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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儿,在你出嫁那一天,请你带上避孕环。」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这只是一句家常话呢──甚至是父亲对女儿的私房话呢,只有到了真理和预言开始向我们显灵的时候,当这句絮语开始演变成一场违背诺言的集体行动时,我们才知道当初他趴在女儿耳边说的这句家常话的分量和历害了。这时我们上牛文海舅舅的当就是不单一而是双重的了。避孕环不但戴到了他女儿的身上也戴到了我们村庄所有人的头上。当这避孕环要摘下来的时候,村庄违背诺言的行动也就开始了──这时我们的村庄也就获得了新生和走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从这个意义上,牛文海舅舅,你可真是运筹帷幄和处事不惊;你临终的目光,对我们充满着慈祥也充满着不屑与同情。你生的伟大和死的光荣;你对我们的欺骗,就是对恶梦中的我们进行了最大的摇撼和提醒。
……当白石头在那里因为认清了牛文海舅舅的真相而开始激动的时候──当我们没有认清一个东西、一个人或是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之间相处得那么平静,当它以真相向我们开始展示的时候──这种平衡的打破马上就让我们吃了一惊,接着平和的相处也就不存在了──这时他对和牛文海舅舅今后如何相处也有些发愁。但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上帝的来信又一次救了他──上帝又是女兔唇,信中夹着一个烫金的请柬,请柬上说,她在上海的法式酒吧已经开业一年了,现在秋高气爽,三天之后──在酒吧开业一周年纪念日里,她想请白石头去喝一杯。白石头这时才对日常生活有些恍然大悟。真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整天只顾和牛文海舅舅泡在一起,连正常的生活和生理需要都给忘记了。连现在是几月几日和星期几都不知道了。在烈日下的庄稼棵子里泡着泡着,怎么一下就过了一年呢?日日与吃着红薯毂辘、水和盐的牛文海舅舅待在一起,连正在身边张罗着酒、面包、牛排、牡蛎和土豆条的那个腰肢可人面孔也可人的几年前还是你梦中情人的女兔唇都忽略了。一想到这一点,白石头自己也有些哑然失笑。真是到了人戏不分和执着的地步了吗?真是像牛文海同志那样要拋弃日常生活了吗?真是只能在一个特殊和伟大的事件制造中寻求刺激而忘掉和拋弃日常生活的魅力的刺激了吗?在感到自己好笑的时候,就是心平气和和幡然悔悟的时候。于是白石头在接到邀请的当天,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当即决定去洗澡堂子冲一个澡──在那里找一个搓背的大爷给搓搓泥,然后再找一个可人的穿著三点式的姑娘给按一下摩──暂时告别一下雄才大略的牛文海舅舅,恢复一下对日常生活魅力的感受,做好三天后赴宴的准备。恢复一下体力吧。冲刷一下思想吧。洗礼一下感受吧。从复杂回归到简单吧。这时简单就开始复苏放射出它固有的魅力。他对简单的向往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看来特殊和伟大也不是那么揪人心魄,牛文海躺在瓦房里的形象马上变得分文不值──你的食道癌并不是我造成的;日常和简单的光辉冉冉升起──女兔唇在白石头心中苏醒的魅力似乎比当年还让他如饥似渴。当他趴在洗澡堂子的大木凳上让大爷退猪一样地给他搓泥时,他对三天之后都不些等不得了。于是接着在按摩房让一个眼睛斜睨的姑娘按摩时,他的下边就有些按捺不住。斜睨姑娘把他的这种表现当成了别人在按摩房的表现,一下就停住手,开始在那里捂着嘴「吃吃」地笑。一边笑一边斜睨着眼睛问:
「先生,你要怎么样呢?」
白石头这个时候就有些有口难辩。你能对一个按摩女从头到尾再讲一遍女兔唇的来龙去脉和中间怎么夹着一个牛文海吗?你能说一切与她无干吗?她的手指和身体的运行,不也是一个原因吗?他和女兔唇之间夹着一个牛文海,牛文海和女兔唇之间又夹着一个按摩女──一个下边的表现内容是如此地复杂──白石头这时所能采取的方法只能是将错就错──对生活将错就错也是我们在处理复杂问题时所惯用的──但这个手法一般是运用在如何驾驭大海之上的万吨巨轮和航空母舰身上,当我们遇到船大难调头的时候;没想到这样一个伟大的经验,现在要用到河沟中的一叶小帆船身上。但这就是大和小、特殊和伟大与日常和细末的辩证吧。于是他只好杀鸡用牛刀地将一个伟大的经验运用到如何处理和一个按摩女之间的关系上了。他将错就错地对斜睨姑娘说:
