

    找到《兰闺清玩》的《牙牌神数》,翻开来一看,那首诗是“一帆风顺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若到帆随湘转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点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眼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

    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蓦然里一拍桌子,大声自语:“今天这个数起得神了!”

    语声刚终,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时,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丫头的肩,正踏进门来,后面跟着瑞香。

    “客散了?”

    “还没有,不过每桌都有人陪。”螺蛳太太说:“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所以我特别来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说一句话就回来的。”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解”

    了以后的“断”。

    “断曰:黄节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后这四个字,胡雪岩是懂的,而且这也正是内则老母、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此刻不自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样,当然深感关切。

    “瑞香,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我解解酒。”说着,在胡雪岩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你起的数,倒讲给我听听。”

    “今天起的这个数,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岩说:“先说我一帆风顺,不过到时候要收篷。啥时候呢?‘帆随湘转处’,灵就灵在这个‘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督了,我就要’下坡骏马早收缰‘了。”

    “还有呢?”

    “还有这两句,也说得极准:”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拿银子铺路,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

    “还有呢?”

    “那就是‘急流通退’。”

    螺蛳太太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我看只有‘急流通退,四个字说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骏马‘,你想收缰都收不住。”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

    “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迎上去问。

    “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春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要事跟小爷叔约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

    “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板怎么不来呢?”

    “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

    “当然。”古应春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

    “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当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

    “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请他到府上来吃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中国菜。”

    “还是西餐吧。”古应春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

    “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西餐,厨子应春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交代下去。

    有多少人?“

    “主管一共四位。”古应春答说。

    “应春。”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板也请?”

    一听这语气,古应春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

    “我看‘阳春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插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至于捉襟见时。

    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的紫光泛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

    “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水倒在特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冰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

    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交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用脚,耽误工夫,古应春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愈来愈任性,劝阻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吸引着古应春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

    “还有锦绣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我去交代。”

    “够了,够了。”古应春说: “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而看饱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的。

    “老太太说,这回生日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应春答说:“曾文正公别号叫‘求阙斋’,特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泰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一样古董,叫做‘ 攲器’,盛水不能满,一满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后的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静,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

    “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强。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到晚操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

    说到这里,古应春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败了酒兴,胡雪岩不免歉然,但正因为如此,更要往深处去谈。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因为她病在床上,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年丧妻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时常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

    “应春,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丽情深,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妻。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

    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日子,叫罗四姐到上海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

    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想。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么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

    “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

    “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愣,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么以他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纳妾兼作治家帮手的念头。

    有过这样的念头,而竟从未向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上就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从没有。”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苦吃,讨得好,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

    又要能干,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怎样的,我晓得。“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妨探探妻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事绝不能轻发!倘若妻子根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能干、体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顶要紧的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干的调皮捣蛋,她一个病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春,你说对不对!”

    “是的。”古应春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阿七的为人,看得很透。”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贴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

    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

    “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慧,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一定听七姐的话。你信不信。”

    古应存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妒意,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冷一冷,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瑞香亲自提来一个细篾金漆圆笼,打开来看,青花瓷盘中,盛着现做的枣泥核桃桂花奶酥,是醇亲王府里的厨子传授的。

    接着,小厨房另外送来寿面跟“八仙上寿汤”。寿面一大盘,炒得十分出色,但胡雪岩与古应春都是应应景,浅尝即止。

    “多吃点嘛!”瑞香劝道:“这么好的寿面,不吃真可惜。”

    “说得不错。”古应春答说:“我再来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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