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河里虽然有鱼,可是臭得不能吃。〃
〃既然如此,为什么为了给鱼喂食,开始在河边许多地方扔海鱼的鱼杂碎?我回来的时候,河里到处漂着海鱼的鱼头和鱼骨,看看孩子们钓上来的鱼,原来那是特意往河里放养的鱼,和我们抓住的鱼根本不是同一种类。然而那些孩子们说他们不吃钓的鱼。浪费鱼资源本来是我们当地最大的禁忌。根本没有必要给放养鱼投鱼饵,实际上是往河里扔垃圾,我以为这是犯了'自由时代'以来另一个糟蹋河流的禁忌,这是想把这个禁忌彻底打垮的行为。本来,峡谷的河是不允许把足以显示此处有人生活的东西流出去。我们这片土地从创建期到'自由时代',为了保证共同体的安全,这项工作十分必要,所以破坏人特别认真贯彻。大闸本身就是监视不准流出任何东西的关口。破坏人早晨上到白杨树那里,察看峡谷和'在'的情况,夜里到大闸旁的小屋睡觉的时期,表明了他这造林和水产专家的两个侧面,但是具有更重要意义的是,这意味着他一方面把森林的魔力掌握在手,另一方面又把河的魔力掌握在手。所有这些,如今峡谷和'在'的人全把它们取消了。大白杨已被伐掉,河水已被污染……〃
〃怎么,好像责难起我来啦。实际上我们这些孩子们对于那些钓上来的鱼不吃就扔掉的人也很不满意,可是真正钓鱼的孩子也太少。再说,海鱼的鱼骨头净扎脚心,所以在河里游泳的人也没了。这种事态的开始,根本原因就在于,我们当地认真的取缔污染河川行为的老人们没有了。〃
〃假如老人们有那份精力,而且在共同体里仍然掌握着权力,对于这种明目张胆地违犯禁忌的人,一定把他们从我们这片土地上流放出去,或者另外给以某种处罚,决不宽宥。〃
妹妹,我们以话引话,从这里又谈起违犯村庄=国家=小宇宙禁忌的原重治,也就是绰号〃牛鬼〃这个人,这人你是知道的。现在想来,年轻的导演对于我所谈的已经早有耳闻。不过,他对于自己这一代的盆地人和我那一代盆地人之间,对于通称为〃牛鬼〃原重治的理解之不同,表示了关心。妹妹,我和导演这两代人对于〃牛鬼〃原重治理解上的不同,首先在于对于称原重治为〃牛鬼〃的基础的习俗有不同的理解。使我惊异的是青年导演坚持说,在我们当地的秋祭上他没有看见过牛鬼。秋祭那一天,最高潮是巨大的黑牛从神社的石阶往下跑着追人,据说只有破坏人才能和它格斗。解开缰绳的牛鬼,在峡谷和〃在〃横冲直撞到日落黄昏。到处威吓蹂躏,无处不去,大施淫威,孩子们都知道它是可怕的旋风。当然,尽管牛鬼踏地如雷声震天,在盆地狼奔豕突,实际上不过是黑麻布蒙上一个竹子做的框,里边藏着二十条壮汉而已。竹竿挑着一个假牛头上涂上红绿黑三种颜色用以吓人,身体里藏的是峡谷和〃在〃的人。相对地略具牛形而已。但是每临近节日,峡谷和〃在〃的孩子们交换的下述传说,就给人以新的恐怖感。说是有一年牛鬼踩死了五名小学生。警察和宪兵想破案,但是家长们说把孩子献给神了,应家长们的要求,案子私下了结。还有一年,衣着华丽的姑娘怕弄脏衣服而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为躲避冲过来的牛鬼而伏在田里,结果是她们被故意撞倒,而且遭到扮牛鬼的壮汉轮奸。这个案子也是不了了之。原因是即使处罚,真正的强奸者是牛鬼而不是人。
〃说起牛鬼的习俗,在我们这地方的几个村镇就有。但是附近各地的牛鬼虽然各有相似之处,然而象征的意义和我们那里的就性质不同。我们当地的牛鬼是别具一格的,只是蒙起来这一点相似,这牛鬼作恶多端,然而它的行为却是被人们的虔诚的心接受。从孩子们的传说就可见一斑了……〃〃你能不能把别具一格的内容说清楚?因为我们想把牛鬼引进我们的戏剧里。我自己没有看见过牛鬼,对它只是知道这个词,形象可能和名词无法结合。我听说,本来牛鬼的节日远在我们的祖先定居以前,那一带的人们就坚持的习俗,这具体情况又是怎样呢?征服了它们的创建者们,在他们的节祭中也让自己出场。但是,受人们驱使的牛鬼对征服它们的人们有一股怨恨情绪,因此,据说节祭这一天牛鬼追逐创建者们的子孙。但是,如果这是事实,受牛鬼之害的人们的家属或本人,对此要当作神圣的事接受而不再控告,自然是不须多说的了。〃
妹妹,就我来说,眼前这位青年向我提示了我长期悬而未决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创建以前我们这块土地就有先住民的想法,但我却颇有些动摇。因为这个课题不容易回答。不过他并没有拘泥于这件事。
〃原重治就是这样多义地被称为牛鬼的,为什么没有用更直接地表现他个性的名字叫他?比如:告密人啦、背叛者等等……〃
