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地出现于外部世界的历史而显示其作用,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一声令下一齐开枪,使两个营垒为之震动,感到必须重新考虑问题,这时,龟井铭助就把居间调停的任务揽到了手,而且认真去作。铭助和老人们找到藩镇权力的代表者们那里,把他们请到峡谷共有地上的大仓房。暴动集团的主要人物已经等在这里。藩镇权力和暴动集体的代表一致推举铭助和老人们居间调停。暴动的一方在人数上占压倒对方的多数,但是在险峻的隘路上只能单排前进的情况下,如果有五十挺步枪的队伍埋伏在山路两侧,那样的战斗对他们是十分不利的,这一点他们很清楚。至于藩镇权力代表这一方,他们也很清楚,假如暴动队伍下定决心以峡谷为据点固守下去抵抗到底,那么,光靠目前在藩镇境内待命出击的追踪队是压不住暴动队伍的。
于是由龟井铭助和老人们提出的停战协定上规定的条件是:暴动集体就地解散,人员各归各村,藩镇权力代表者考虑暴动者一方的需求,不给以报复性的处罚。实际上,对于暴动的主谋者也并不是根本没有给以处罚,不过藩镇代表悄悄地接受了暴动者要求的各项条款,可以说这是藩镇代表明显让步的协定。但是,藩镇虽有所失却因此而大有所得,这就是,把一个经营得物产丰富,特别是蜡的生产力非常之高的一个村庄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了。这样,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自由时代〃从此告终。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三信 “牛鬼”和“黑暗中的神”
(七)
妹妹,我们本地对龟井铭助的评价认为,对于蕴藏着往往有可能逆转的活动性的事,比如说只要看看对这第一起农民暴动的处理就能理解。暴动的一千多农民和藩镇追踪队的冲突势必以我们这里作为主战场一决雌雄的时候,把我们的乡土从这场危机中救了出来。但是也正因为此举,却使我们的〃自由时代〃轻而易举地结束了。肯定从那时起村庄=国家=小宇宙对他就有过批评,原因是龟井铭助所完成的事具有多义的意义,引伸地说,这也表明了他在作人的根本问题上就有多义性。后来这种批评越来越深入,终于把他推到称之为铭助老兄的〃晦暗中的神〃境地。藩镇权力也认为,年轻的铭助已经是个万万不可疏忽大意的人,关于这一点还有另一个插话流传下来。据说:
农民暴动之后,来自藩镇的包括诸侯的家臣之长在内的高级官僚们首次视察盆地这一天,龟井铭助预先布置好,在围绕峡谷的两座山半山腰各个地方大放焰火。铭助说这是迎接藩镇权力代表诚心表明恭顺之意的焰火,但是,这个布置和那次农民暴动的代表和追踪队首领们会面时放枪的地点大致相同,纯粹是一种计策。而且,当焰火升空时,年龄和少年几乎相仿的龟井铭助,对于此起彼伏巨大响声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一般欢呼雀跃……
〃你是这样评价龟井铭助双重意义的性格。于是,我们剧团的人有的就觉得有趣,相信你的评价。但是,正因为我作为和他属于同一家谱,和他有血缘关系,所以对于给予龟井铭助的积极评价反倒持怀疑态度。〃
这位导演似乎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才这么说的。妹妹,这时我暂时屏声静气而且有意识地欣赏导演那略显疾促的呼吸,我们在沿运河的供游人散步的道路上漫步。
〃我在第一起农民暴动的处理阶段,并没有觉得龟井铭助把复杂而深沉的人格展现出来。但是,正如我在同诸位演员所说,他在第二起暴动所起的作用,以及受去世的铭助影响而举行的第三起〃血税暴动〃中,那是谁也无法否定他那独特的风采。我们当地称他是一顶高帽子就足以使之得意忘形的那种人,他发挥了令人难测的才能,他善于推广运用自如的战略战术,使掌握他这种战略战术而战斗的农民终生用不尽,使它彻底地活在他们的心里。〃
〃不过说龟井铭助喜欢戴高帽子可不大对头,是不是充其量不过是无政府主义才子而已?我虽然是搞戏剧的,但是我可不因为他是农民暴动的领导者就把他当作喜欢戴高帽子的人,也不把他评论为演技派。你也说过,调停第一起的农民暴动时,〃自由时代〃干脆告终这一事实本身,对它就有各种各样的批判,但我以为那是败北主义。〃
