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床〃,这个名字谁都感到它表示了这种工作机械的属性。它既大且重,满身油污,丑陋不堪。而且这个怪物一般的机械,居然占据了格式极佳的房屋正面的堂屋地,因为它既重且大以致整座房基被压得下沉,房屋也倾斜了。
然而绰号〃车床〃的铁工厂主的为人,再也没有比这个绰号更符合他的了,他的长相、体格乃至他的生活方式,和峡谷的氛围简直格格不入,是个粗暴的怪物。他在他的旧房子里的堂屋上的车床干活。那满是油污的手简直是车床的部件一般,满脸油黑、高颧骨的那张脸俯在车床上,我什么时候去都看到他在干活,多一句话也不说。〃车床〃在峡谷经营的铁工厂获得成功,于是他在曾给人家当养子之前的老家镇上又开了一家工厂。这样,〃车床〃每天早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就伏在他那也是浑身油污的摩托车上走出峡谷,到落太阳的时候又开了回来。用峡谷里的车床干活的时间,就现在来说只有半夜里、星期六、星期天。因为机械过重,房屋也越来越倾斜,〃车床〃的妻子即使星期天的白天也无计可施似地坐在这里。她也像和她的家一样朝一边倾斜了。
我们这些孩子们不知道由谁开的头,都怀疑〃车床〃可能是外星人,于是便传开了。与此有关的、难以分清虚实的,无非是当年梦一般的情景了。〃车床〃穿一身油污的黑色工作服,竖着一条腿坐在客厅铺席的边框上,旁边是双膝并拢跪坐着的他的妻子,面对峡谷的老人们之中的一位说话。〃车床〃却百无聊赖似地只是望着车床车下来的金属屑堆。〃车床〃妻子也不是话多的人,此刻好像有些想不通似地克服着困难在讲话。确实由于峡谷世家的血统关系,五官端正的〃车床〃妻子略显紧张似地开始讲话。她说:〃我家先生的身体情况,谁都知道,和别人不一样,所以在峡谷里起居生活是难受的,等于遭罪。所以我们的夫妻生活很痛苦,很不幸。我现在怀的孩子一落草,那孩子就是我和我先生之间的孩子,因为具备父母双方的性质,所以我想这孩子不论在那个星球上或者这块土地上都能容易生活下去。但是,如果生的孩子既不像我先生那样的人也不像我这样的人,那可就可怕极了……〃
我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被这个梦想纠缠着。妹妹,我一直被这种想法迷住了,即:外星人身体的有机体在地球的环境之下,当然必须忍受痛苦,这的确是苦恼和难过的。和外星人〃车库〃结婚的地球人的妻子所说的〃夫妻生活〃,决不是我的梦呓,而是被疲劳弄得脸色苍白的她本人的挑战。外星人不是章鱼那样湿乎乎软体动物一般的人,而是铿锵有声有金属性结构的外星人,他和肉体柔软的地球人妻子过〃夫妻生活〃。也就是机械和属于地球人的妻子过〃夫妻生活〃。而且,结果是在这地球的偏僻地方深山峡谷地方,多情但羸弱的女人蕴育了和外星人之间堪称为新生物的胎儿。也许生下来的是个棒球击球手那样的怪物,所以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孩子们开始怀疑〃车床〃可能是外星人,认识上的根据确实是他的面孔、躯体,以及骑着一辆黑色摩托车和他的行动。但是这一传说表面化的起因是他想用车床和气焊机制作冬眠机械。至于我们这些孩子们溜进〃车床〃家的堂屋地上的目的,起初是为了看那台车床,随后便是为了看看正在制作的冬眠机械。
〃车床〃着手制作冬眠机械之后,长期以来就受到〃在〃和峡谷的大人们嘲弄,然而他毫不介意。妹妹,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钢铁〃豆荚〃,而且此刻用〃豆荚〃二字形容它才是最恰当不过的形态,实际上它是装冬眠人的容器。妹妹,你当然还记得那实物吧?我以为人决不会忘了那种东西。〃车床〃特别安排在半夜干活,目的就在于集中精力制造这种机械,但是想起来令人奇怪的是冬眠机械始终是个半成品,终于把它从古式房屋里的工厂移到外面去,风吹雨淋,生了一层黑红铁锈。那粗糙与精致备于一体奇态之物的冬眠机械,根本无用,半途而废的工作态度,终于弃之不顾,马虎了事。但是反过来看,做得那么精密和坚固的东西,从来在别处还没有见过。这两个相反的要素,从〃车床〃锲而不舍地制作的冬眠机械上,明显地看得出来。
