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飞下吃鸡而又不能顺利飞走的角度。这是个学问,要熟悉鹰的习性,考虑它如何俯冲,吃了诱饵后咋飞走,都必须有精密的算计,要精巧地设计角度,叫那鹰,无论咋飞,双翅都会叫网“粘”住。“粘”住后,鹰要奋力挣扎。这时,要看网了,网好,鹰越挣,粘得越硬。那丝丝络络纵横交织的绳儿,每一道,都成捆鹰的绳索了——而河里插的网们,无一个合格,难怪老顺发笑了。
更可笑的是,这群人插了网,拴了当诱饵的鸡后,都不愿离去,怕落网的鹰叫别人偷去。老顺的牙都要笑掉了:那鹰,一见人,就远远地飞了,能一头扎到人伙里吃你的鸡?
见老顺来,人们都围了来。北柱说:“顺爸,天下的饭不能叫你一人吃尽,给我们也留一口。你可不能吃独食。虽说劁猫儿的不骟猪,可那票老爷,谁看了心里不晃势?”
老顺笑道:“好,好。祁连山里的鹰多着哩。瞧,黑压压旋着哩,可就是不进你的网。有啥法子?”
花球说:“瞎猫也碰个死老鼠哩。不信捉不下鹰。”
“捉去,捉去。”老顺笑道,“瞎子的嘴里,也掉个油馓环环儿哩。瞎驴也碰个草垛哩。”
老顺把网扔到地上。他已改变主意了:这网,他不下了。一来,这阵候,根本捉不了鹰。鹰虽在天空盘旋,但只有在河里无人时,才敢一头扎下去吃鸡;二来,他多了个心眼,怕这群混世虫也照猫画虎,学会插网捉鹰的法儿。寻常,他们也常见,但那是无心的。现在,谁都留意了,他就得留一手了。
北柱笑道:“早知这些老外来收鹰,拜顺爸为师,弄它个百十只。这次,嘿,财发大了。”
老顺笑道:“那财,你以为是空来的呀?天下可车往家里拉票子的人多着呢,你咋拉不来个钱毛?为啥?命穷啊。你以为钱是你挣的啊?屁。命穷了,你挣断膀筋,也见不上个钱毛。命富了,你走路也能叫金疙瘩绊倒。那是你自个儿修的。你修了,财神爷才能给。”
“哟,顺爸。”北柱怪声怪气道,“听你的话,好像你是十世修行的金禅子呀?几十年了,谁又见你修桥铺路来?不知你积了啥德,这次修下个金疙瘩来?”
“谁说没?”老顺哈哈笑道,“要不是老子放鹰,野兔都成精了,比老鼠还多。一夜间,就把庄稼糟蹋个精光,你嘴里不饿出干屎臭才怪呢?”
北柱长哟一声,“顺爷,听你的口气,你倒成菩萨了。啥时给你修个庙,上个香火呀?”
“啥时也成。”老顺欢欢地应。
北柱说:“羞先人去吧。知道不?那老外,弄了鹰,想干啥?
“不是说养吗?像城里人养狗一样。”
“屁。人家贩毒。昨夜,那翻译喝醉了酒,说:‘这点钱算啥?只要带到一包白面,百只的本钱也够了。你们放心抓去,有多少,要多少。’”
老顺的头一下子大了。
3
老顺闷闷不乐,回到家,颠了脸,沉默许久,忽然发问:“那白面,咋回事?”他没望人,也没称谓,但猛子知道是问他,就问:“啥白面?”
“叫海啥因的,毒品。”
“海洛因?”
