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喝凉水”。身上的五百块没花光,根本不考虑找工作。当上装卸工时,我已经喝了一天的凉水充饥,假使工头拖欠工钱,我不饿死也要累死。接下来,我拼命苦干十五天,什么活都接。装卸水果算是美差,各种各样的香味相伴,像抱美女上床,干一天也不觉累,偶尔还能偷吃一些;搬蔬菜那可惨了,外销的蔬菜新鲜的少,为便于保存,大多经过腌制,那股刺鼻的臭味,庖鱼之肆也不过如此,每次收工,我少不了大吐特呕;不过,最惨的要数装卸水泥,五十公斤一袋,我逞能一次扛两袋,反复多趟上下卡车,就算英雄也要你折腰。特别是呼吸所吞食的水泥粉末,足以令你窒息,将来如果我死于肺癌,一定是拜扛水泥所赐。十五天后,我挣到了五百块,恢复我的“袋鼠一族”行头,立即开始寻找真正的工作。
在海口找工作,不算难也不能说容易。比如我这份工作吧,上午去职业介绍所,下午就成了电工。如果你是千里迢迢南下打工,还是不做为好,因为每月工资只有两百块,养命也只是凑合。
看中这份工作,一是马上有地方可住,还是带卫生间的,二是我从小就喜欢电工,腰挂一排工具,像解放军的手榴弹。工作地点在一栋十层的“烂尾楼”,这栋“烂尾楼”与众不同,外部已经过得体的装修,而内部的房间门也没装一个,甚至步行梯的扶手也没装完。三楼以上丢空,一二楼出租,经营的是美食城,来找我的三个就是老板。一二楼千多平方的场地,听说以前有几十家档口,优胜劣汰,弱肉强食,三人最终一统天下。
海口四季炎热,美食城没有空调甭想做生意,而空调是电老虎,这栋楼的业主,每月交给电力公司的电费总比收上来的多出一两倍,明知是这三人偷电,苦于找不到证据,又害怕惹恼他们,来年不再承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业主是外省单位,不便监督。于是,采取最笨的办法,招一名电工,无非想传递信息,只要不再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地偷电,也就认了这个亏。而这名电工有本事控制偷电量在一定的额度,才能拿到相应的工资。在我之前请过几名电工,说服这三人不再加大力度偷电不成问题,却无法把偷电量减少到可以多拿工资的额度,只好捡铺盖走人。很明显,业主不是想请电工,是想请一只看门狗。
来了一星期,我不找这三人,说服他们主动减少偷电,等于叫他们承认自己是贼,不如劝他们去派出所自首。我也没有去寻找偷电的证据,应该说,这三人不给机会去寻找。每天早晨,打开我的房门,我门前的小厅堂,变成了一个无人清扫的厕所,头一晚美食城的吃客留下的。楼下有厕所,但路途过远,比不了上二楼快捷。不难猜测,是有人引导客人上来方便。我不得不花精力对付这个粪便的海洋,当了七天的清洁工。
两天前,我用石灰水刷白两个楼道口朝向一二楼的墙面,买了一桶红油漆,拿扫帚分别写了两个人一般大小的字:“危险!”。本来想写“有电危险!”,写时变了卦,有什么危险关我屁事?有电危险、有鬼也危险,火锅、食物照样危险,大楼塌了那更危险。连我老爹的亲外甥也骗他的血汗钱,这年头危险的事情层出不穷,由各人自个想象去。不过,傻子才会在有危险的环境下吃喝。这三人终于登门拜访,我已恭候多时。
四色菜呈菱形,摆在大圆桌我坐的一角,美食城没有茶肆,上的是炒菜和冷盘。那三人坐对面,只喝茶不动筷。
“哥子你不像电工,我看你是画画的吧?那两个黑体字写得跟印的一样。”
在怀城这种小剧团,坏处是什么都得做,写海报是少不了的,好处是字怕练。我喝一口茶,不置可否地点头,继续大吃大喝,这是到海口落脚后,最丰盛的一餐。美食城也有快餐,我吃不起,平时开饭,要到外边去找两三块的民工餐。
这是三个和我一样的“大陆人”,做开场白的是年长那个,姓林,重庆人。矮胖子姓李,湖南人,另一个姓区,广东人。一楼是属于敞开式的餐厅,隔成多个板块,每个板块都有大马力的空调,二楼全部是空调包厢,偌大的厅堂一分为三,分别经营川、湘、粤三种风味的菜肴。这个美食城档次属于不高不低,比大排档好,比大酒店差,有钱人来吃不掉价,没钱人来吃也面上有光。
“你吃饱了,可以涂掉那两个字了吧?”李胖子的眼神像看一条豢养的狗。
我坐在二楼一个包厢里,林重庆做东,吃的是四川菜,我抓起最后一根麻辣牛肉条,边嚼边站起,反问道:“我的字写得不好?”说完,随手将腰间的电工工具架挪动了一下,上面插有锤子、钳子、电工刀等,我特意带来赴宴,这些工具有一种威慑力。
“好字,好字,不过写在那里不大对头。”林重庆一脸尴尬。
老区一看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嘴巴动了半天才吐出声:“这、这样好不好,我们自己去涂?”
