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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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第1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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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是思前想后不敢打,就是体力不佳打不动,可在心理上,恐怕倒是应该承认,山脚那边和黑人滋事的贫民区没有什么两样。〃
  〃可能是吧。在我记忆当中,山脚那边,而且是一大早就那样公然大打出手,真还是头一遭。搁在从前,要不了打这么凶,小孩子们早就跑到派出所去叫巡警了。可是今天早晨,人们都只会躲在家里,冷眼旁观呢,阿鹰!〃
  〃派出所没有人嘛。还在刚开始下雪的那天深夜,巡警就让市里的电报召去了。下了这么多天雪,公共汽车也不通,电话线也被大雪压折的树枝给搞断了,这山谷里的人哪个晓得巡警们现在怎么欢度新年呢!〃
  鹰四的话,让我察觉出一种相当可疑的迹象。然而,我打消了问其究竟的想法。我又何尝不希望把自己同鹰四和他的那支足球队的活动隔绝开来。鹰四仍像着了魔似的义无反顾,我感到跟他走下去是危险而又麻烦的。而且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心思对鹰四评足品头。
  〃超级市场过年放假吧?大门关着,可是门口却聚了一群'乡下'女人,这是怎么回事?过年这一个星期似乎不靠超级市场、省吃俭用也过去了啊,可是那群女人却只管一动不动地守在紧闭的大门前,岂不奇怪?〃我换了个话题。可鹰四却说:
  〃怎么,已经聚起来了?〃他的话重又让我怀疑起来。〃今天下午,在超级市场还要有点活动呢!阿蜜,你不去看看?〃
  〃我可没那份心思。〃我本能地提高了警觉一口回绝。
  〃也不问问是什么活动,先就咬定没心思去看?你这个仓房的隐士!〃鹰四的话,留有明显的余地,敷衍着我。
  〃就算是罢。我对山脚要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对山脚的一切你都没有兴趣去看!不用说,你更没有兴趣亲身参加了!阿蜜你好像不是活在这块洼地上的!〃
  〃因为下雪,我也只好在这儿呆下去了。不管山脚那边要出什么怪事,我只希望在出事之前从这儿出去,然后决不再想林子里这块洼地的事!〃
  鹰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嘲弄的含混的微笑,默然摇了两三下头,退回屋里去了。我感到他不愿意我要见年轻人在他屋里进行的作业,而我也不想干预什么,便折回二楼的仓房。
  桃子来送午饭时,让我从仓房窗户看一看超级市场的房顶挂起的新旗。桃子孩子气地急于想让我中计,十分天真可爱,搞得我没法回绝她的提议。超级市场的土仓顶上,有红黄两种兴高采烈的三角旗正在风中飘扬。透过山谷里下个不停的雪片,看上去这倒像是擦痕累累的旧影片里映出的场景。我转过脸来,见桃子正满眼期待地盯着我看,我当然不晓得这两种旗子到底是意味着什么。
  〃这旗子怎么会让你这么高兴?〃
  〃为什么?〃桃子反问了一句。她全身颤抖,显然,她很想讲出来,却又有所忌讳,这种矛盾的感情撕扯得她目露凶光。
  〃阿蜜,你见到这旗子觉得难过?〃
  〃等回到东京,我给你寄几种好玩的旗子来,阿桃。〃我对弟弟的这个最小的〃新兵〃打趣道,然后开始吃午饭。
  〃四点钟,到山脚那边看看,可能就会知道出什么事了,像阿蜜你这样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也会的!可是从四点开始哟!你是想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的,是不是?可是,我不能出卖足球队呀,阿蜜!〃
  桃子在这大雪天竟光着身子得意地穿着那件印第安皮袄,它皱皱巴巴、针脚宽大,连浅黑色的皮肤也遮盖不住。一眼看去,她像个滑稽落伍的女恐怖分子,引人发笑。
  〃阿桃,我可是绝对不想知道要出什么事,你谁也没出卖。〃
