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如白昼,日内外洞彻, 在庙堂上可以见到河中的行船,以及隔墙之外的种种情境。禅修到八七时,有一次,开水溅 手,茶杯落地,一声破碎,疑根顿断,如从梦醒,悟管禅关。为此,他留下极有名的一篇偈 :“烫着手,打碎杯,家破人亡语难开,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此后,寂照便以超凡脱俗的得道之身,一笠、一薄、一铲、一藤架,跋山涉水,四海云 游。或讲经弘法,安僧护教;或建立戒坛,培育僧才;或结茅而居,入室参禅。甚至以悲心 大厦,斡旋于交战双方,劝息兵戒。真正的像他自撰挽联上说的:“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 几度,受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被佛教界公认为功追往圣,德迈时贤的百代楷模。
这样的一位高僧,不能不让人敬而畏之。方肃就是怎样的向来对什么都不在乎,还是不 能不多少生出一些神秘感来。
李木子得到消息,普济寺寂照发大慈悲,正在为山上未受具足戒者传授三坛大戒,四面 八方的许多求戒衲子蜂拥莲山,正可以凑一个大热闹。他便从一个什么企业讹了辆小车,同 方肃赶了去。
上莲山的盘山公路已开出有几年了,路面一直达不到设计要求。当年寂照上山的时候走 的是历代和尚和打柴农民趟出的小路。寂照上山后是有修路计划的,一来方便群众,二来也 为山民造福。但普济寺刚刚恢复到初步规模,又来了“文革”。已经加彩饰金的佛像全被砸 烂,苦心收集的经书全被焚烧,和尚们或遭遣送,或被勒令还俗,连已逾古稀的寂照也被定 为农工,强使其“自食其力”一个刚见起色的圣地道场重新沦为修罗恶境,到处牛猪乱窜, 鸡鸭四散,人畜粪秽。大殿为屠宰之场,方丈作糟糠之仓,僧寮化成烟霞之窟。连一生渡尽 劫波,喜怒已不形于色的寂照也发出“四朝更化信悲凉”的响叹息。“文革”之后,普济寺 的重建又在寂照的主持下坚韧不拔地从头开始。地方各级政府也意识到这是一处极好的发财 资源,便积极加以开发。省、地、县各级都一再派人做寂照的工作,让他接受种种开发方案 :佛家不就是要度人度世,造福人间的么,建设现代化社会乃是最大的善举呀。寂照只有答 应,不但得答应开公路,还得答应投资。这是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钱,大都来自海外的捐赠, 地方上觉得来得容易,也就不惜挪用。
公路上满是被雨水冲刷和山上林场拖拉机碾出的坑坑洼洼。三十多公里的路,竟颠了两 个多钟头,颠得方肃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好歹是有条路了,要是让我像他们那样爬,我 是生死不来的。”李木子说。他说的“他们”,指的是路边林子的石头上几个歇息的光头小 沙弥。
山极清幽。越往上走越见高深。山势陡峭,林子却茂密,泉水在路边的石壁下流淌,因 为车子的轰鸣声太大,听不见泉水的声音,只见到流动的亮亮的闪光。不时有一片云,迎面 向车窗扑来,又悠悠地在车窗外消失。终于车子不再爬坡,路边出现一片纷纭的野店,丑陋 而杂乱地挨挤在一起,却都冷冷清清地没有生意。穿过这一大堆垃圾般的建筑,转过一面苍 黑的巨石,忽然见到一堵横亘的用花岗石砌的高墙。墙建在山隘口上,俨然城关。正门为圆 拱形,拱高不下三米。顶上是将近两米高的净瓶宝物造型,两头为螭首形护脊,门楼围着金 瓜顶造型的栏杆。门拱两侧的柱子上,镌有一联:“到这里不许你七颠八倒,过此门莫管他 五眼六通。”恍若一声棒喝,凛然一关,隔开了僧俗两重天地。
这便是普济寺的头道山门。
这地方仿佛天生是为建一座佛寺而生成的。海拔上千公尺的山顶上,居然有这样巨大的 一片盆地峡谷。峡谷四周峰峦环列,参差如莲花的花瓣,护持着一处远离尘嚣的清净圣境。
一面澄澈的湖,水面有十几亩吧,周围是一大片袈裟般的阡陌田亩,然后便是掩映在丛 林中的寺院,在一抹清冷的阳光底下,梵宇幢幢,香烟霭霭。
“下车!下车!”方肃忽然喊起来。
“下什么车,车子可以开到斋堂后头去的,我来过。”李木子说。
“让我下去。”方肃说。
李木子只好陪他下来。方肃走到湖闸的放生桥上,呆呆地站着。李木子晓得他是被触动 了,好久,小心又有些自鸣得意地问: “这地方,没有让你白来吧?”
