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美元,一把火完了!
那火烧得满天通红,就像早晨一样。咱们给吓得什么似的,生怕把房子也烧
了。那时这屋里一片雪亮,简直从地上拾得起针来。后来火苗伸进了窗子,好像
把爱伦小姐给惊醒了,她在床上笔直坐起来,大声叫喊,一遍又一遍的:'菲利普!
菲利普!'俺可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名字,不过那是个名字,她就在喊他呢。嬷嬷
站在那里像变成了石头似的,瞪大眼睛盯着迪尔茜,可是思嘉把头低下来用双手
捧着寻思起来。菲利普他是谁,怎么她临终时这样叫他呢?他和母亲有什么
关系?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这漫长的道路算是结束了,在一堵空白的墙上结束了,
它本来是要在爱伦怀抱中结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个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亲的屋
顶下,再也不能让母亲的爱像一条羽绒被子般裹着她,保护她不受任何威胁了。
她已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或避风港可去躲藏的了。无论怎样转弯或迂回,都
逃不出她已走进的这个死胡同了。没有人可以让她把肩上的担子推卸给他了。她
父亲已经衰老痴呆,她的两个妹妹在生病,媚兰软弱无能,孩子们孤苦无依,几
个黑人都怀着天真的信念仰望着她,倚靠着她,满以为爱伦的女儿一如爱伦本人
那样成为他们的庇护所呢。
从窗口向外望,只见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华照着塔拉农庄在她面前伸
展,但是黑人走了,田地荒芜,仓库焚毁,像个血淋淋的躯体躺在她的眼前,又
像她自己的身子在缓缓地流血。这就是那条路的尽头,瑟瑟发抖的老年,疾病,
嗷嗷待哺的嘴,无可奈何地拽着她裙子的手。这条路的尽头一无所有除了一
个拖着孩子的寡妇,十九岁的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之外,一无所有。
她拿这一切该怎么办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妈和伯尔家可能把媚兰和她的婴儿
接过去。如果两位姑娘病好了,爱伦的娘家也得收留她们,不管她们愿意与否。
至于她自己和杰拉尔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着两个瘦弱病人的模样,她们在她眼前翻滚着,那些裹着她们的床单
由于擦身时溅了水而潮湿发黑了。她不喜欢苏伦。现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这一点。她从来没喜欢过她。她也并不特别爱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爱。
不过她们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让她们作为穷亲戚在
姨妈们家里度过一辈子。一个奥哈拉家的人作为穷亲戚,看人家的施舍脸色过苦
日子吗?啊,决不能这样!
难道就逃不出这条死胡同了?她疲惫的头脑细细思忖。她把双手费力地举到
头上,仿佛空气就是她的两只手臂在奋力搏击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
子中间的葫芦拿过来,往葫芦里看了看。葫芦里还剩下些威士忌,但灯光太暗,
看不清究竟还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强烈的酒味并不觉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
但这一次也不觉得发烫,只不过带来一股缓缓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芦,然后向四下里看看,这完全是在梦里,烟雾沉沉的昏暗房间,
两个瘦削的姑娘,蹲在床边的丑陋肥胖的嬷嬷,还有迪尔茜一动不动像一尊怀抱
着睡觉娃娃的青铜雕像所有这一切都是个梦,她会从这个梦中惊醒,醒来时
将闻到厨房里烤肉香,听到黑人们的咯咯笑声和正要驶往大田去的马车的吱吱嘎
嘎声,那时母亲的手正不断在她身上轻柔地推着呢。
接着,她发现她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过黑暗
照出一片朦胧的情景,嬷嬷和迪尔茜正在替她脱衣裳。那件箍紧的胸衣不再使她
的腰肢疼痛,她可以畅快地敞开心肺自由而平静地呼吸了。她感觉到她的袜子给
轻轻脱下来,听见嬷嬷给她洗起了泡的脚时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细语,声音十分亲
切。那水多么清凉啊!躺在这柔软的床上,像个孩子似的,多么舒服啊!她叹息
着放松腰背,伸开四肢,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也许长达一年,也许不过一秒钟