“对,就这个。听说吸了,了不得。究竟是啥个样儿?你详细说说。”
猛子很诧异:爹为啥问这个?但他还是根据自己听到的,或是杂志上看到的,一一说了。
最叫猛子忘不了的,是几幅宣传画。一个女演员特别年轻,特别漂亮,吸了毒,受不了毒瘾,切腕自杀了。一想那脸蛋,猛子心里就哗哗。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跟她比了,也是母鸡比凤凰。那女演员笑着,很灿烂地笑着。把那灿烂,也传给看的人了。可惜死了。旁边,是她死后的照片,死在街头,很惨。当时,猛子想:“你与其自杀,不如给我当女人算了。当个临时的贼女人也行。哪怕,叫我亲一下也行。”可死了,猛子很是可惜了几天。还有一个女人,吸毒后,生下个怪相娃儿,无鼻头,脸上只有两个洞。还有许多图片。猛子一一说了。
老顺不望猛子,只啪啪地抽烟。猛子喧完许久,才听爹很苍老地说道:“你去睡吧。”猛子就出去了。
老顺却不睡,烙饼似的,在炕上翻过来掉过去。不时的,长叹一口气。老伴很诧异,问了几次,老顺不答。
老伴笑道:“叫花子留不住隔夜食。有了几个,烧唤得睡不着了?”老顺不答,长出一口气。
老伴笑道:“爹喧过个故事:有个财主,整个吊个脸,发愁。给他推磨的长工,却整天唱歌,神仙一样快乐。财主女人说:‘怪,他咋那样高兴?’财主说:‘穷欢乐,穷欢乐,穷了才欢乐。有了钱,就不欢乐了。’女人不信。财主就在磨坊里扔了个元宝。果然,长工不唱歌了。为啥?他老想,咋把元宝带出去?咋花掉?咋不叫人发现?整天拧个眉头。财主对女人说:‘瞧,一有钱,就这样。’就要回了元宝。这下,长工又欢乐了,整天唱歌。我看,你就是那个长工。”
这下,老顺发话了:“那,就扔了那元宝。”
老伴以为他说笑,道:“舍得,就扔吧。”
老顺一骨碌起身,说:“知道不?那些‘疤鸡’们,买个鹰,做啥?贩白面……就是那海啥……洛因的。还说是王宫里的人喜欢呢,骗人。听说,海关上的人查的紧,毒品过不了境。后来,把鸽子驯好,带白面,可老叫猛禽吃了,损失大,才用鹰的。鹰当然好,驯好了,力气大,带得多,又不怕叫别的猛禽吃掉,比啥都安全。”
“贩啥贩啥的,与你何干?”
“咋没干?我捉了鹰,卖给人贩毒,不成帮凶了?”
“你又没贩,管它。”
老顺寂了许久,又说:“你说,活人活个啥?活个心。帮人害人,心不安呢。不如死了。那元宝,我可想扔呢。”
老伴这才明白老顺为啥烙饼了,忙说:“不行不行。猛子的媳妇还没个边儿呢。有了这几个钱,总松活一些。”
这一说,老顺又寂了。
这些,他都想过。下午,一听毛旦说那话,他就冲动了,想去还了钱,要回鹰来。他在电视上看过个片儿,专讲毒品害处的,把个好好的人折腾得那么恶心。可一想到老伴说的这些,心就灰了。他算计过,猛子的媳妇,至少得花二万多元,得一家人扎紧喉咙十年,才能凑够。若再有个三灾八难,那点儿家当,一风就吹光了。卖鹰时,他很是高兴。因为,这又是一个来钱路儿呢。他是驯鹰行家,捉个鹰,差不多是探囊取物,多卖几个,啥问题都解决了。可谁知,“疤鸡”们买了鹰,竟是干坏事去的。还说,那边驯鹰,也用“白面”,叫鹰也上瘾。一上瘾,别说你个肉身子,精钢也软哩。不听话,还由了你?这法儿,比老顺的“”还管用。
乖乖。老顺当时就出了身冷汗。
老顺翻了身。老了,肉少了,骨头也酥了,稍微压一阵,身子就麻了。看来,地里活,是苦不动了。就算豁上这把老骨头,拼死拼活,又能苦个啥眉眼?苦一辈子了,连个穷根也没挖断。
记得,年轻时,一腔热血,战天斗地,指望跑步进共产主义。谁知,跑了几十年,腱子肉跑没了,娃娃脸跑成了沙枣树皮,除了跑下几个“要债鬼爹爹”,并没跑出心里的指望来。后来,连那“指望”,也无影无踪了。
老顺叹口气。真没盼头了。猛子只有吃饭的肚子,全无想事的心。乡上村上的费呀税呀越来越多,大驮子,小驮子,都往老顺身上压。不知别人如何,反正,老顺的骨头酥了。再压,就散架了。所以,卖了鹰,他是多么高兴啊!听了毛旦的话,又是多么沮丧。“不管咋说,我思谋过了,”老顺开口了,“缺德事,我不干。大不了穷死。穷死了,我也是个干净鬼。害了那鹰,又害人,牲口都不如哩。”老伴不应,似已睡了。许久,一声轻微的叹息。
老顺又说:“再说,那缺德钱,也不经花。你不见,那电视上的贪官,贪个千万百万,不信能富过三代去。有来的路儿,就有去的路儿。像那筛子,进水容易,水里一放; 满筛子水。一提,又空了。百眼眼儿来的,百眼眼里去。那缺德钱,来时一疙瘩,去时,也是一疙瘩。吃个药呀,打个针呀,挨一刀呀,弄不好,就人财两空了。”
老伴长叹一声,道:“行了行了。少说些吧,你干啥了干去。少说那混账话。憨头打针吃药,动手术……难道也是我们贪了?”老顺知道老伴被说动了,又说:“其实,那鹰,要好好用,一年也能挣几千块。一年,好些能捉三百只兔子。一只兔子十块,就是三千。我捉,叫猛子和他的那些贼爹爹朋友到城里卖,不信还弄不来几千块钱?”