妹妹,原重治确实向大日本帝国的权力机构告了密。那个时期开始登记户口,因为耍了个花招只登记了二分之一的人口,他却想让余下二分之一的人口独立的村庄=国家=小宇宙再次屈伏于大日本帝国,企图彻底消除掉户口簿上没有登记的人,它这种告密或者说背叛的计划内容受到指责,不能说是错的。本来,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确实复杂,因此,难以把他的通称名字单纯化,原因是他的思想具有各种各样因素。原重治的思想直接用语言表达它的意义,在当时,不论是峡谷也不论〃在〃,也许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论是原重治本人,也不论责难他的人们,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关于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盆地的所有人都明白,它使村庄=国家=小宇宙确实遭到巨大紧张的折磨。
父亲=神官一概不用日本国或者大日本帝国的年号,他给我上斯巴达教育课时说,庚戌年的初夏,原重治的政治思想即将公开化了。事情是从大逆事件①的有关人员遭到检举开始的,当时身为我们当地村政府村长助理的原重治,开始受到巨大烦恼的折磨。他的烦恼日渐加剧,翌年,也就是辛亥年,报纸报道对幸德秋水等十二名执行死刑,原重治的苦恼此时达到顶点。但原重治并不是陷于正义之人的苦恼,而是疯狂者的苦恼,等于一个常态的人偶然地被略带正义色彩的悲哀之情所困扰的苦恼。原重治对于大逆事件的被告们,特别对于执行死刑的十二人,强烈地表现了一个两面派的感情。他读了幸德等被处死的报纸那天,便去了峡谷的邮政局,提出要拍一份长篇的抗议电报。收报人是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也就是这个时候,日本在外的使领馆也接受了各国的社会主义者们对幸德等人被处死一事的抗议。这是考虑村庄=国家=小宇宙真实态度时重要条件,妹妹,原重治的电报也可以算作国际性的抗议活动中的一项,就其体裁来说也是完全相应的。但是,原重治的从国内拍发然而实质上等于国际电报的电报,被他的亲戚邮政局长留下来没有发。本性温厚的原重治看到亲戚坚决扣下电报没有发,也就没有逆形势而动固执下去。但是原重治做了十二个土偶,运到大白杨树的树根处,放在那十铺席宽的悬崖上,供奉起来。从给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拍电报以来,对于原重治的行动一直特别注意的邮政局长,把所有土偶全给打碎,把原重治带下山来。此时已经再也不能让他坐在他自己细心整理好的村政府助理的办公桌前了。在家闲居的原重治又做了十二个土偶,把它们收在古老宅子的深而广的堂屋带小栅栏门的龛里。这样,既供龟井铭助,又供这十二个被处死者,足见原重治家供奉的人物也够复杂的了。
①明治43年(1910)对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诬陷并实行残酷镇压的事件,受检举者达数百名之多。诬陷他们计划暗杀明治天皇,以〃大逆罪〃对26名起诉,宣告其中24名死刑。翌年1月对其中的幸德秋水等12名执行死刑。也称〃幸德秋水事件〃译注。
从原重治这一系列行为来看,可以感到,他对于因为大逆事件而被处死的人们是爱惜的。但是,从最近以来他的新的行动来看,和他以前的倾向正好相反。傍晚,峡谷的道旁这里或那里照例三个人一群五个人一伙肩挨肩地站着聊天,这是我儿童时代每天习见的光景,原重治对每一个小圈子人群都是伸进头去,也不管他参加进来之前人家谈的话题是什么,总觉得他现在提出的主题才是最重要的,表现得十分自信地谈幸德秋水等人的事。但是人们也看得出,原重治所谈的并不是他实际上由衷的思想内容。他苦恼甚至失掉正气地苦苦思索的是,村庄=国家=小宇宙对抗明治政府的树立国权而发明的户口登记双重制的策略。原重治怀疑到,我们当地的隐蔽组织已经濒临危险。参加到路旁人群聊天的原重治说的话只是这么几句:〃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烦,麻烦透了!〃还有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在每个人群里说的都是这样简短的慨叹和一成不变的词句。
〃新制中学的棒球比赛,自己在第二垒。教练没有暗号,第一垒的人就来盗垒。没有办法,只好下决心封死而往第三垒跑。这个时候大多这么喊:'净添麻烦,麻烦透了!'或者:'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那片言只语的根源,原来在原重治那里呀……〃
