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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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音-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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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绢子也点了点头。
  “是吗?这是断绝关系后给的一笔钱?我成了有资格拿这笔钱的人罗。要写收据吗?”
  信吾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无法判断:绢子会同修一再度言归于好,去做人工流产呢?还是就此断绝关系?
  绢子对修一的态度和对信吾的来访都很反感,心情十分激动。然而,这仿佛也表明一个女人渴望孩子的哀切愿望是多么的强烈啊。
  让修一再度接近她也是危险的。可是,就这样下去,她会把孩子生下来的。
  倘若如绢子所说的,这是别人的孩子那就好了。可是修一连这点也闹不清。绢子赌气就这样说,修一也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要是事后不引起纠纷,倒也天下太平,然而生下的孩子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即使自己死后,自己不认识的孙子仍将会继续活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信吾嘟嚷了一句。
  相原决心同姘妇双双情死后,便仓促地提出了离婚的申请。由自己来收养女儿和两个外孙。修一就算同那个女人分手,可孩子总会在一个地方生存的吧。这两桩事难道不都是没有彻底解决而敷衍一时吗?
  对任何人的幸福,自己都无能为力。
  回想起自己同绢子的那番笨拙的对话,就感到懊丧不已。
  信吾本来打算从东京站迳直回家,可看过兜里朋友的名片之后,他就驱车绕到筑地的邸宅去了。
  本想向朋友倾诉衷肠,但同两个艺妓一喝醉酒,话就不成体统了。
  信吾想起,有一回宴罢归途,在车上他曾让一个年轻的艺妓坐在自己的膝上。
  这女孩子一来,友人就时不时地说些无聊的话,诸如什么不可轻视啦,很有眼力啦等等。信吾记不清她的容貌,却还记得她的名字。对信吾来说,这已是很了不起的事。话又说回来,她是个可怜又文雅的艺妓。
  信吾和她进了小房间里。信吾什么也没做。
  不知不觉间,女子安详地将脸贴在信吾的胸前。信吾正想她是不是在卖弄风情?
  这时,她却像是已人梦了。
  “睡着了吗?”信吾望了望她,但她紧贴着自己,看不见她的脸。
  信吾莞尔一笑。信吾对这个把脸紧贴在自己胸前、安静地入睡的女子,感到一种温馨的慰藉。她比菊子小四五岁,大概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吧。
  也许这是娼妇的悲凉与凄怆。不过,一位年轻女子投在信吾怀里入睡,信吾隐约感到一种温暖,沉浸在幸福之中。
  信吾寻思:所谓幸福或许就是这样一瞬间的、虚幻的东西吧。
  信吾也朦朦胧胧地想过,大概在性生活方面也有贫与富,或幸与不幸的差异吧。
  他悄悄地溜了出来,决定乘末班电车回家去。
  保子和菊子都未入睡,她们在饭厅里相候。时已深夜一点多钟了。
  信吾避免直视菊子的脸。
  “修一呢?”
  “先睡了。”
  “是吗?房子也睡了?”
  “嗯。”菊子一边收拾信吾的西服一边说,“今天晚间天气还好,现在又转阴了吧。”
  “是吗?我没注意。”
  菊子一站起身来,信吾的西服就掉落下来,她又重新舒展裤子的折痕。
  她去过美容院了吧?信吾发现她的头发理短了。
  信吾听着保子的鼾声,好不容易才入睡,旋即就做起梦来。
  信吾变成一个年轻的陆军军官,身穿军服,腰间佩带日本刀,还携带着三只手枪。刀好像是祖传的让修一出征时带走的。
  信吾走在夜间的山路上。随身带了一个樵夫。
  “夜间走路很危险,难得走一趟。您从右侧走比较安全些。”樵夫说。
  信吾靠到右侧,感到不安,打开了手电筒。手电筒的玻璃镜片四周镶满了钻石,闪闪发光,光柱比一般手电明亮得多。手电一亮,就发现眼前有个黑色的物体挡住了去路。两三株大杉树干摞在一起。可仔细一瞧,却原来是蚊群。蚊群聚成大树的形状。信吾心想:怎么办呢?只好杀出重围了。于是,信吾拔出日本刀砍杀蚊群,砍呀,大砍大杀起来。
  信吾忽然回头看了看后面,只见樵夫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信吾的军服处处都冒出火来。奇怪的是信吾竟然变成两个人,另一个信吾凝视着身穿军服的冒着火的信吾。火舌沿着袖口、衣服肩或衣服边冒了出来,随即又熄灭了。它不是燃烧,而是星星点点的火花,还发出劈啪的爆裂声。
  信吾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好像是幼年时代住过的信州农村的家。他也能看到保子的美丽的姐姐了。信吾十分疲劳,却毫不痒痒。
  不久,逃跑了的樵夫也辗转回到了信吾的家里。他一到家就昏倒了。
  可以从樵夫身上抓到满满一大桶蚊子。
  不知道为什么竟能抓到蚊子,不过信吾确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桶子里装满了蚊子。
  这时信吾醒了。
  “大概是蚊子钻进蚊帐里来啦!”信吾正想侧身静听,头脑一阵混茫,有点沉重。
  下雨了。 