  〃你这种''在社会上吃得开的人''可真没劲!〃桃子委屈极了,愤愤地说。然后就转身回到自己未曾出卖的同志们那里去了。下午四点,从谷底传来了为数甚众的人们的叫喊声:啊!啊!啊!啊!声音盘旋不绝,一声高过一声。那喊声十分急促,又夹杂着快乐的亢奋,不断冲击着精神深处充血的粘膜皱褶之类的最为隐秘的部位。听到这喊声,我不禁手足无措,就像裸露癖的丑态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喃喃地说出声来,〃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然而立刻,仓房的一角仿佛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应了一声。我又变得狼狈起来,摇头叫道:〃不!不!〃外面的喊声越发激昂震耳,持续不断。可是忽然,喊声平静下来,只剩下一种低沉的嘈杂,如同无数只蜜蜂在飞舞。偶尔会有几声嘶哑的吼叫打破这种嘈杂,与小孩子的尖声惨叫和欢乐的呼喊相抗衡。在喊声不断传来的时候,我暂且还能安心译书,可这种莫名其妙的断续尖叫却扰乱了我,使我再也无法专心做事了。我只好站起身来,让玻璃吐出的凉气直逼我滚烫的面颊和双眼,透过昏暗模糊的玻璃窗,瞧一瞧黄昏早已降临的山谷空间。现在,只是一些纤小的雪粒还在悄悄下个不停。围在看似弥漫乳色暗雾的山脚四面的森林一片漆黑,飘雪的天空也仿佛是捂住山脚的一只黑褐色巨掌。我瞪大发痛的眼睛,凝神寻找超级市场的旗子,发现那旗如同沉到脏水里的陶片呈现朦胧的柔色,像收起翅膀的小鸟,悄然垂下,浮出雾来。我全然不知超级市场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那群女人在两个中年男人默不作声地殴斗时一声不响,在紧闭的大门前巍然不动的画面却留在了我的心底,挥之不去,尽管我曾被山脚处传来的喊声惊吓了一番。我焦急不安、精疲力尽地走回桌边。我成功地阻止了自己下山,可是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思想:山脚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一定与鹰四及其足球队成员有关。我无法重新开始工作,便在译文草稿纸上一丝不苟地为一节中午吃的焖牛尾的关节骨画了幅阴影速写。尾骨色如牡蛎,上有七扭八歪的凹凸,满是像被虫子蛀了窝似的小坑,关节两则附有胶质的圆盖儿似的东西,谁能猜得出在牛还活蹦乱跳的时候,它为牛尾增添了怎样的力气?我信手涂鸦了很久之后,放下铅笔,用牙将那圆盖儿上胶质的残渣啃下来,看味道是否有什么不同。只有烹煮时使用的汤料和冷油的味道。我的整个身心觉得疲惫不堪,郁郁寡欢,无法解脱。到五点,窗外已经是一片黑暗,夹杂着几声高呼的低沉的嘈杂仍在继续,醉汉们激越的叫喊也混了进来。随着一阵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阿仁的儿子们亢奋得喋喋不休、精神抖擞地回家来了。往日里他们经过仓房时,总是蹑手蹑脚,生怕影响我的工作,而今,他们全不顾忌二楼的这个孤独者了。看情形他们也和大人们一样,山脚的共同体参加了一场具有正规意义的行动。很快,鹰四和同住的少年们也回到了上房,院里很是喧闹了一阵。直到入夜,山脚那边还不时传来几伙醉汉寻衅争斗的吵闹声,还突然爆出了一阵粗鲁的狂笑,响了很久以后才消失。
  晚饭是妻子自己送进来的。她头上包了块头巾,那是块我在桥边人群里的女人堆中看到过的图案俗艳的印花布。想来妻子一心要模仿山谷傻妞儿们粗放的魅力,可那让头巾衬托得很显眼的宽宽的前额却令人觉出了一种抑郁。况且今晚她还没开始喝她的威士忌。
  〃脑袋打扮得好年轻!足球队的朝气让你返老还童了!〃我说出的话真是下流,简直是一个妒火中烧的丈夫在讨厌地嚼舌根。妻子却默默不语,从容地打量着恼羞成怒满脸通红的我。过了一会儿,她表现出一种还没烂醉却又必须是喝酒之后才有的、坦率得让人奇怪的宽容、直接提起了我最为关心,但又羞于启齿的话题。
  〃这块布可是超级市场给我的,阿蜜。你没见市场上的红旗?那是超级市场的天皇免费送给顾客们每人一件市场商品的信号啊。四点钟开始的时候,可真了不得。在仓房也能听见叫喊声吧?先是那群'乡下'的女人,再是山脚的女人们,然后就是孩子们,甚至男人们都一窝蜂地往超级市场的门口挤,乱成了一团。我为抢到这块头巾,挤得都要贫血了。〃
  〃这服务可真叫完全彻底!每人一件是怎么回事?大概不是每人拿一件店里商品,叫你拿个够吧!〃
  〃阿鹰在超级市场前面把那些抢到了战利品的人一个一个拍照下来了。大多数女人拿出来的都是些衣服和食物,可是天黑以后有些男人拿出了更大的东西。这好像都是那些在抢赠品时拿到酒的男人们喝醉了又挤过去干的。开始的时候,免费提供的商品不在货架上,是堆在别处的。可是那些'乡下'女人挤得太厉害了。所以一下就闹个一团糟!〃
  我本是一个软弱的局外人,无心对这力量的性质和方向说短道长,我想躲在畏缩的苦笑里,却不得不突然被拉回现实的疑惑中。我受到这一具有绝对力量起动的冲击,便有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发现。我脑子里不再是单纯的惊愕,而是充满了烦扰丛生的危险的顾虑。
  〃可超级市场不是不放酒么?〃
  〃大概是涌进市场的那帮人在没乱起来的时候,发现放赠送品的台子上摆着酒瓶罢。那里可是有好多的威士忌、清酒和烧酒啊!〃