“不要命的就去涂!”我端茶杯往玻璃转盘上顿,三人噤若寒蝉,不由自主向后仰。这时,包厢门开了,探进两个保安的脑袋。我迅速拔出铁锤,高高扬起,跨到三人身后,在李胖子和老区的脑袋之间猛打一锤,餐桌塌了,李胖子和老区双手抱头,战战兢兢地蹲下。
“出去。出去!没你们的事。”林重庆喝退保安,给我递来一根烟,手是抖的,“哥子,哥子你不要急嘛,我们保证,以后不准客人上三楼。那两个字先用报纸盖起来,要是有人上三楼方便,你再揭下来怎么样?”
我一手点燃烟,铁锤架到他肩头上,向李胖子和老区瞟白眼说:“这旮旯,就你识相!依你说的办。不过,偷电的事呢?”
“是、是、是!”林重庆不敢挣开铁锤,笑得比哭还难看,“至于,啊,至于那个电,我们是老实本份的生意人,哪敢偷啥子电啰!你哥子刚来晓不得,这里电省大,我们哪个月不掏几千冤枉钱哟,这个业主疑神疑鬼……”
我没听他讲完,抽身就走。
回到我三楼的宿舍,钻进卫生间,自己也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鬅松杂乱的长发遮掩下,两只眼睛杀气腾腾,十天未刮的脸,胡须剑拔弩张。在小品和短剧中,我曾经上百次当过流氓强盗,可这里不是在化妆间,也不在舞台上。老天!我到底在干什么?
林重庆三人造访时表现的熊样,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这是三个欺软怕硬的奸商。而且,三个老板同来,只说明他们心不齐,齐心的话,来一人就给足我这个新电工的脸了。下楼前,打算好好吓唬吓唬他们,连偷电的事一并解决。可突然间,我感觉不但唬住他们,自己也被唬住了。这样下去,岂不成了真正的流氓强盗?
我扮流氓是成功的,尽管在舞台下。第二天,宿舍外的小厅堂果然不再有粪便出现,甚至有服务员清洗打扫。然而,眼看一个月过去,偷电的证据毫无线索,挣回老爹被骗的两万块想都不敢想。当装卸工挣的五佰块也所剩无几,每月拿两百块的工资,吃饭也成问题,这么耗下去,迟早又得回去扛水泥。
整幢楼的电源布线并不复杂,通电的只有一二楼,三楼我的宿舍是单独接的。一个总电表,三个分电表,清清楚楚。只是电线全部走预埋管道,这么大的地方,我想查明每条线的去向根本办不到。百般无奈之下,我打电话请教老爹。
“预埋管道?预埋管道干什么用的?同样是要用电,用电就要留线头!你小子不是马虎就是偷懒,肯定有线头没查到!”
“我真的全查过了,连女厕所也查了三遍了!”
老爹虽然经验丰富,但他那个年代的人连预埋管道铺电路,也从来没见过,别说想让他有什么高明的建议了。反倒是他怀疑我在海南的工作不大对头。
“喂,我说,你小子在海口到底干点什么?你表哥派你当电工呀?”
“啊……是,别的我不会做,反正要请一个电工。”
“是这样。哈,幸亏我逼你跟着学,这下管用了吧!哈哈,你妈跟人吹牛说你天天坐电梯上班呢!这样好,没关系,做买卖我担心你搞砸了呢!每年你表哥给你分红就行了!”
“嗯,我妈身体没事吧?”
“好得很,现在又去公园跳舞了。家里你用不着瞎操心,老实干活,上班前不得喝酒,带电作业要认真。这个线路你实在查不到,再跟我说,我过去帮你查!”