山音(蛇卵)

  一

  入秋以后,夏日的劳顿大概现出来了,在归途的电车上,信吾有时打起盹来。
  下班时间,横须贺线电车每隔15分钟一趟,二等车厢并不太拥挤。
  现今脑子仍是迷迷糊糊的似梦若幻,浮现出洋槐树来。洋槐树上挂满了花。信吾经过那里的时候,不禁想到:连东京街道两旁的洋槐树也都开花吗?这条路是从九段下一直延伸至皇宫护城河畔。八月中旬,正是纷纷细雨的日子。街中唯有的一棵洋槐树树下的柏油路上,撒满了花。这是为什么呢?信吾从车厢里回头望了望,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是浅黄色小花,稍带绿色。即使没有这唯一的一棵树落花,光凭洋槐街树开花,大概也会给信吾留下印象的吧。因为当时正值去探视一位患肝癌住院友人的归途上。
  说是友人,其实是大学的同期同学,平素甚少来往。
  他显得相当衰弱,病房里仅有一名贴身护士。
  信吾不知道这位友人的妻子是否还健在。
  “你见到宫本了?即使没见着,也请挂个电话,拜托他办那桩事好吗?”友人说。
  “哪桩事?”
  “就是过年开同学会时提出来的那桩事呀。”
  信吾猜测到这是指氰酸钾。如此看来,这个病人早已知道自己是患癌症了。
  在信吾这伙年过花甲之人的聚会上,每每衰老的毛病和不治之症的恐怖成了他们的话题。从宫本的工厂使用氰化钾谈起,有人提出,倘使患了不治的癌症,就向宫本要这种毒药。因为让这种悲惨的疾病的痛苦长期折磨下去,实是太凄凉了。再说,既然已经被宣判了死期,就希望自己有选择死期的自由。
  “可是,那是酒兴上的逢迎话嘛!”信吾不痛快地回答。
  “才不用它呐。我不会用它。就像当时所说的,只是想拥有自由,仅此而已。
  一想到只要有了自由,随时都可以行事,就可以产生一股忍受今后痛苦的力量。对吧?可不是吗?我剩下的只有最后的这一点自由,或者是唯一的反抗了。但是,我保证不使用它。“
  说话的时候,友人眼睛里闪烁几丝光芒。护士一言不发,在编织白毛线衣。
  信吾没有拜托宫本,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了。可一想到临死的病人也许盼望着得到那玩意儿,就觉得厌烦。
  从医院归家的途中,来到盛开鲜花的洋槐街村前,信吾这才如释重负。可是,刚想打吨的时候,那洋槐街村又在脑海里浮现。岂不说明病人的事仍在脑子里盘旋吗?
  然而,信吾终究睡着了,蓦地醒来时,电车已经停住了。
  停在不是站台的地方。
  这边的电车一停下来,奔驰在旁边轨道上的电车的响声就十分强烈,把他惊醒了。
  信吾乘坐的这趟电车,刚启动就又停住,再启动又停住了。
  成群的孩子从羊肠小道朝电车这边跑了过来。
  有的旅客将头探出窗口,望了望前进的方向。
  左侧窗口可以看到工厂的钢筋水泥墙。围墙与铁路之间有道积满着污泥浊水的小沟,一股恶臭味也卷进电车里来了。
  右侧窗口可以望见一条孩子们奔跑过来的小道。有一只狗将鼻子伸进路旁的青草丛中,久久不见动作。
  小路与铁道交接的地方,有两三间钉着旧木板的小房子。一个像是白痴的姑娘从那方洞般的窗口冲着电车招手。那手的动作是无力而缓慢的。
  “十五分钟前开出的电车在鹤见站出了事故,在这里停车了。让大家久等了。”
  列车员说。
  信吾前面的外国人,将青年伙伴摇醒,用英语问道:“他说什么啦?”
  青年用双手接着那外国人的那只大胳膊,把脸颊靠在他肩膀上入睡了。眼睛虽张开了,依然是原来的姿势,他撒娇似地仰望着那个外国人,睡眼惺忪,双眸微微充血,眼窝塌隐,头发染成了红色。发根却露出黑发,是茶色的脏发。只有发尖部分却异常的红。信吾心想,他大概是勾引外国人的男娼吧。
  青年把外国人放在膝上的手掌翻了过来,再将自己的手叠在上面,柔和地相握起来,像是一个深深感到满足的女人。
  外国人穿着形似坎肩的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好像胳膊上贴着假卷发似的。
  青年的个子井不矮小,但外国人是个彪形大汉,他就显得像个小孩儿。外国人腆着肚子,脖子粗大,大概连扭过来也困难吧。他对那青年的纠缠,简直无动于衷。是一副可怕的样子。他气色很好,相形之下,面带土色的青年的疲惫神色就更显眼了。
  外国人的年龄虽难以知晓,但从他光秃的大头和脖颈的皱纹,以及赤裸的胳膊上的老人斑来看,可能与自己的年龄相仿吧。一想到这儿,信吾就觉得这外国人宛如一头巨大的怪兽,到外国来征服该国的青年似的。青年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衬衫,打开上扣,露出了胸口。
  信吾总觉得这青年不久就要死去似的。他把视线移开了。
  臭水沟周围丛生着一片绿油油的艾蒿。电车仍然停着不动。