〃如果我们这块土地上依然是'自由时代',还照旧走那条封闭下去的道路,那就会使一千多暴动的农民全被待机于藩镇境内的洋枪部队消灭干净,然后我们当地的战斗团再消灭获胜的追踪队残余人员。但这种事现实中能做得到吗?龟井铭助当然看得出这根本不可能,所以断然下定决心结束这'自由时代'。这种情况之下你还能说是败北主义吗?铭助把我们这块土地编入藩镇权力管辖也是被迫无奈的,后来证明也只有这么办才行。当然这并不是说未来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如果再前进一步,联系后来发展到第三起暴动的历史脉络,就不能不说龟井铭助政治上的判断是极为出色的。就'自由时代'的结束来说也是如此,在这之前多年来我们这块土地只是个荒村僻埌,处于藩镇权力之外,以那种方式编入藩镇,仅就概不追究以前的责任这一点来说,导致这样的结果,难道不是恰好表明龟井铭助的外交能力卓越么?而且,铭助一旦站在反权力一侧时,他的实践也十分干脆利落。第二起暴动的圆座垫形状的旗帜,现在仍然保存在新制中学里,你大概看见过吧?〃
〃我对于圆座垫式的扁圆状,因为前不久才知道外界称我们这地方为瓮村,所以曾经再一次思考它。我认为龟井铭助肯定知道'瓮'这个名称,对于这个名称暗喻的内容,他的理解也和我们当地人完全一样。虽然人们称之为圆座垫形扁圆状,但不是圆座垫形的。这一点,和别的地方暴动旗帜上所画的圆垫形扁圆状是不同的。我注意了,那是瓮状的。把圆座垫扁圆状的村名画成圆环,是为了招引暴动的人,这大概是为了表示平等地分担责任吧?但是龟井铭助的扁圆形上,在圆圈的周围写的村名里,暴动口号的结尾处明确地写上吾和地的村名。没过多久,龟井铭助受到藩镇权力特别追究,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毫无警惕地写上村名,这是为了什么?我一直是放在心上的。但是把群起暴动的各村村名排成瓮的样子,其中把我们的地名包括在内,我是通过瓮棺的暗喻理解的。这是铭助再度向自暴自弃的农民夸示冥府的力量,幽暗的力量,企图以这种形式激励他们。这样一想,就找来怀有这种构想的人所写的自白书读了一遍。但是这些东西无非是毫无丈夫之气,可怜巴巴地说,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正式参加了暴动党徒一伙,自己前往集合地点时,集会已经开始了,等等,只是反来复去地哭诉这些话而已。〃
〃你说的这哭诉式的自白书,在他一生的经历中,就写这个东西的时间来说,这样陈述是不是最合适?可是进了监狱他的风格大变,和以前是完全对立的,写下来的全是强而有力的话。那是一封极秘密的信,要求用枪武装的人们风涌而起,向我们这块土地进军。此志未遂他就死在狱里了。在给你的祖先当时他的家属的信上,他发誓说,如果自己死在狱里,肉体虽死然而灵魂仍留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决不升天。实际上,留在地上的铭助的灵魂指导了第三起暴动,而且,因此终于使三起暴动无不具有重要意义,这样说决非荒唐无稽的话……〃
解决第一起暴动的时候,对于农民提出的要求,藩镇权力只接受了微乎其微的一部分,暴动提出的所有根本性问题,没有成为藩政改革的方向。然而对于这次暴动持温情的一派,后来终于失掉势力。而且,站在他们一边的藩镇头领最终被命令隐居于江户①一带。这位藩镇头领在任期间曾把龟井铭助请到城里,就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文化水平,发表了一通滑稽话。铭助煞有介事地讲的一番话是这样的:〃悄悄地定居在盆地的祖先,是长曾我部②的遗臣,都是深受相应的文明薰陶的人,在长期同外部世界隔离的生活之中,文化上倒退了。照那样子生活下去,我们恐怕要退化到猴子那种地步。因为藩镇宽大为怀,把我们拉回到文明世界里,实在值得感谢。虽然太晚了,好在没等到退化到最后就给拉了回来,真是帮了大忙。我们跟藩镇老爷以及高官们要求接受我们,可是费了大事,辛苦备尝啊。为了迁就盆地上文明退化的人们那种水平,实行语言简化方案,规定专人负责,让他当作终生事业干下去。本来,完成的简化语言为数不多。比如说,狗称作'汪',猫称为'喵',天上飞的都叫'波波',水里的全叫'突突'。这种简易语完成的时候,三岁童子能说的话之外全都放弃,我们的语言先实行最单纯化。但是山坳里的百姓们还是需要更复杂更多的语言吧?〃
①即现在的东京译注
②即:长曾我部元亲(1539…1599)。战国时代武将。长曾我部国亲之子。曾任宫内少辅,土佐的诸侯。兼并四国之后降于丰臣秀吉,为秀吉征伐九州大卖力气。曾两次率兵攻打朝鲜译注。