〃本来我们这地方就有这种成语,也许就是原重治使它恢复起来,给它加上新的意义而开始应用的吧。不过一旦和原重治挂上钩,我想,那些话一定会传到峡谷和'在'的最后一批孩子们那里,而且一直传下去。〃
〃不过,我们有时也不由得喊一声:'可怕,真可怕!'可是原重治这么喊,他是以什么为对象的呢?〃
〃大逆事件起了导火线的作用,和幸德秋水的出生之地只有一个山脉之隔的我们这个地方,无不担心有组织地背叛国家一事暴露出来。因此才喊:'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烦,麻烦透了!''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才糟糕!'这样恐慌的慨叹中,还有一个没有说出的核心问题,也就是打算在外部揭发之前,主动地把户口登记两重制的弄虚作假改正过来,这在原重治的表情上已经隐隐约约地表现出来。不过,把原重治称为〃牛鬼〃,是因为他那难以言状的恐怖和焦躁更加升级的缘故。〃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三信 〃牛鬼〃和〃黑暗中的神〃
(四)
妹妹,细雨霏霏的这一天的谈话,给了青年人以启示,他开始用于他的戏剧构想中了。于是,我们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一切神话与历史本来无法用戏剧表现的,现在至少可以拿它作突破口,开始写作以原重治〃牛鬼〃为主题的脚本,我先写出梗概交给了导演。我也参加了排练,这倒不是我因为我没有这种经验才去参观,而是大多由于这事太出乎我的意外的缘故。他的剧团中的两个男演员一个女演员头一天就刺激我,因而引起我们当地的老年人的愤怒,现在已经得到谅解,恢复了以前状态。但是,这两位男演员今天的姿态却不伦不类,当然,既然是排练,穿什么衣服本来无关紧要,但是那位细高挑的演员穿一件淡色的运动服上身,外罩一件旧睡衣,脖子处露着汗衫。另一位筋骨粗壮中等个头的男演员,光着上身斜挂一条布带,穿一条藏青色裤子。那位小个子女演员,穿一条黑色紧身运动裤,包着她那弯弯的两条腿,头上戴着我演出台本上没有写上的纸糊的〃牛鬼〃大头。
那〃牛鬼〃大头一个大人两臂都搂不过来,纸糊的涂上墨,与其说是牛头,不如说它是羊头更合适。只是牛头太大,盖过了演员的胸部,因为太沉,演员只好托着它的边缘。我看着女演员这副模样,不能不怀疑导演是怎么理解我的原作的。我写演出台本时就把受到大逆事件冲击的原重治作为中心人物,出场人物一共三个人,因为演员只有三个人的缘故。
人物a称为原重治第一,因为幸德等人被处死,深感惊恐,表现原本是村长助理的心声。实际的原重治没有把他内心的声音,也就是把不能说的中心思想,对于峡谷以及〃在〃的路旁少数人聚集的人群说出来。但是当他发出〃可怕,真可怕!〃以及〃添麻烦,麻烦透啦〃!〃因为有这样的家伙所以一定糟糕〃的时候,他却把应该表现真思想的那些话压抑在内心里了。那些话,五十年后作为安魂的行为,替原重治说话的人就是原重治第一。人物b是原重治第二,他才是我们当地的户口登记二重制阴谋的直接策划者。为了抵抗全部纳入明治政府权力之下,组织了村庄=国家=小宇宙机构。他就是对付峡谷的原重治的那个〃在〃的原重治其人。人物c是第三原重治,苦恼的结果终于发了疯的前助理。用语言表现这个人物的疯狂是这样的:他不分峡谷和〃在〃的人,看见人便走上前去大喊一声:〃叭!〃那喊声象牲口的长嘶一样,用这喊声吓唬对方。原重治除了这一声〃叭〃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但是他却成了从早到晚在峡谷和〃在〃紧赶慢赶似地到处转悠的大忙人。
〃那就从'叭!'这一声喊开始吧。〃导演决定从原重治第三有关的细节处开始排练。他说:〃这场戏从开始到结束都有戏。要从肉体到精神,各个部位都能让观众理解是那么回事,好,开始'叭!'〃
效果确如我这个外行所期,扮原重治第三的演员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一齐练,而且练个不停。两个男演员一个女演员所发的声音并不特别大。可能是边练习腹式呼吸边喊〃叭!〃那喊声倒也象牲口的长嘶。那位晒黑的皮肤细高个的男演员上身没有一点赘肉。他喊的一声〃叭〃使大家为之震动,仿佛一架使用过度的老机器一般。那个中等个子筋肉强壮的,他的效果比较好,似乎调动了内脏的力量。这个膂力过人筋骨强壮的汉子立刻汗流如雨,相比之下,那个瘦高个子像个玉米秆的男演员却是浑身干燥。似乎受过这位导演特别形体训练的女演员,虽然手里提着那纸糊的牛头,可是她那一声〃叭〃,却显得鼻息很粗,那双弯弯的腿甚至打晃。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