〃车床〃利用他的车床和附属机械及其他条件,为这冬眠机械精益求精,精心制作。但是在其他种类的作业上,在我们孩子们的眼里,尽管表现出恶战苦斗,但是做出的东西却很粗糙,甚至组装的时候大费周折。特别是气焊的部分更是如此。〃车床〃原来构想的冬眠机械,本是把一个四铺半席①大小的房间才能凑合着容纳得下的大铁块中间掏空,开一个强化玻璃做的窗和透气孔,安装上类似潜水舰舱门那样的出入口的机械。寡言少语的〃车床〃对任何人倒没讲过他的这个构想,但是他的妻子担心战争时局之下,这么大的铁块很难弄到手,对左邻右舍的人说过,所以〃车床〃的这一构想才广为人知的。
①日本住房特有的铺在木板上的草垫,用稻草为原料,大力压实,成板状,厚约二寸。然后表面用蔺草做的草席蒙上,用硬布镶上四周,缝好。一铺席长六尺,宽三尺。一般用席铺的数字计算房间的大小译注。
脑子里装着原来他的构想而去看他做的实物时,谁都看得出那是一个钢铁做成的豆荚形的东西,做工粗糙,接近完成。只要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长满红锈的这东西是把许多块废铁板用气焊拼接在一起的,但并没有高低不平之处。同时也会注意到,那是把各种形状的铁板、氧气瓶、汽油桶等等一部分铁板块就像拼凑抹布一样焊在一起,然后用车床巧妙地车出舱门和透气孔。用强化玻璃镶的窗户等等,从应该具备的部件来看,还远没有具体化……
至于采光的窗户,只要按照这个机械的使用目的要求,倒是让人觉得矛盾,过分节省,肯定是从原来构想进展到施工阶段时作了多处改正。〃车床〃制作这个东西,是供他自己用的,到时候他进入冬眠机械,就没有必要采外边的光了。为了进入冬眠状态,必须静卧,采外边的光只能起干扰作用。而且,一旦从冬眠状态中醒来,那也就是他必须立刻出来的时候,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有从外部采光的必要?〃车床〃原来构想的这台冬眠机械,之所以规定把很重要的铁块从中挖空,是因为预防他在冬眠期间机械被人偷走。重量之大使人无法运走,外部的力量也不容易破坏,最结实不过。这台冬眠机械放在合适的地方,从内部关上用车床准确加工的厚厚的舱门,然后进入冬眠状态……
〃车床〃虽然他自己有制作机械的癖好,但是他为什么热心地动手制作冬眠机械呢?这也是〃车床〃妻子对左邻右舍的人说出来的。她说〃车床〃怕癌症,特别是怕胃癌。她说:我家先生感到乐趣的惟独这一条道,据说得了胃癌的人最后都是饿死的。为了防备得胃癌而死所说的有奇怪内涵的话,是〃车床〃想用冬眠机械这种具体器物克服单凭想象而来的疾病的发展。能够从对于可怕的癌症的恐惧中救出〃车床〃的人,日本还没有。既然处于战争时期,说世界上某处有这种医生的想法也就毫无用处,所以说日本还没有这种医生,所指的也就是这种希望的终结。因此,从癌症,也就是从终于导致饿死的胃癌的恐怖中具有足以解放自己的力量的人出现之前,〃车床〃决定冬眠。〃车床〃进入钢铁做的豆荚一般的冬眠机械里,开始冬眠。因为太重也没有人能把它偷走,过于坚固也没有人能把它破坏掉,为此这般的钢铁豆荚,就像峡谷的纪念碑一样,几代人从幼年到老年,一直就这么看着它度过他们的岁月。于是某年、某月、某日的某时,〃车床〃结束了冬眠,醒了过来,他从里边打开舱门探出头来。他看得出,那地点还是好久之前安放冬眠机械的地方,但它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峡谷,而是我们当地的未来风光,而且这个峡谷里,掌握了把〃车床〃从对于癌的最大恐怖中救助出来的医学家正在等待他。可能是从外星来的人经过这梦想的经历之后,〃车床〃自己也认为自己是外星人了,这一点使孩子们更加确信不疑了。
妹妹,我一直在思考着与此相关但从来没有让人知道的秘密,谁也不像我那样,常常溜进〃车床〃那座被车床重量压得下沉以致整座房子倾斜的小工厂,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我囿于一个想法,这想法不论对谁,甚至对你说出来都觉得害臊,纯粹是出于利己的打算,而且这想法别人决不会接受,只能对〃车床〃说,求他帮忙。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想法呢?这就是,要求〃车床〃进冬眠机械的时候把我也带上,而且,是我和你两个人,妹妹!