才发现自己原来一个人在这里,房间里已更加明亮,因为月色像水银般地洒
在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为过度疲劳和过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
己摆脱了疲乏的身躯,飘浮到上边什么地方,那里没有痛苦和辛劳,她的脑子能
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围的一切。
她是用一双崭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为在通往塔拉的漫长道路上,在沿途某
个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时代抛弃掉了。
她不再是一团可以随意捏塑、愿意接受每一个新的经验印记的沃土了。这沃
土已经在漫无止境和延续了千百年的一天里变得坚硬起来。今天晚上是她平生愿
意像个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后一次。她从此成了个成年妇女。青春已一去不复返
了。
不,她决不能、也决不愿意投奔杰拉尔德和爱伦的家族。
奥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舍的。奥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负担是她自己的;负担只能用强壮的双肩去杠。她从她的高处俯视一切,
毫不惊奇地觉得她的双肩已经承担过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风险,现在足以挑起任
何的重担了。她不会放弃塔拉;她属于这片红土地,远比它们属于她更加真实。
她的根扎在这血红的土壤里吸取生机,就像棉花一样。她无论如何要留在塔拉农
庄,经营它,赡养她的父亲和两个妹妹,赡养媚兰和艾希礼的孩子,以及那几个
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辄套在自己颈上。明天将有许多事情
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树村和麦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废弃的园于里还有没有留
下什么东西,到河边沼泽地去,寻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带着爱伦的首饰到琼斯
博罗和洛夫乔伊去,那里一定还留得有人在卖吃的东西。明天明天她的
脑子慢慢地转着,愈来愈慢,像一座发条在逐渐松散的时钟,可是仍然十分清晰。
突然,那些经常谈起的家族故事,她从小就听,尽管有点不耐烦但仍然似懂
非懂地听着故事,现在像水晶般清晰起来。身无分文的杰拉尔德在塔拉白手起家;
爱伦挺起腰杆战胜了某种神秘的不幸遭遇;外祖父罗毕拉德在拿破伦王朝覆灭时
幸存下来,到美国佐治亚肥沃的海滨重新建立了家业;外曾祖父皮鲁多姆在海地
黑暗的莽林中开创出一个小小的王国,后来失败了,但终于活着在萨凡纳赢得自
己的声誉。有些父系族人曾经与爱尔兰志愿兵一起为自由爱尔兰而战斗,并勇敢
地走上了绞架,也有些母系族人为争取自己的权利而在博伊恩英勇牺牲了。
他们全部遭受过毁灭性的灾难,但结果并没有被毁掉。他们没有在帝国的覆
亡、造反奴隶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和没收的打击下一蹶不振。致命的厄运
有时期断了他们的头颈,但从不曾扼杀他们的勇气。他们没有抱怨过,他们只有
战斗。他们死了,那是消耗了全部精力之后死的,但决不是被征服而死的。所有
这些在思嘉血脉中留下了血液但并不显赫的人物,现在似乎都在这月色朦胧的房
间里悄悄移动。思嘉看见他们,看见这些接受了命运的最悲惨赐予了并用来铸造
最佳业绩的亲人们,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塔拉就是她的命运,就是她所面临的战
斗,她一定要征服它。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一片缓缓蠕动的黑暗渐渐将她的心包围起来。他们
真的在这里默默无言地鼓励她吗?或者只是梦幻而已?
不管你们在不在这里,她睡意浓浓地喃喃自语道,祝你晚安,谢谢。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思嘉浑身酸痛,发僵,这是长途跋涉和颠簸的结果,现在每动
一下都感到困难得很。她的脸被太阳晒得绯红,起泡的手掌也绽裂了。舌头上长
了舌苔,喉咙干得像被火烤焦了似的,任你喝多少水也不解渴。她的头总是发胀,
连转动一下眼睛也觉得不舒服。胃里常常有作呕的感觉,这使她想起怀孕时的日
子来,吃早点时一看见桌上热气腾腾的山芋就受不了,连那气味闻闻也不行。杰
拉尔德可能会说这是头一次喝烈性酒引起的反应,现在活该她受苦了,好在他并
没有注意这些。他端坐在餐桌上首,俨然一个须发花白的龙钟老人,一双视力衰