“啊,啊,我再查一遍,不是什么大事,不用你来的。”
通完电话冒了一身冷汗,有时真希望我的谎言被老爹识破。什么坐电梯上班?电工也算不上,我在海口是盲流、当装卸工、当流氓!老爹如果知道,肯定再次倒抓铁铲追过海来。
点燃一支烟,合掌打死一只蚊子,我的房里只有一张露海绵的席梦思,没蚊帐。海口蚊子之大,号称“三只炒一碟”,好在不多,否则,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被蚊子吃掉。其实,蚊子还算不上我的敌人,最大的敌人是夜晚。海口虽是不夜城,却不属于我,每个夜里,楼下传来食客们半醉的狂歌狂笑,我感觉自己被隔离在另外一个世界。
我想念剧团,想念怀城,甚至怀念被老爹囚禁在家的日子,给家里打电话,请教老爹是其次,主要还是想听到他或老娘的声音。这个月的日子,手机是我的亲人,我的依靠,每每望上一眼,也倍感亲切。
躺在席梦思上接第二支烟,回味刚才老爹的声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冲出大门。
电梯!电梯是用电的,十层高楼不可能没有设计电梯。
八成是它了,因为没安装电梯,害怕有人失足,电梯通道成了隐患,被木板横竖钉得严严实实。换偷电的人是我,也会挑这个地方接火。不过,进入电梯通道有点麻烦。我想了半天,买来一条长绳子。上到不常有人光顾的六楼,撬开两块封电梯间的木板,把绳子一头绑在一根柱子上,另一头绑在腰间,慢慢爬进通道。
我在那个黑暗、闷热、臭气熏天的通道内呆了两个小时。回到宿舍像刚被人痛打了一顿,倒地上再也起不来,直接入梦。这一觉,睡得很香甜,太阳晒屁股才醒。
别处的太阳,似乎点教养。一般先礼后兵,从温柔的情人慢慢变成凶悍的泼妇。海口的太阳才不跟你来这一套,不露脸则罢,一但让它探出脑袋,不讲道理地把所有人当乳猪烤。呆了一个月,我明白了,为什么海口人的卫生间,再小也要装浴缸,我房间的卫生间也有一个,我不想被当烤乳猪,马上把自己泡进浴缸里。
早上十一点左右,美食城外停车场陆续有轿车停靠,到了十二点,停车场基本上找不到车位。这是惯例,来的尽是大老板、小老板、男白领、女白领,美食城里人却不多,也不嘈杂,表面看,生意比不了晚上红火。其实,这些人是老客,非常稳定,且消费大方,美食城的利润保障全靠他们。这是符波说的。
“在海口,掐饭看车,谁家门口车多,谁家生意好。有的酒店特意花钱请人来摆车呢!哪天我们没车停了,也差不多收摊了。“
符波是美食城惟一的海南人,他专门负责停车场。
“大陆人做不了,不懂海南话,海南的老板不来,外地的老板只认海南人停车安全。”符波认为自己在美食城是个重要人物,离开他,有车的客人不会光顾,美食城必垮无疑。他是否重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打死我也不做他这种工,天天在日头下当烤乳猪不算,还得向每一辆车点头哈腰赔小心。不过,据说他的工资比别的雇工高,从这方面讲,好像是能体现他的重要性。
我坐在美食城门外一张矾布椅上,跷起二郎腿,手拿一张旧报纸,等待一个中年妇女帮我擦皮鞋。符波主动找我攀谈,递来一支精装“五指山”牌香烟,有意无意亮出烟壳,上次他给一支“三塔”,我没点便撂掉,尽管我抽的烟比“三塔”更次。
“你不是一般人,老大!”符波给人戴高帽一本正经,神态庄重。这不足为奇,给人戴高帽是他的职业。我见过他把顾客带的来的“小姐”,当总统夫人夸奖。
美食城楼道墙面上的那两个字已用报纸盖上,而我却成了那两个字的化身。在美食城所有人的眼里,我是个危险人物。每天进出上下,三个老板不是闪进餐厅,就来个视而不见,包括他们的员工也没人与我接触。符波例外,我想他是一个人在停车场太寂寞,无聊得向我发放高帽。
“有什么不一般?我是电工。”今天我不用再装成流氓了,我把他的烟吸到很短才丢。
符波见我首次搭他的话,兴奋地蹲到我身边,神秘地笑道:“嘿嘿,你骗不了我,老大。跟你说吧,我在过四家酒店做事,见过你们这种人。”
我心情不错,好奇地问:“什么人?”
“砸场子的。”符波拉长脖子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又重新蹲下,“这里的老板抠门,保安都叫自己的舅仔当,又没人罩,迟早被眼红的酒店吃掉。”
我似懂非懂,又问道:“你怎么看出来我是砸场子的?”
“你是东北人吧,嘿嘿,再说,你这身打扮……” 符波得意地向我笑,“放心,老大,我嘴严。不关我事,你们哪天接手这里,也少不了找我看车。”
我笑而不语,艺术学院有位东北籍老师跟我关系特好,近朱者赤,想不到我的普通话竟成了身份的象征。符波接着卖弄他的江湖知识,向我分析起整个海南的黑道形势,总结言之,就一句话:“坐山雕”挑战“南霸天”。说白了,是东北人与本岛人之争,好像前者略占上风,所以,我的东北腔吃香,也就不难理解了。
“老板,鞋擦好了。”中年妇女把鞋放我脚边。我扔掉报纸想掏钱夹,转而又先换鞋慢慢系鞋带。钱夹里只剩不到十块零钱,符波离我太近,会让他看见。
“给你钱!”符波站了起来,将一块钱丢地上,“走,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