  二

  信吾嫌挂蚊帐闷得慌,早就不挂了。
  保子几乎每晚都抱怨,不时地故意拍打蚊子。
  “修一那边还挂着蚊帐呐。”
  “那你就到修一那边睡去不是挺好吗。”信吾望着没有蚊帐遮挡的天花板。
  “我不能去修一那边。不过,打明晚起我可要到房子那边去罗。”
  “对了,还可以抱着一个孙子睡嘛。”
  “里子都有妹妹了,怎么还那样缠粘着母亲不放呢。里子不至于有些异常吧?
  她时常露出异样的眼神。“
  信吾没有回答。
  “父亲不在才会那样的吧。”
  “也许让她对你更亲近些就好罗。”
  “我觉得国子比她好。”保子说,“你也要让她对你更热乎些才好。”
  “打那以后相原不知是死是活,也没来言一声。”
  “已提出离婚申请书就可以了吧。”
  “是可以算了结了吗?”
  “是真的啊。不过,就算他好歹能活下来,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唉!一想到婚姻失败,就万念俱灰。都生下两个孩子了,一旦离了婚便形成这样的局面吗?
  如此看来,结婚也是很靠不住的啊!“
  “纵令婚姻失败,总该留点美好的余情嘛。要说房子不好,确实也不好。相原时运不济,尝到哪些苦头啦?房子恐怕也不太关心和体谅吧。”
  男人自暴自弃,有时使女人简直束手无策,有时真让女人无法接近哩。要是遭到遗弃还忍耐下去,那么房子也就只好同孩子们一起自杀罗。男人就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有别的女人跟他一道殉死,也许他还不是不可救药的人。“保子说,”眼下修一似乎还好,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怎么样呢?这次的事菊子似乎反应很大哩。“
  “你是指孩子的事吧?”
  信吾的话里含有双重意义。那就是菊子不愿把孩子生下来和绢子想把孩子生下来。后者保子不知道。
  绢子反抗说,那不是修一的孩子。生不生,她是不会接受信吾的干涉的。是不是修一的孩子,信吾虽然不得而知,但是信吾总觉得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也许我钻进修一的蚊帐里睡会更好些。也许他同菊子两人又不知商量什么可怕的事呢。真危险……。”
  “商量什么可怕的事?”
  仰躺着的保干朝信吾那边翻过身去。她的手似乎想去握信吾的手。信吾没有把手伸出来。她触了一下信吾的枕边,悄悄说秘密似的:“菊子嘛,也许又怀孕了。”
  “哦?”
  信吾不禁大吃一惊。
  “我觉得太快了。可是,房子说菊子可能是怀孕了。”
  保子再也装不出像坦白自己怀孕的神态来了。
  “房子这样说了吗?”
  “我觉得太快了。”保子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她善后处理太快了。”
  “是菊子或修一告诉房子的?”
  “不是。大概只是房子自己观测的吧。”
  保子使有“观测”这个字眼,有点怪别扭的。信吾认为这是中途折回娘家的房子对弟媳妇说三道四。
  “你去叮嘱她一下,这回可要多加保重。”
  信吾心里憋得慌。一听说菊子怀了孕,绢子怀孕的事更强烈地逼将过来了。
  两个女人同时怀着一个男人的孩子,或许不算什么稀奇。然而事情发生在自己儿子的身上,就带来了一种离奇的恐怖感。难道这不是什么事的报应或诅咒吗?难道这不是地狱的图景吗?
  按一般想法,这不过是极其自然而健康的生理现象。可是,信吾如今不可能有这种豁达的心胸。
  再说,这是菊子第二次怀孕了。菊子前次堕胎儿的时候,绢子已怀孕了。绢子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菊子又怀孕了。菊子不晓得绢子怀孕了。此刻绢子已经很显眼,也有胎动了吧。
  “这回我们也知道了,菊子也不能随便行事了吧。”
  “是啊。”信吾有气无力地说,“你也要跟菊子好好谈谈。”
  “是菊子生下来的孙子,你定会疼爱的罗。”
  信吾难以成眠。
  难道没有一种暴力迫使绢子不要把孩子生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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