我想,这样我们就可以走向长久冬眠的黑暗,梦想和进入同一个豆荚,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福。因为这等于我们这孪生兄妹又回到曾经共生的母胎。而且这冬眠的结果将是虽然没有离开这峡谷,等我和你醒来时,就进入了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未来世界。不过,这样一来,等我们醒来时,那些和我们一起玩耍的伙伴自然是不消说了,即使那些比我们还小的小鬼们或者更小的小鬼,以及还没出生的小鬼,都已经衰老,而且有的已经死了,那梦想越是美妙无比,我越是为自私自利而深感羞耻。尽管这样,我之所以不死心地恳求〃车床〃,虽然思想上还不完全明确,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就像〃车床〃怕癌一样,我是想从正在生活的现在逃向未来世界。妹妹,这是因为我接受了父亲=神官的斯巴达式教育,对于他们我铸造成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写作者的这种状态实在打怵。但是我又不能放弃写神话与历史的工作,不久我就得开始动手写它。
于是我进了冬眠机械,前往再也不知道由谁来写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神话与历史的未来世界,妹妹,过着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日子不,不是这样,决不会是这样!因为,我每天都在梦想着,我自己写的神话与历史,用不着别人添加任何词句独立完成它。这样,我写的神话与历史请你一个人读,你读了它就会按照父亲=神官的期望成为破坏人的巫女……
细想起来,妹妹,现在我也许正在实现着被〃车床〃根本没有完成的冬眠机械所引起的梦想。我作为只是给你一个人的信件,开始写起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你把已恢复到狗那么大的破坏人放在膝上,你就能够在读它的过程中,实现作为破坏人的巫女的自我教育。
破坏人再恢复一些,根据他的意志,你是否希望把这信念出声来给他听?不过,现在我对于这么办也并不害怕。如果破坏人说:〃啊,不,不是这回事,决不是这样!〃假如他这么说,这一瞬之间,通过他对我写的神话与历史的否定,也就提示给我真的神话与历史了。我从幼年和少年时代起,因为想自己写出神话和历史而经历过各种各样错误与失败之后,一直担心,生怕村庄=国家=小宇宙的真正神话与历史就在零零散散地消失终至全部毁灭。更多的更清楚的我也说不出别的话,但是我害怕的就是这莫知所以的根源。对于我写的东西,如果破坏人说:〃啊,不是这回事,决不是这样的!〃而且他能提出证词,那么,我倒觉得,就我们当地的神话与历史来说,妹妹,这难道不是完成了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工作么?
□ 作者:大江健三郎
同时代的游戏
第二信 像狗那么大的家伙
(四)
妹妹,你把恢复到狗一般大的破坏人的年龄推算为已有五百岁左右。这种草率估计张口就来的说法,肯定和你儿童时代的习性有关,不过你对于这脱离常轨的年龄,是不是还以为没必要更多加考虑力求其接近准确一些吧?你这种态度,根本原因在于你对复活的破坏人非常相信。传承中的破坏人不仅特别长寿,而且年过百岁之后仍然不停地发育,结果,他的身体成了巨人。巨大化的破坏人,据说,从俯瞰我们峡谷的山顶上那棵大家熟知的巨树白杨上跳过去,被树梢绊了个跟头。他那长生不老、永远发育的巨人传说,和破坏人的传承共存,有几种传承的破坏人之死,因此也就有了与他的死有关而引起的各种各样事件的传说。与死有关的传承之一是破坏人被杀。传承中说破坏人死过几次,其中一次是被杀,如果把破坏人之死包括你所说的像个干蘑菇是属于冬眠,从这种状态得到复活,那么,把破坏人估计为五百岁左右也是可以理解的。的确,破坏人几次反复的死,我现在也认为不外乎是冬眠。而且由于同以往不同的你那豆荚的作用,破坏人从最后的冬眠中醒过来,正在逐渐恢复活力。如果这是冬眠,包括几次的死与复活,就是连续性的生,说破坏人的年龄为五百岁,那就毋庸置疑了。
在破坏人各种各样的关于死的传承之中,他第一次的死是很奇妙的,那是应该上溯到创建者们踏上我们那块土地之前的。首先是发挥火药专家才干的破坏人在使用没有足够长度的导火线的情况下,把挡住创建者们去路的大石块和黑硬土块全部炸掉。罩住四周的烟尘还没消散就下起大雨,一连下了五十天,据说因为这次爆破,火药专家也失掉了生命。烧伤的全身涂了膏药,成了黝黑的木乃伊,破坏人在五十天的大雨期间养伤,实际上等于一具焦黑的尸体。
与这最初的死的传承有关的是破坏人最初的复活。这和涂满膏药疗养的传承有微妙的不同。这个传说却是破坏人焦黑的遗体因为大雨始终不停而无法安葬,但是停放的尸首并不腐败,仿佛熏制的东西一般干了。雨过天晴,峡谷里巨大恶臭一扫而光的那一天,好像蛹得到孵化一般,从焦黑的尸体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破坏人,他说:〃好啦,该建设我们的土地啦!〃这样,破坏人因为这慷慨献身之死和五十天后的复活,确立了无可动摇的领导者的权威。
下一个与破坏人之死有关的传承是创建者们开垦出我们的土地,完成了逾时百年的各项工作之后发生的事。妹妹,构成这个传承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