  〃这是阿鹰干的?〃在说出弟弟名字时,我隐隐感到恶心,同时,我觉得为了避开这整个令人不快的现实世界,我几乎巴望退回婴儿时代去。
  〃可不是,阿蜜。阿鹰把山脚下酒馆里的存货买了来,事先运到超级市场去了。不过,原来超级市场的顾客每人赠送一件免费商品的计划,倒真的是超级市场天皇和他所有的连锁店要在每年一月四日实施的啊。把去年下半年的收购单据给店员一瞧,那些不值钱的衣料和食品就安排送给我们啦。阿鹰附加上去的特殊工作只是:把酒瓶混到赠品当中,将开门时间推迟,做好混乱的准备,还有,一旦顾客开始进店,就马上让店员们偷懒,给顾客们行动的自由。他只做了这些。可你看看今天闹出的这起大乱子,我真觉得阿鹰具有制造事端的组织天才。〃
  阿鹰什么时候把力量都渗透到超级市场那儿去了?其实混乱不过是自然发生的,阿鹰还不是只会过后大吹牛皮!〃
  〃新年放假时店员和仓库警卫都回家探亲了,超级市场的天皇想让山脚的青年人补空来着,阿蜜。为了补偿死掉几千只鸡的损失,他对过去的养鸡伙伴刻薄得很,还停发人家工资,阿鹰他们的计划就是在接到申诉之后才开始的。山脚的女人们一直受超级市场盘剥,这回也能拿回点东西,是不是不赖?〃
  〃可事情不能就这么没事儿似地过去吧?再说醉汉们把大宗商品都拿走了,在山脚和'乡下'这里,这可是大规模的盗窃事件呀!〃说话时,我觉得一阵抑郁的旋风吹得我全身发凉。
  〃阿鹰可不想就这么了结。今天,超级市场的经理一直叫足球队的小伙子们软禁着。大概从昨天开始,阿鹰该开始他真正的活动了,足球队员们也正盼着哩!〃
  〃他们怎么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让阿鹰给煽动起来了呢?〃我徒然愤愤不平地叫道。
  〃养鸡失败以后,山脚的年轻人都觉得走投无路了,阿蜜。〃妻子慢慢释放着一直暗暗抑制着的兴奋,说:〃他们不表现出来,可确实满腹牢骚。前途真是黯淡啊,不论他们是多么老实能干的青年!那些孩子才不是喜欢踢足球那,实在是因为没别的事可做,才左思右想一脚踢向乌云的。〃
  妻子热泪盈眶,仿佛眼里的每一丝光泽都生气勃勃地渲泄着渴求。以前每到这种时候,妻子那双近视眼就会布满血丝,可今天却全然不见这种征兆,我这才发觉:自从退居仓房,妻子并不是借助酒精来摆脱临睡前的莫名其妙根深蒂固的恐惧的。结果,她不再夜不能寐,郁郁寡欢,俨然成了个新人。妻子和鹰四的那群〃小亲兵〃同样遵从了这样的训示:人生苦短,滥饮何益?她无需我这做丈夫的帮忙,她正自己越过这困难的深渊。我怀着失败者的心情又怀念起为等鹰四在机场喝得酩酊大醉、断然说自己不想接受再教育的妻子。
  〃阿蜜,要是你有意干涉阿鹰的行动,那你接近阿鹰时,你得当心别叫足球队员们抓住!〃妻子敏感地捕捉到了我保守畏缩的关切背后隐藏的用意,立刻盯着我反驳说。在我的眼里,她就像回到了那次不幸的生育之前一样地活泼、固执。〃我们从超级市场回来的路上我发现好像住持还要来跟你商量今天事件的善后对策呢。可他叫拿着武器的年轻人吓着了,马上逃回去了。阿鹰还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
  我早已把自尊心压缩到最小限度,藏在不显眼的地方,可妻子却犹如从贝壳里将贝肉掏出来一般,将它生拽出来,再戳上一刀。我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我觉得,我与山脚那边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这并不是说我对阿鹰反感,也不是出于相反的感情,我不想再对阿鹰及其足球队的所做所为评头品足。我不管这儿要出什么事儿,只要交通恢复,我就马上离开山脚,忘掉这一切!〃我的话实际上使我重新认识了我的一切想法。到昨天,就算那莫名其妙搅乱我情绪的、充满贪欲的叫喊再度涌来,我也不会停止翻译那是我与自杀了的友人的心灵对话。事实上,我在寻找译词时,常要想:我的朋友在这里要使用哪一个词?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已经与早逝的朋友融成了一体。于是这时,我这满脸涂得通红自缢而死的友人,便比活着的任何人都更加贴近我了。
  〃我要跟阿鹰一起留下来,阿蜜。我能让阿鹰的行动给迷住,大概是因为我这辈子还没做过违反法律的事呢。我甚至不理睬自己的孩子变成一头小兽儿似的。这好歹也是遵守国家法律呢。〃妻子说。
  〃可不,我不也是这么活过来的?其实从根本上讲,我自己根本无意对别人的所作所为品头论足。也没有那种资格。只是有时候发作性地忘到脑后罢了。〃
  我们把目光移转开去,彼此都无话可讲。过了一会儿,妻子怯生生地把脸凑近我的膝盖,带着自惭者过分的温存,轻声细语地说:〃那儿粘着死苍蝇呢,阿蜜。干嘛不取下来?〃我也以无限柔和的心情,用我那叫墨水弄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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