九
司机不知从那里弄来一大土箕铮铮作响的木炭,把先前一盆或明或暗的炭火烧得轰轰烈 烈。蓝色的火头高高蹿起,火光把屋子映得通红,桌子上那盏油灯倒显得可有可无了。被疯 疯的山风扑打的玻璃窗上,很快就涸满了水汽。
这是普济寺的祖堂,一幢二层的楼阁,高大宏阔。二楼的正厅供奉着禅宗祖师菩提达摩 的塑像。两边的厢房,一边住着香灯师(管理佛堂香火的执事),一边用来接待来寺留宿的俗 客。
山上比山下要冷得多。天一黑,寺院里更是寒气逼人,屋子外面是绝对呆不住的。上山 之前,方肃把所有的冬衣都穿上了,到这里还是不胜抵御。看看庙里那些和尚,除了几个老 态龙钟的,大都只穿着夹衣,就很有些惭愧。李木子说:你是给夏天天淘空了。说完先自打 了个寒噤,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方肃说:笑话,一个女人能淘空我?李木子叹了口气,说 :我真不知道庙里这些秃子活什么活。
门无声地开了,普济寺的知客师(主管接待的执事)幻空和尚进来,双手端着一个大木托 盘,上面堆着炒花生和盐瓜子,脱口喊了一声:“嚯,好热。”
因为寂照执意不肯,普济寺没有安装电话。本来,从山下往山上拉一根电话线,耗资需 要几十万,这笔钱庙里是拿得出的。但寂照认为此举是一咱奢靡,完全无此必要。因此,上 山前,李木子便无法同普济寺取得联系。所传开坛传戒一事,原来只是一种拟议,因为消息 漏出,四下里风起云涌,引起有关部门的非议,普济寺只好取消原议。寂照不忍那些诚心信 佛的入空手而返,便开了一个自誓受戒的方便,让那些外来者“各回本处自誓,他则在莲山 作法,遥为回向。”那番热闹由此便早已作罢。李木子他们今天上山,寂照正好被请到几十 里外的一个村子做法事去了,说是当天回来,只是天黑还没有消息。接待他们的幻空和尚很 热心,劝他们权留一宿,以免错过同寂照大师见面的因缘。
幻空三十岁左右,面色苍白,头皮发青,虽然保持着出家人的恭谨,举手投足之间还是 明显透露着灵动。方肃他们坐下不久就知道,原来幻空是上过大学哲学系的,大学没有毕业 ,到山西五台山出家,潜心钻研声闻律议,但觉难于深悉佛法奥义,入门师傅于是指引他, 南方普济寺寂照大行禅法,门风极盛,命其振锡远游。待见到寂照大师,果然是表里端劲, 风格高峻,便决定挂单入堂。几年之后,得到寂照赏识,许为门下弟子,显然因为他的颖敏 领悟和交际能力,成为客堂人才。
幻空对方肃他们的好感是很显然的。虽然并没有得到寂照的吩咐,他仍对他们优礼有加 。吃饭的时候,没有让他们上斋堂,而是专门设了客座。香菇、木耳、黄花、豆皮之类,堆 了一桌子,虽然都是素的,很清淡,烹工也有限,但丰盛是无疑的,在以清苦为家风的普济 寺,这是极少见的。吃过了饭,幻空又亲自送他们到祖堂安顿。除了贵宾,一般的俗客是绝 对不可能上祖堂的这间屋子的——尽管这里的设备也仅只有粗糙的木板床和缀满了补钉的厚 棉被而已。一下午,幻空又领着他们在寺院内外的各处参观,普济寺严守佛祖“过午不食” 的风范,晚上是不供饭的。方肃他们碍于幻空一直奉陪,不便有所表示。幻空却看出了他们 的窘迫,送他们回房后,赶紧去端了些执行客人的零食来:“没有什么好的,都是庙里的土 产,诸位聊以果腹吧。”自己则袖了手,靠着床沿端坐。李木子抓过一把一通大嚼之后,含 含混混地对幻空说:
“你不用?”
幻空摇摇头说:
“不客气。”
国内的名山古刹,方肃见得不少。从上上学的时候开始,父亲就常常带着他出差,以后 更是听任他在假期里漫游。在这方面,考古学家一点不吝惜金钱,一心指望着儿了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成千秋业。方肃却对那些特别著名的寺宙有了成见。那些地方如今往往是旅游 胜地,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人老是挤个水泄不通。中国人的向佛,十之八九带了功利的目的: 求发财的、求得子的、求提拔的、求升学的、求长寿的……花了几个臭钱,就恨不得老佛爷 把天下的好处都归了自己。真正像方肃这样来寻一点文化情趣的,没有几个,更遑率寄托灵 魂了。
俗了们终日在生死苦海中沉浮轮回,不俗,倒是怪事。可恶的其实是那些自命脱出三界 的头陀,借了庄严圣境的庇佑,打着普渡众生的旗号,像商人一样争利于市,聚敛财富。许 多地方,已没有耐心仅仅依赖香客的自觉,功德箱之外,收款的台子越设越多,门票费,香 火钱,一年一涨。而这些功德,究竟有多少给寺庙做了整修,给菩萨装了金,只有阿弥陀佛 自己晓得。方肃倒是亲眼见到庙里的住持有了进口豪华车,做法事的和尚们放的是高档音响 。倘若一样的追求享乐也叫修行,那“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又从何谈起呢? 宗教不过成了职业的一种,又有何神圣可言呢?
