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到你的论法上去了。你把那莫名其妙的实体先确定下来,明确它的名称,要是和我辩论这所谓莫名其妙,而且你确定的实体妥当,你的责难对我来说还是有效的。哈哈!可怜,你什么都没确定!哈哈!〃
这次交锋,语气过于激烈,那瘦高个儿照旧是戏剧腔。他那细长的鼻梁两旁靠得紧紧的两只眼睛,仿佛跃动着茶色的光芒。他们争辩的事大概以瘦高个儿获胜告终。本想用奇袭获得成功的筋肉发达的男演员,抱着被太阳晒黑的双臂,脑袋一下子伏在上面,显得十分泄气。
〃听说创建期创造新语言的那位专家,直到现在他的后代还在继承旧业,这是真事吗?他的子孙是不是遗传的关系,在语言上有特别的能力?〃那位女演员不甘寂寞似地突然发问。她接着说:〃他创造的语言什么地方不同?……我这么问,并不是因为那语言创造者发了疯的缘故。当然,语言学家的才能是能够遗传的。……向他的子孙们打听他本人的事还是不大合适吧?假如对方以为这是瞧不起他们,我以为那可就不合适了。说不定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瞧不起人家?〃
年轻的女演员自己把自己卷进这混乱的问题里。瘦高个儿男演员对于她的提问一直略带含而不露的笑意,他那长长的马脸上泛着红潮。那位筋肉发达的男演员双臂搂着他那结实的大脑袋,伏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上。看得出,这两个男演员对于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女演员跟我说的话感到害臊。妹妹,因此我也就明白了他们方才的争论是两个人各自防卫的形体动作。其中有对抗意识,那十七八的女演员却眯缝着眼睛显得有些紧张地向我提问。我只能认真地回答她。
〃说起创建者的子孙,这家当教员的多。我以为这是和语言有关的职业。我们这块土地上,不用说语言学家,即使以作家、演员为职业的也没有。本来这位语言体系的创建者是由于他晚年孤寂的生活,人们看起来就像个隐士一般。传说者再肆意夸张,就把他说成半疯的人了。实际上他从青壮年时期开始,多年来从事研究工作,其间结了婚,也有了孩子,这就是现在提到的他的子孙们。此后虽然终于疯了,然而那不是遗传的疾病,而是由于过分苛责自己的结果,我认为自己说不定就是这种血统者的末裔。我正在想作为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的自己这个人的时候……〃
导演突然插了进来:
〃你们把话题转到了无聊的闲扯上去了,或者想起什么就先说什么,要想不搞这种类型谈论式训练,你们就把嘴堵上,把耳朵打开!不然就不讲课!〃他本来是坐在后面沉默不语,这时突然发了话。那个筋肉强壮的男演员形之于外而那个瘦演员却表现得含蓄地生了气,然而那女演员却陶醉于导演那强有力的姿势,像个孩子一般眯着眼睛。
妹妹,导演的批评不仅仅是对剧团团员,实际上也包括了我,所以我这才回到准备好的自己的讲义上来,讲授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但是我不能不注意到,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核心的东西,如果没有共通感情的人,给他们讲〃自由时代〃长时期的和平,那语言就显得十分空泛。意识到这一点,它就成了使我们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
以向你谈叙的形式写出来的动机……
我们当地的〃自由时代〃。创建时期由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的构想,在这漫长时期之内,虽然是和森林之外隔绝的时代,但是在各个方面都实现了。也有了以村庄=国家=小宇宙为主体的创建者同志之间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准则,人与自然的准则,以及各个超过百岁巨人化的创建者们,超越自然的同峡谷和〃在〃与森林之间的准则。这一切,在〃自由时代〃全都完成了。尽管和以后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历史是属于第二位的,但是这些准则的成就及深刻的想法,是难以向本地以外的人传达的。原因是他们认为,〃自由时代〃倒是停滞期,到了它的末期由于和森林之外的接触才展开了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真正历史。妹妹,对他们说,我们当地人在〃自由时代〃以后是一直生活于颓唐期的人,所以我们当地看不到新生的孩子这一事态倒是自然而然的事,他们有可能完全理解么?他们一定会以为,不抵抗不治之病而且认为这是属于他们自己之事,兴高采烈地大谈即将到来的死,纯粹是反伦理现象吧?