「我现在想说的是,能两个姑娘同时给一个客人按摩吗?」
斜睨姑娘当时就楞在了那里。看来这是她从事皮肉生涯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提问。但在气氛的感染下,她竟也无师自通地只是从气氛和表情和语言信号的传递上马上就跟白石头学会了将错就错。她在转念之间,就停止了自己的吃惊和发楞,而在那里笑吟吟地说:
「我的妹妹现在正好闲着。」
于是两个人就会意地相互看着笑了。萍水相逢的人,能这么快地心领神会和相互默契,能一句话穿过好几个层次的双关语和多关语,人世之间,也只有在这种场合了。这种场合真让人感动。白石头简直想说:
这是一个多么人道和让人放松的地方呀
……于是等白石头精疲力尽地从按摩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两个同样精疲力尽的按摩女真诚而又无奈地说: 「先生,你各方面都是一个伟大的人。」
这时白石头倒突然有些想念牛文海。甚至牛文海一下就超越了女兔唇──你躺在病床上的伟岸的身躯──来到了他面前。于是他有些黯然甚至突然有些愤怒地说:
「我还代表着另一个人呢!你们是两个,怎知道我就是一个呢?」
把两个按摩女吓了一跳──认为他神经出了毛病。当然,等他告别了按摩女和牛文海之后,女兔唇又越过了按摩女和牛文海回到了心中。他还是那么向往简单和想摆脱复杂。他还是那么迫切地想见到几年前的梦中情人。一段未了的姻缘,原来却在这里。这个动不动爱说「狗屁」的女人。三天之后会怎么样呢?当我们会面在你的法式酒吧里。是在房车里呢还是在卫生间?是在堂皇的宾馆还是在凌乱的私房?是在人群涌动的吧台背后后还是在人去楼空杯盘狼藉的现场?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你是一个有情调的人。你是一个住过巴黎的人。你是一个固有的梦想──记得10年前,一次在山中闲走的时候还想起她呢──本来已经淡化现在又被你重新提起于是像老房子着火一样就没个救了。──你是一个不同于按摩女的人而这两个按摩女恰恰是因为你在生活中的提起而带来的──生活的辩证法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她们就是你的准备和开始──虽然她们是庸俗的妓女,你是优雅的巴黎女人。为什么庆典非要等到三天以后呢?明天就不成吗?白石头这时竟有些跃跃欲试和急不可耐。但等到了第三天早晨,在他准备去赴庆典的西服时,女兔唇的请柬却突然找不到了。记得是放在一个口袋里,现在它却不翼而飞。没有请柬就没有地点,没有地点就没有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出路,没有出路就没有指望。女兔唇远在巴黎的时候,你们还可以天天通过通信来娓娓谈心──虽然这心谈的也是阴差阳错每个人面对的都不是对方而是十几天之前的过去和死去;你们越是谈心,越是什么也没谈──但那毕竟在形式上还在说着什么和找着什么,就像我们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喃喃自语和盲目寻找一样──虽然我们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但是我们的嘴唇起码在动;虽然我们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但是我们还在寻找──现在你们近在咫尺因为一个请柬的丢失在该见面的时候却见不了面。如果一切没有丢失,也许多年后的重逢也就那么回事──不管是在后台或是在卫生间,不管是在堂皇的宾馆还是在凌乱的私房,没见面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很新鲜,真见了面觉得它也就是世界会面的一种──说不定还会感到失望呢,说不定还不如上一趟按摩院呢,看上去高雅和优美的巴黎女人,还没有庸俗的妓女更加孟浪和狂放呢。──但是现在因为请柬的丢失就使这会面变得格外神秘和宝贵。