普济寺超然物外。
普济寺远在云深处,交通艰难,平时香客很少,偶有几个,寂照也严禁庙中收受香火钱 。这里绝对香不到别处的大小寺庙里随处可见的“功德箱”。相反,对远道来的孤苦香客, 庙里还要供斋饭。普济寺的经济来源主要是两方面,一是海内外的诸善信檀越(他们大多是 寂照的法嗣或皈依弟子)的资助,这笔钱基本用于寺院的重建修复;另一方面就是靠寺院僧 众的耗作,其收获用于全寺一百多和尚的衣食和庙里的其它开销。五十年代,寂照上山的时 候,这座祖师最胜的道场只是一座废墟,满目瓦砾,遍地荒草。已临古稀之年的寂照同随行 弟子冒着大风雨搭起茅棚,开始了宏伟的寺院修复工程。从第一天起,寂照就按“一日不作 ,一日不食”的祖训,为普济寺树起农禅并重的百丈旗幡。几十年过去,其间又经“文革” 浩劫,一大片辉煌的建筑群落仍然顽强崛起于草莽丛林。殿堂齐全,如规如仪,规模甚至超 过前代。普济寺宗风再振,心灯复耀,寺誉日隆,以它的守祖训,严规矩,正道风,得到海 内外弟子的景仰。
幻空娓娓地说着,虽然表情没有大的变化,但心理的自豪是感觉得到的。他说的这些都 不是妄语。在普济寺一重又一重的楼堂廊阁里,看到的只有来去匆匆却默然肃穆的僧人。寺 庙的门、窗、柱、阶、菩萨、香案,到处一尘不染,仿佛都用水洗过。院子的石缝中间,杂 草拔得一根不存,而树冠高大的常青树枝叶婆娑,熠熠发光。殿宇里青烟似有若无,帷帐中 佛像金光闪烁。僧人们除了按照分派出去劳作的之外,都在禅堂打坐。这打坐其实是很不轻 松的。方肃在寺庙里的厕所见到,小便池上齐腰高的地方悬着一根固定的碗口粗木杠,如厕 的僧人除了那些身强力壮者,一些体弱或上了年纪的,都将身子前倾靠在这根木杠上,显然 是长久的闭门打坐使他们头眼昏花。然而即便如此,普济寺打坐几日几夜不食不被的和尚还 是大有人在。
灿烂而静谧,辉煌而圣洁,这就是普济寺。难怪它会一下就紧紧攫住了一个寻求解脱的 大学哲学系学生的灵魂。
方肃静静地看着幻空。在炭火的映照中他显得气韵清朗,神采俊逸,但方肃还是很尖锐 地抓住了在他的眉目之间不时倏尔掠过的一丝忧郁。这样一个人何以要皈依三宝,他自己没 有说,别人自然也不便打听。下午,他领方肃参观他的住室时,方肃在他桌上的玻璃板底下 见到两张并列的画片,一张是一帧美女的裸照,一张是一副骷髅的骨架。随后他们去寺外寻 访历代僧塔的时候,在一处塔林见到大约是从山下县城来的一群青年男女,正在头道山门里 的一块空地上野营歌舞。幻空勃然变色,厉言喝斥。把那班人吓得连滚带爬,逃出关去。幻 空还愤愤说:“妖娆作态,污染清境。”李木子说:“普济寺的规矩怕太森严了些吧,为什 么不可以开放些呢?”幻空正色说:“如此严厉,非为别故,有虑此等世俗丑态惑动青年比 丘之尘念也。”方肃当时没有作声,心下对幻空生出几许怜悯。从理论上说,一个人既然遁 入空门,就该明了一切是无生无灭,无往无来的。但理论上的明白是一回事,实在的情感又 是一回事。幻空显然走得并不太远。他对作为文化人的他们的由衷亲切,他对色欲的警或, 无不证明着尘世对他的拖累牵扯。一个人,灵魂留在此处,却强使身体走向与此处对立的彼 处,这样的分裂,该不会是一种快乐自在吧。
方肃说:
“幻空师傅,我正想向你请教一二。”
幻空粲然一笑说:
“不敢。”
“据我所知,禅宗有北渐南顿之分,不知你做的是何种选择?”
“既然来了普济寺,自然是选择了顿悟的法门。”
“既如此,那就该明白生也好,死也好,男也好,女也好,无有生、死、男、女一切诸 相。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啊。”
方肃本来还想说,你又何必视美女为骷髅,视男女欢乐作洪水猛兽呢,那其实不是一种 脆弱了么,但想想又忍住了。幻空是个明白人,话不必说得太透彻。
“是的。”
“那我冒昧问一下,你是无疑的么?”
幻空抬起头,迎着方肃咄咄逼人的眼睛,终于又一笑,说:
“多谢你的点拨。看来,你的研究比我更有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