我谈了〃自由时代〃除了末期之外大多数日子没有外敌入侵。实际上根本没有呢,还是基本上没有呢,如果想到有一条买盐的道路,同森林之外的世界并没有完全隔断,那就有可以怀疑的余地。但是,我既然是传承的继承者,并且把它记下来传达给别人,希望深深扎根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一般的感受性之中,对此不必怀疑。倒是把它当作自然的演变,我一直没有怀疑过。妹妹,就在我这样谈下去的时候,感到云影遮着风景在移动似地,长期以来一直很熟悉的一群〃自由时代〃的形象,带着暗色逐渐远去。这大概是和瓮棺有关的瓮村这个词句给我带来的侵蚀力。当然,我在讲课中并没把它说出来。
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期以及其后漫长的〃自由时代〃,虽然隔着既大而且又宽的森林,以河的上下游而分的外部世界的人们,对于这个瓮形盆地的新世界,根本没有发现这一事实,如果给以怀疑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一事实的确是不合逻辑的。即使思考一下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创建者饱尝辛酸,受到溯流而上的这条河的巨大抵抗,而且经过几百年谁也没有溯流航行过,这也是奇怪的。可以想象到的只有一个,外部世界把我们当地的人看作虽然活着却是走向冥府的人,虽然知道在这块忌讳土地上有忌讳的人们在生活,既然把他们看作集体地葬于巨大瓮棺的死者,那就只能敬而远之。那么,在这冥府里繁殖的死者们的子孙们孤独的和平,就纯属自然的了。
但是,如果这样再读一下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时候,就会发现,破坏人率领的创建者们的面孔和峡谷寺院表现得充满活力的地狱图完全相反,而是带有冥府的晦暗阴湿的阴影,他们超过百岁的长寿,是把一旦死了的人决不看作死而是永无止境的另一形式的生。这些形象的确令人获得新的认识,然而就整体来说却让人觉得阴森的气氛很浓……
如果这样考虑,那么,情况可能是这样的:〃自由时代〃末期,外部世界和村庄=国家=小宇宙之间开始交流,也就是遭受外部侵略的开始,此后的漫长时期里,外部世界的人们和我们本地的人们,逐渐把他们之间一向看作生死攸关的互相视为异族的思想忘掉了。于是把我们当地看作冥府的瓮地区,作为生命场所的外部世界,隔着广大的森林,由溯行困难的河联系起来的两个世界。这宇宙论式的构图,对于外部世界的人来说,已经是根本不能理解的了。那么,从这一点出发而反过来推测,那就是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人们对这宇宙论式的实感也淡漠了,实际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开始走上了如今这般衰亡的危机……妹妹,我用语言表达的是以下的事情。
就我们当地这一方来说,如有森林外部的人以某种形式来访,整个〃自由时代〃的重要方针是把他们拉进共同体,把他们同化。看看我们当地〃自由时代〃的婚姻制度就马上明白,从盆地以外来的新血统是宝贵的。创建者们开拓新世界的时候,就把自己关进了这没有出口的地方,所以破坏人一开始就宣布,要把我们当地人分成两份,单纯地分成峡谷种族和〃在〃种族也未尝不可。而且决定只能在这两族之间才允许通婚。这种措施对于后来向明治政府的户籍登记搞双重制的花招也产生了影响。
妹妹,我还没有谈第三种族的事呢。我每次对别人谈起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时候,总是意识到必须删去一部分,或者着意剪裁,不然就无法谈下去,这时我总是怀疑我这由父亲=神官以斯巴达教育培养的神话与历史的写作者的能力。这种怀疑终于使我产生了恐惧:自己不能把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全部写完就死去。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妹妹,所以才向你求助,以信的形式表达我无论如何也要完成村庄=国家=小宇宙神话与历史的愿望。
我们当地的人在〃自由时代〃就打算坚持同外部世界隔绝,但是却没有像蚁狮在沙土上打个洞等候蚂蚁掉进来抓住它那样,在峡谷和〃在〃这个瓮形盆地上制定措施等候外部世界来的人,等他们一露面就把他们全杀死。当然,也不是一个外来也没有杀,血腥的传承上也记得清清楚楚。而且,那时森林外部业已组织好武装集团,即将入侵盆地,终于因为我们迎来了〃自由时代〃宣告结束而没有闹事。此事姑且不提,我们这片土地的历史朝着新时代前进并没有错,而且,我们当地的人们无不以创建期和〃自由时代〃父祖辈明确显示的诸般特性为自豪,它通过我们当地全部的神话与历史显示了他们卓越的才能。但是生活在那个〃自由时代〃的人们接触到外来者组成的侵略者集团的时候,也许此时此刻才意识到现在即将结束的〃自由时代〃的独特价值。而且这种经验像心理上的伤痕一样留下来,我以为它使我们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常常自觉地意识到:现在我们即将丧失历史上最好的时代。〃自由时代〃最后期的人们的精神倾向,对于其后出生的人们给以巨大的影响是无须多说的。