弱和茫然若失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脑袋略略点着,显然在谛听爱伦的衣裙啊
啊声,闻着那柠檬马鞭草的香味。
思嘉坐下后,他便喃喃地说:我们得等等奥哈拉太太。
她晚啦。她抬起胀痛的头,用惊疑的目光望着他,同时看见站在杰拉尔德椅
子背后的嬷嬷在使眼色。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只手模着喉咙,俯视着
早晨阳光下的父亲。他朝她茫然地仰望着,这时她发现他的手在颤抖,头也在微
微摆动。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以前是怎样依靠杰拉尔德来发号施令,来指点她做这
做那,而现在怎么,他昨天晚上还显得很正常呢。尽管已经没有往常那样的
神气和活力了,但至少还告诉了她一段连贯的情节,可如今如今他连爱伦已
经去世的事也不记得了。北方佬的到来和爱伦的死这双重打击把他打懵了。思嘉
正要开口说话,但嬷嬷拚命摇头,同时撩起围裙揩试她发红的眼睛。
哦,难道爸神志不清了吗?思嘉心想,她那本来震颤的头在这新的刺激下
觉得就要爆裂了。不,不。他只是头晕眼花罢了。他会好的,看来他是有点不舒
服。他一定会好的。
要是他不会好,我怎么办呢?我现在不去想这些。我现在不去想他或者
母亲,或者任何这些可怕的事情。不,要等到我经受得了以后才去想。要想的事
太多了只有先不去想那些没有办法的事,才能想好眼前这些有办法的事呢。”
她一点饭没吃就离开饭厅,到后院走廊上去了。她在那里遇到了波克,只见
他光着脚,披着那件原先最好,但如今已破烂不堪了的礼服,坐在台阶上剥花生。
她的脑袋还在轰响和震颤,而耀眼的阳光又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凭借自己最大的
毅力才勉强站在那里,并尽量简短地跟波克交谈,把母亲平常教她对待黑人的那
套规矩和礼貌全都省掉了。
她一开口便突如起来提出问题,并果断发布命令。波克翻着眼睛手足无措了。
爱伦小姐可从不曾这样斩钉截铁地对人说话,即使发现他们在偷小母鸡和西瓜也
不用这样的态度呢。思嘉又一次问起田地、园子、牲口,那双绿眼睛闪着严峻的
光芒,这是波克以前从未见过的。
是的,小姐,那骑马死了,躺在我拴着它的地方,鼻子还伸在它打翻的那只
水桶里呢。不,小姐,那头母牛没有死。
你不知道吗?它昨天晚上下了个牛犊呢。这就难怪它那样叫了。“你家百里
茜能当一个上好的接生气了,思嘉挖苦说,她说过牛那样叫是因为奶袋发胀呢。
“那么,小姐,我家百里茜不一定当得上母牛的接生婆了,波克圆滑地说,
不过咱们总算运气好,因为牛犊会长大成母牛,会有大量的牛奶给两位小姐喝。
照那个北方佬大夫说的,她们很需要呢。“那很好,你说下去吧。有没有留下什
么牲口?“没有,小姐。除了一头老母猪和一窝猪崽,啥也没有了。
北方佬来的那天,我把它们赶到了沼泽地里,可是如今,天知道到哪里去找
呢?那老母猪坏透了。“我们会找到的。你和百里茜马上就去找。波克大吃一
惊,也有点恼火了。
思嘉小姐,这种事情是干大田活的黑人做的。我可历来是干家务活的呀。
思嘉仿佛觉得有个小小的恶魔拿着钳子在她的眼球背后使劲拔似的。
你们两个要把母猪逮回来要不就从这里滚开,你那些干大田活的人一样。
波克顿时忍不住要哭了。眼泪汪汪,唔,要是爱伦小姐健在,就好了。她为人精
细,懂得干大田活和干家务活的黑人之间的巨大区别呢。
滚开吗,思嘉小姐?我滚到哪里去呀,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也管不
了。不过任何一个在塔拉的人,要是不劳动,就可以跑到北方佬那儿去嘛。你也
可以把这一点告诉其他的人。“是的,小姐。“那么,我们的玉米和棉花怎么
样了,波克?“玉米吗?我的上帝,思嘉小姐,他们在玉米地里放马,还把马没
有吃掉或糟蹋掉的玉米通通带走了。他们把炮车和运货车开过棉花田,把棉花全
毁了,只剩下小河滩上那边很少几英亩,那是他们没有注意的。不过那点棉花也
没多大意思,最多能收三包左右就不错了。三包。思嘉想起塔拉农庄往常收获棉
花包数,不觉更加头痛了。才三包啊!这个产量跟好吃懒做的斯莱特里家比也好
不了多少。更为糟糕的是,还有个纳税的问题。联盟政府收税是拿棉花当税金的,
可这三包棉花连交税也不够呢。不过,既然所有干大田活的黑人都逃跑了,连摘
棉花的人也找不到,那么这个问题对思嘉或对联盟政府都没有多大关系了。
好吧,我也不去想这些了,她暗自说道。不管怎么说,爸应当管这种事情,
纳税总不是女人的事。可是爸现在也不去想他吧。联盟政府休想捞到它的税
金了。目前我们需要的是食品呢。“波克,你们有没有人到'十二橡树'村或麦金
托什村去过,看看那边园子里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小姐。没人去过,俺没离
开过塔拉。北方佬会逮俺呢。“我要派迪尔茜到麦金托什村去。说不定她会在那
里找到点什么。我自己就到'十二橡村'村去走走。”
“谁陪你去呢?
“我一个人去。嬷嬷得留在家里照料姑娘们,杰拉尔德先生又不能波克
令人生气地大喝了一声。十二橡树村可能还有北方佬或下流黑人呢。她不能一
个人去。
我一个人就够了,波克。叫她马上动身。告诉迪尔茜,你和百里茜去把母猪
和那窝猪崽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