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和那些运动是一样的东西。为了全面地重建荒废已久的盆地,按破坏人的梦中指示,集体劳动如火如荼地开始了。这决不是〃更换住处〃那样重新建立家庭关系。为了使森林的力量后退到〃死人之路〃的后边,不得不进行大规模的烧荒。每次制定一个新的计划,一定有人说,这也是按梦中指示而来。出现像阿丑女那样,以破坏人的权力代行者发号施令的领导人物,这也是不可避免自然而然的事吧。
总而言之,只要开展复兴村庄=国家=小宇宙的工程,在这一过程中肯定会形成新的领导层,然后是对他们的过火行为和偏差与专横跋扈给以批判,也许像对待阿丑女那样关进〃洞穴〃,或者流放到森林里去。到了纠偏的阶段,比较保守的人们实行集体领导,于是对于以前的改革本身带来的失策加以纠正,重新恢复建设作业。被破坏的各家住房建设起来,峡谷的平坦地方定为公有土地,在它的中央建起大仓房。从那以后过了很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巨人化的破坏人住进了那大仓房,实际上只有那么大的仓房才能容纳下他。虽然是他长时间的不在之后的事了,但是他自己也已经记不得自己曾有过不在的时期。而且,即使峡谷和〃在〃的人们也记不得破坏人有过不在的时期,现在,只有我父亲听祖父说过而已,倒是只有神话传承中才有记载。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二信 像狗那么大的家伙
(十一)
妹妹,父亲=神官把他的妻子从峡谷流放出去之后,把我们家属也就是两个哥哥,你和我这对双胞胎,再加上一个弟弟一共五个孩子扔下不管,让我们住的是峡谷最低地方的房子,那房子是每次发大水都被污水淹到房顶,而且波浪滚滚而来。可是父亲=神官一个人却躲进峡谷最高处的三岛神社的社务所里,尽管他是外地来的,却成了很得峡谷和〃在〃的老人们信任的研究家。一头扎进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资料与笔记堆里过他的日子。他把孪生子一方的我选作根据他的研究成果写作神话与历史的人,把孪生子另一方的你打算培养成破坏人的巫女。
父亲=神官搜集的资料之中,还是个孩子的我,最喜欢的还是画本一类的,但是父亲=神官对于这类东西也颇有研究,所以我在受斯巴达教育而被他招呼去时,总看到他周围有已经打开的以画为主要内容的资料。其次,从父亲=神官的研究本身出发,他也有这种需要,所以对于保管不善的资料,他把那上面的画全都仿制出来。
有一次凑巧我看见他在仿制一幅画,那是一个画卷。那时他用淡墨和很少的朱红在一张横幅日布纸上描摹的是表现破坏人传记故事的画。是描摹,我记得很清楚。不过我记不得他身旁摆的原本,也许那画卷是他心血来潮,像自己画节祭旗幡那样自己在搞创作也都难说。不过从父亲=神官对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虔诚态度来说,他不可能不忠于传承而随便立意构图作画的。如果是创作按他多年的研究,早该有把破坏人一生事迹以绘画形式记录下来的动机了。画卷的最右端有溯流而上的破坏人和创建者们,他们仰头望着头一次看到的那大块和黑硬土块的场景。那大石块的底部是豆粒一般大小的人,和传承一点不差,有他们出发时乘的船,有排列成行的用船改装的爬犁,以及那上面载的东西。
以这个场景为开端的画卷上,描绘了破坏人一生中各种各样的插曲。从飞越峡谷的悬崖,抓住大白杨树梢翻跟斗,直到在大闸打鱼等等劳动场面,每个场面无不表现破坏人或者以巨人的面貌或者以普通人体型的风采,然而描画的事绩却是一贯的那些内容。但是画卷到了后半部就出现了不可解的扭曲现象。前半部的破坏人画的寿高几百岁的老人姿态,但是画卷将近末尾时,画的却未免过于年轻。到了整个故事结束时,破坏人又成了睡在竹筐里的婴儿了。
你说现在让破坏人已经恢复到狗那么大了,对于这一点,当我想到他在那〃洞穴〃的冬眠生活时,我就梦想,那画卷上睡在竹筐里婴儿破坏人,还可能年轻到成为一个精子的地步。破坏人冬眠的〃洞穴〃一带,是过年的时候孩子们去采群生的里白草以及凤尾草的地方,和凤尾草的精子相同的条件下,一个精子的破坏人也能在那植物群中长久地生存下来吧?所谓像干蘑菇那样的东西,是不是为了让那个精子冬眠而保存的一种装置呢?于是经过很长的时间之后,那精子进入你的身体,从而成就了破坏人的复活吧?