把藩主搁在江户城外,让他闲起来的新势力新规定了称之为〃户口税〃的人头税。〃户口税〃对于我们当地人来说是最残酷的税。长期以来独立于藩镇权力之外,因而财富积蓄丰厚的地区的〃户口税〃,一户交的税等于普通村一百户交的。权力控制之下的民众因为户籍登记没有思想准备,所以此时仿佛遭到致命的一击。这种政治思想通过如此辛酸经验,是龟井铭助以下我们当地的人们所共有的。
为了对抗以这〃户口税〃为顶峰的新强硬政策,所以才制定新的第二起暴动计划。主要构想和当初第一起相同,但龟井铭助给它换上了新的方向。具体地说就是按以前的行动计划行事,以沿河一带的我们土地作为前进基地,在那里整顿齐备,然后一举越过山脉。要求大家在武士们的追踪队在藩镇边境集结完毕之前就展开电击作战。对于这个构想,龟井铭助后来作了根本性的改变,在作战会议上,他讲的一番道理的确很有龟井铭助特色的。
他认为,第一起暴动既然沿河溯行而遭到失败,第二起暴动就要把上行下行调换一下,非得反方向而行不可。这就是说,理所当然地必须顺河而下。暴动成功与否,并不是靠人的智能预先计算到的。而且超过人类智能但与人有关的还有天地、左吉、上下、阴阳、明暗,开始是天,其次必然是地,上在先,其后必是下,依序反复地试验下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掌握人智之外的东西发展趋势。龟井铭助的此项主张,经过一番论战终于取得优势。
铭助决定了战略大纲之后,立即研究并制定了经过深入而周到考虑足可随机应变的战术,付诸实行。既然所有过程的周到准备全是在他精心指挥之下进行的,所以在暴动的实行阶段他是否参加就并不是主要的了。参加暴动集会的农民们称自己是党徒人,他们自己做了表示自己处境十分困难画着小○图案的小旗,挥舞个不停。但是,党徒人每人都到场参加同藩镇的交涉,然而只让他们高呼口号:〃别上当!别上当!〃除此之外不得发言。党徒人必须这样喊叫着,直到党徒人的代表们拿到撤消增税、撤消新税的〃保证书〃为止,一直监视现场。
暴动不是朝着我们这里溯流而上,而是沿河下行。对于这一点,暴动之后下游各村批判龟井铭助说,他这是为了保护他本村免遭涂炭。但是,这一战略转换,以及全部家当装在草袋里背在身上全家参加的新战术,使参加暴动的各村村民一致奋起,大大增加了力量。
沿河而下的暴动队伍新的目的地是同藩镇相邻的另一个藩镇的领地。它不是山那边的大藩,本来是因为亲戚关系通过这个藩的藩主领地进行隔藩上诉,才能实现同藩镇权力直接交涉。过藩境的河时出了事故,暴动队伍丢了不少人,不过仍然达到隔藩上诉的总人数必须达到一万八千名的限额。这个暴动队伍在邻藩官僚在场之下,藩镇权力的代表和龟井铭助之间展开了一场舌战,同时又追加新的要求:参加暴动的各村划作邻藩领地,或者暴动的农民放弃他们的土地迁入邻藩成为它的藩民,同时提出请愿:让闲居于江户的温情派旧藩主官复原职。这样,这次暴动就不能不由幕府介入了。〃暴动成功,要求的'保证书'终于得到了。暴动的农民及其家属平安无事地各归各村。到这一阶段为止,龟井铭助获得全面胜利,甚至出版了你手头就有的描写铭助超人般领导才能的印刷品。但是,铭助为什么怕追究责任而从藩镇领地出奔,暴动本身没有受到任何指责,他一个人却成了当局的眼中钉?他又为什么写了那满满哭诉的自白书?他说,有人说他侵吞暴动经费在京都过着奢侈生活,纯粹是为了孤立自己而造的谣言,这在可怜巴巴的自白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也许这是用文字进行抵抗的活动吧,然而他并没有满足于这个水平,他铭助萌发了奇怪的想法。他认为从京都的皇族之家到天皇之家都是高踞藩镇权力之上的,打通关节就可堂而皇之地回到我们当地。事实上这时他已经公开宣称藩镇权力无权干涉他,他居然让他的仆从唱着进行曲大摇大摆地走进藩镇领地。我想,此时铭助的中心思想中,始终必须固守的根据地就是我们这片土地。由于他的奔走,这片土地以最小的牺牲被藩镇权力吸收,同样,因为他的努力,第二起暴动大家都免于遭受灾难,然而就现状来说,远不是'自由时代'可以相比的。使'自由时代'落下大幕的当事者铭助虽然受到批判,但是我认为他才是从我们当地的创建期直到'自由时代'最有独创见解的人。作为我们当地负责外交人员,开诚布公也不能取信于人的懊恼,恐怕是很深的,正是这个缘故,铭助终于从他的亡命之地,让他的私人乐队演奏进行曲,打着他的呼吁书,进入藩镇辖区,尽管他知道他一露面很可能被投进监狱,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