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真是走了的马大和死了的妻贤。你在那里感到没着没落。你在那里感到失魂落魄。你在那里感到生活的机会全让你给错过了。这时你连按摩院和牛文海都没有重新提起的精神。不重新寻找回来这个请柬你就等于丧失了整个世界,为了找回请柬白石头在屋里东奔西突和掘地三尺。找着找着,突然想起应该在什么地方,但是真到那里去找,一切还是一场空。这时白石头为了自己的大意和孟浪直想扇自己的脸。最后该找的地方全找遍了,请柬还是没有找见。本来觉得等待的三天时间很长,现在因为两手空空觉得赴宴的当天时间就特别短。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中午到了。下午到了。太阳已经偏西了。已经是五点了。女兔唇法式酒吧的周年庆典就要开始了。找了一天一无所获的白石头这时绝望地倒在自己床上,一切都没有指望了。如果再迟一个小时,就是再找到请柬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知道口渴也不想喝水是什么滋味吗?知道饥饿也不想吃东西是什么心情吗?请看一看现在没有找到请柬的白石头──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呀,大江大海刘贺江牛文海都没有难住他,现在竟在一个小小阴沟里翻了船。事后白石头说:
「如果当时不来那个关键性的电话,我还不知怎么样呢。」
「我不是吓唬你们,谁都有被一个生活关节扣到里面的时候,如果不是那个救命电话,现在你们都不一定能见着我呢。」
「我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来呢。」
就在白石头对世界感到绝望就要干出什么来的时候,电话铃在他身边突然响起。一开始他连接电话的心思都没有。请柬没有找到,电话还能有什么意思?肯定是电无好电话无好话人无好人不接也罢──这跟当年往五矿打电话可不一样。但等铃声响到最后一声时,当对方和他一样感到绝望就要把电话挂断时,他灵机一动还是把耳机给摘了下来。这时电话里马上传来一个从绝望转为惊喜──原来电话还有人接──接着才恢复到平静的娇滴滴的女声──但等恢复平静之后,对方说话之前,先「扑哧」一声笑了。笑完才在那里问:
「你能猜出我是谁吗?」
原来是一个猜谜的游戏──就让白石头在绝望之中,又增添了一层恼怒──这电话还不如不接呢。于是对着话筒大声和愤怒地喊道:
「我能猜出来,你是一个婊子!」
令白石头感到惊奇的是,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回答而在电话那头恼怒接着与他展开对骂──而是显得有些吃惊,接着怯生生地问:
「你怎么那么伟大呢?你怎么一下就能听出我的声音呢?我确实是一个婊子。」
这就让白石头瞠目结舌了。本来感到震惊的应该是对方,现在感到震惊的倒是白石头了。仅仅因为这个震惊,白石头倒暂时忘记了请柬和女兔唇的酒吧庆典对电话那头的婊子感兴趣了。震惊使他的神经发生了转移,他就暂时忘记了目前的痛苦──说起来白石头也是一个如我们一般的凡人并不见他骤然临之而不惊啊。──白石头开始兴奋地问:
「我真猜对了吗?你真是一个婊子吗?」
电话那头肯定地说:
「你真猜对了,我真是一个婊子。」
白石头搔了搔自己的脑后根──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又谦虚道:
「说我猜对了,其实我还是只猜出一个大概──我能猜出你是一个大体的婊子,但是还猜不出你是哪一个具体的婊子。具体的你能告诉我吗姐姐?」
这个时候白石头已经还原成一个顽皮的儿童了。对方也跟着放松了,在那里「咕咕」地有些淫荡地笑了。说:
「能猜出一个大概,能从电话的声音里分出婊子和良家妇女的不同,你已经算不错了。」
白石头:「哪里哪里,一切还需要提高──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对方这时如实回答:「我就是三天前给你按摩过的两个人中的一个。」
不揭这个谜底白石头还在那里顽皮,一揭这个谜底白石头又重新感到愤怒和痛苦了。不说三天前的按摩白石头还自得其乐,一说三天前的按摩白石头又想起了请柬和女兔唇──刚刚忘记的痛苦,现在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