妹妹,破坏人复活并且恢复到狗那么大,现在以任何人都难以阻挡之势成长,是在你的帮助之下进行的。如果说这是衰微之极的我们的大地全面复活的头一个征兆,那么,为了使你成为破坏人非常完美的巫女,写好寄你的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确实比这一事实本身更深刻地鼓舞人。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三信 〃牛鬼〃和〃黑暗中的神〃
(一)
妹妹,我在这封信上想略微谈一谈关于我本身的问题和称之为同戏剧家们交流的情况,以及我的肉体经过轻微训练的情况。本来,信既然是写给你的,那就应该是以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记述为主要内容才对头。我最近打开了新的人际关系,因此,妹妹,也就有人向我谈了关于你的近况,内容是关于你让他获得复活,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并且和他过上了共同生活,这是给我带来有关盆地传说的青年说的。他是小剧团的导演,他想从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中吸收一些东西写一个戏。还没有实现约定的任务,不过他不久就作为一个写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的人,前来要求我协助他,因为他在孩子时代就听说过我的名字。他用和村庄=国家=小宇宙的传承有关的木版书作为钓饵往我鼻子前一捅晃来晃去。妹妹,我也曾在父亲=神官的书斋里看到过那本书,那是我们当地发生的一次起义的记录。是一本题名《吾和地义民传》的一本非常古老的书。开头我对这个青年人只是出于应付地对待他。
〃你是从你老家或者从你就近的家拿出来的么?肯定是从老家拿出来的吧?这本书并不是那时候我们当地的参加起义者写的,而是起义队伍去过的藩镇首府的人,可能是个下级武士写的,这事没人告诉过你吗?〃
〃啊,我什么也没听说过。〃青年这么回答了一句。然后接着说:〃这是我在峡谷里开戏剧研究会的时候,有个女孩子说,从她家老人的遗物中发现的。她家就在走过桥的桥旁边,能俯瞰护岸大堤的地方那一家……〃
〃筑起堤防之前,根本就没桥,也谈不到对岸那边。〃我这么说。妹妹,他是真正的新的一代。
〃这个《吾和地义民传》是外界人写的,因此,对于我们当地的历史没有任何意义吗?〃
〃当时参加吾和地起义,或者甚至于似乎是主谋者之一的龟井铭助其人,这书上写的如果不真实,他准反驳。铭助和这《吾和地义民传》对抗,为了替自己辩护已经写了认罪状。〃
〃不过,人民都说龟井铭助是我们当地有史以来最不正派的人,所以,根据《吾和地义民传》就能把它作为重视该认罪的根据么?况且,《吾和地义民传》上的龟井铭助,简直写成了英雄啦。〃
〃这里正是问题的所在。人们之所以把铭助看作自从我们当地的新世界创建以来最不正派的人,并不是根据他准备起义以及起义时采取了什么行动。他在起义之后,藩镇当局追究了他作为主谋者和引发者的责任。因此,铭助才逃往京都、大阪。这逃跑本身也不是他不正派性格的表现。只是这以后仍旧继续追究铭助一个人的责任,所以也就逐渐地把他逼到不得不采取不正当的行为上去。而且,藩镇当局执拗地追究铭助,主要的根据不在别处,而是《吾和地义民传》。铭助在京都期间,在藩镇脚下虽然传播了这本书,但这是龟井铭助其人一个人主谋起义并实现的。这样,作为藩镇当局来说,就不能不追究铭助了。但是传说这本书刊行前后铭助挪用了起义资金,在京都冶游过。这传说也许是藩镇当局有意识地散布的。铭助为了对这一切予以反驳,就带着他的手记,也就是自白书回到藩内。他不是潜行而来,而是堂堂正正来的。当时,龟井铭助以超过藩镇权力的权力作靠山,因而被当作重要问题。〃
妹妹,我和那位青年导演通过这样的问答,一直进入关于村庄=国家=小宇宙这个主题,但是我们不是在书斋或研究室里相对而坐地谈话,而是到青年导演租的仓库兼排练场去了,我们边走边谈了龟井铭助的事。谈话无意之中逐渐展开的时候,已经到了仓库兼排练场,进了那半开着的大门之后,进了有两位男演员、一位女演员所在的房间。然而这位导演似乎没有把我介绍给他们的意思。难道那就是新一代的派头?导演刚一进门就停在那里陪着我一声不响地站着,望着对面墙前站着的男演员和女演员。可是与我们相对应似地,从身后折叠椅子堆里各拿起一把椅子顶在头上边望着我们边蹲下来。他们的面孔像偶人一样匀称,可是那双脚不仅过于健壮,而且朝外拐,莫名其妙的不协调的女演员,举着椅子的上臂肌肉疙疸毕露,双脚既朝外拐,两膝也大张大开,大