〃既然是这样的地方,那么,对于最后生下来的孩子们其中之一的他这个人来说,他的感受是特别的!〃那位女演员沉思默想之后,把眼睛眯得更细地大发感慨。
在这个发言中,自己直接被咏叹的导演,一直郁闷地沉默不语,然而那瘦高个儿演员不得不再说几句似地挺身而起。〃像这么反来复去地妨碍讲课,如果想开了就这么进行下去,那倒也没什么,肯定也是演剧训练。比如说,和忘记了时间溜走正好相反,也就是说,不让时间停滞的实感再保持沉默,成了边说边表现的训练啦。〃
〃又是研究用喜剧技法靠情感充沛的顽固脑袋的插科打诨啦。〃
妹妹,仅仅告诉你这些龃龉,你一定会想到这个小剧团的男演员们和女演员的关系一定出现致命的分裂吧?但是紧接着这三个人协同一致,和初次相会时使我大为恼火时一样,给我以极大的震动。事情是这样的:瘦高个儿的长鼻子周围一丝浅笑静止不动,粗壮的汉子仰起他被胳膊压出红条痕的脸,女演员的眼睛眯得不能再细,三个人的行为居然一致,齐声喊道:〃接着讲!别人一说你就什么也不讲的念头趁早打消,别那小小气气的!〃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三信 “牛鬼”和“黑暗中的神”
(六)
妹妹,课继续讲下去,我说,外地商人们到我们这块土地上来的路线并不是溯河而上,而是穿过森林,从那条运盐的道路进来的,到达的时期是〃自由时代〃中期以后。这条交易通道,本来是为了把必需的盐运进来,其次是买进盆地里不能生产的物资,再就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向外部派人而开拓的一条路。现在这条路已经被切成几段,但是它的遗迹犹在,比起兽道来那是不会让人误入岐途而且又容易找到。那是直对着四国岛脊梁的那条山脉的最高处,蛇行前进达于高处的路。穿过这条道而到达外部世界的人肯定会有这种感觉,仿佛在地底下左拐右拐地绕着弯,慢慢地升高。
妹妹,我和你谈这些话的时候,不由得想起当年东弯西拐地穿过森林,在登上山之后的某条道路的一个地点,俯瞰盆地全境,现在想来那确实像个瓮的形状,似乎大青白日碰上了一个不祥之物一般,觉得生于此地有些羞耻之感。仿佛一眼就看透里面塞满一具四仰八叉的尸体……
外地的商人通过这条运盐之路定期地进入盆地,他们的回头货是我们当地出产的木蜡。商人们逐渐更多地运来各类繁多的货物,因而也就运走大批优质木蜡。关于蜡的民间传说,就和各地传说的积存生漆的池沼水底有龙是性质相同的,不过关于蜡的传说却有充分的实感,在四国山脉前边的各村广泛流传。外地的商人逐渐增多,尽管通过运盐道路前来,不论地理上和政治上都带有很大危险,但是商人的数量依旧增多。商人们每运出一批木蜡必定先带进一批货物来,所以终于把并非生活必需品的东西也带进来了,甚至于武器!创建者们本来属于武士阶级,他们是带着传统的武器进入这盆地的。用火药能炸掉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当初他们连火器也准备好了。但是从创建期到〃自由时代〃实在是一个很长的时期,因此,老人们都预感到,我们这块土地正在或即将面临新的转换期。于是老人们认真地计划着要把村庄=国家=小宇宙的武器更新一番。他们在什么样的水平上实现这一计划的,在没过多久成了从〃自由时代〃往下一个时代过渡转机的事件上明显地表现了出来……
外地商人甚至把艺人也领进来了!而且是居然组成一个剧团的艺人。他们的演出,使一直生活于封闭圈里的青年们受到了几乎等于危险性的震动。于是,村庄=国家=小宇宙的老人不得不向艺人们坚决辞谢他们再来演出。父亲=神官根据传承说,到〃自由时代〃的盆地只来过一次的艺人集体所演的戏是《龟井铭助起义之始终》,但是他也注意到该戏是不合时代的。这看法,父亲=神官作为确定不移的集体记忆,因它和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根本有相关的意义而传达给我。
实际上艺人们演的只能算舞蹈一类的。来自外地的女人们演的舞蹈和音乐,对我们当地的青年人给以震撼。商人们带领背着木蜡的脚夫和艺人们离开此地的那天,有五个青年人从盆地消失了。几乎所有的峡谷和〃在〃的青年人都强烈希望追随艺人们而去,他们争先恐后,但只有少数几个人得到沿着隘路走出森林的资格。老人们还组织了追回激烈竞争中失败行的追踪队。商人队伍因为有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