张着的鼻孔呼吸有声,瘦高个子却有一个略胖的脊梁。两个男演员蹲的姿势相同,而且都是呼吸有声,仿佛窥探我的动静似地盯着我。他们的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站在这边的我们神情古怪奇诡莫测一般。
我一直把这看作他们的演技训练项目看着他们,可是没想到和盆地起义有关的故事涌上心头,突然之间我的内脏紧缩,无比的愤怒使我身子发抖。而且这愤怒使我一下子跳越时空,想起战前在盆地上演的一出起义的戏,以及这出戏引起我们当地人集体愤恨,以致全体人员一拥而来。这回是我表现了三十五年的峡谷和'在'所有成员的愤怒,呼呼地大喘粗气……
〃好啦,到后屋喝去,生那么大的气可让我们有些难堪啦!〃导演这样安慰我。他说:〃我们的演员有时引起观众反感,不过我们也看到以各种方式表现反应的人,可是像你这样勃然大怒的人还没见过,根本就没有嘛……〃
那仓库兼排练场后面不远就有一家临街的咖啡馆,我坐下之后就以绝对对等的口气问这位导演。
〃你看起来挺年轻,多大啦?〃
〃二十岁。这年龄本身没什么意思。〃导演这么回答了一句。他接着说:〃不过上次也说过,包括峡谷和'在'所有出生的人之中,现在来说我是最后的一个。〃
我故意装出一副既特别老成持重又显得幼稚的神态点上一支烟,看着这位大鼻头和一张戏剧演员式的脸以及嘴唇通红的导演的表情。
〃有的时候注意看一下才发现,近处既没有比自己年龄小的孩子,也没有新生的,那心情连自己也觉奇怪。我想把自己与众不同的出生情况编个故事,听来的全是比我大的过去一同玩耍的伙伴说的,净是谎话,简直是受骗上当。我把峡谷和'在'的老人们全都请到我出生的现场,请他们说说曾经亲眼目睹最后一批孩子之中最后的一个孩子的诞生情况,说的也无非是刚生下来就东张西望地瞧,等等。把我们峡谷和'在'的人看作一个种的话,最古老的这个种最完整地表现出来的就是我自己这个个体,现在想来,编出那么多故事来我以为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个连续下个不停的长时间的大雨放晴的那天,破坏人对从海上溯行而来的所有创建者们说:好,开始建设新世界吧。但是,如果是我,就扮演和这个创建期的神话相反的角色:好,我们的世界,要由我们最后建成吧!还纯粹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到夜里就想这些,十分懊丧啊。死是可怕的,然而想到自己的死是这个峡谷和'在'的最后出生者之死,心灵深处是颤抖的。我之所以插足于戏剧界,动机就在于此。我想,既然自己是作为最后的成员生于峡谷和'在'的,就把我们当地发生的事,在我死之前,全部原原本本地再现于舞台上……〃
〃战前就有人想把龟井铭助的起义搬上舞台,峡谷两级小学的高小班的学生当演员,外地来的教师写剧本,上演的结果是该剧把峡谷和'在'的人们大大惹恼了。演这出戏的我还是个很小的娃娃,我记得我周围的大人们都很愤怒,这事就像记得初闻雷声一样记得清清楚楚。那可是峡谷和'在'的人全体一致的愤怒啊。把话还是拉到吾和地起义上来吧。龟井铭助这个人哪,如果不算破坏人的话,他可是创建以来很
有才干的人之一,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主谋者,这个暂且不论,反正起义开始之后就独自行动,成了藩镇权力镇压的最大牺牲者,他具备了一个英雄人物的一切条件,但是,他却是个我们当地的孩子们也都知道的备受嘲笑的轻举妄动、得意忘形的人。这也是和对那出戏大为不满很有关系的原因。铭助在起义之后立刻脱离藩镇,前往大阪的路上,参加了修验道,开始修行。这和吾和地村的另一名称吾耻是有关系的,此时我还不清楚,只知道他进了赞岐的吾耻岳的寺院,当了佛门弟子。后来他回到藩镇领地,接受亲属给他的资金。这笔钱是亲属们按铭助的指示以土地担保贷的款。原因是铭助没有封建时期农民那种共有的倾向,把土地看得重于一切。铭助带着这笔钱款再次逃出藩镇辖区,从大阪入京都,用这笔款进行运动。主要是他当佛门弟子的那座寺院和摄政府有关系,通过这层关系向摄政府捐献巨款这一具体途径,铭助的这一构想也是无可奈何才这么作的。他的目标是:强调我们的盆地发源于平安末期①的庄园,向来直属于天皇皇宫,藩镇权力不得伸向此村,为此要求颁发一道诏书。实际上这样的诏书能不能颁发下来还不知道,反正从此以后就大肆散布单方面的理,说吾和地是直属于天皇的土地,吾和地的人是直属于天皇的臣民,因此,藩镇权力对于龟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