老伴笑了,“行了行了。这账,你算一辈子了,也没见弄来啥钱。”
老顺嘿嘿两声,“钱有啥用?吃呀,穿呀,对不?你吃了兔肉,一样,一样呀。活人嘛,抱个金山,也累得慌。还不如我当个穷汉,喊秦腔乱弹开心。”
但嘴上轻松,心却沉重。毕竟,是一叠实实在在的厚厚的票子呀,良心呀,道德呀,总不如票子实在。于是,老顺想了许多理由为自己开脱,比如:毛旦骗人呀,“自己勤扫门前雪,管他门外驴踢锅”呀,“下不为例”呀……
但最后,还是祖宗的教诫占了上风。那教诫,其实只有一句话:“缺德事干不得。”
可惜归可惜,沉重归沉重。老顺想,那鹰,一定要换回来的。
4
老顺老了许多。仅仅一夜,眼泡下,就添了许多皱折。望着那叠儿沉甸甸的钱,心忽儿白了,忽儿黑了,忽然高尚了,忽然卑劣了,像熬板上的饼,翻腾了一夜,就把眼泡儿弄老了。
早晨的天却异样灿烂,蓝的是天,白的是云,亮羞羞的是太阳。还有那风,微微地,吹在脸上,很爽。吸一口,胸内也透明了。老顺感到异样轻松。他已打定主意:那昧心钱,使不得。
那“海洛因”,听说,比鸦片烟更坏。鸦片烟就够坏了,他老子就抽,把个好大的家业抽穷了。有时,半夜三更,父亲一打哈欠,就打发幼小的“顺娃子”去十里外的铺子里买鸦片烟。一夜,在一个沙洼里,他与狼遇了。月光下,狼睁了绿绿的眼,贪婪地望着这口嫩肉。“顺娃子”突地跪下,边磕头,边祷告:“狼爷爷,瞧,我瘦,你别吃我。你吃了我,就是吃两个人。老爹爹还在屋里等我呢。我一死,他也活不成。再说,我也没有几两肉。明日个,你到羊群里,瞅个肥肥嫩嫩的大羯羊,美美地吃去。”这是祖宗传下的法儿:见了狼,别跑,跪下,祷告一阵,再求土地爷保佑,就能活命。一跑,脚就踏阴司里了。那狼开始蹲着,听了祷告,却突地站起,前行了一步。“顺娃子”脱下皮褂子,扯了两个袖子,张开,若狼前扑,就把皮褂子蒙在狼头上,和它拼。不知是祷告的作用,还是狼正好饱着。狼只是像斗鸡那样龇了龇牙,张开口,“咔咔咔”,磕了三下牙,就转身走了。“顺娃子”唾沫都吓干了,跑回家,就成一摊泥了。爹却接过烟,烫了,滋滋地吸。后来的老顺,一想鸦片烟,就想到“咔咔咔”磕牙的狼。咋能叫比鸦片烟更恶的“白面”去害人?
可票老爷是沉甸甸的,家景的局促是活生生的,自己的是非标准是明朗朗的,老顺心里的风雨才啸叫了一夜。
现在,想通了:穷了穷些,苦了苦些,活个干净人,不要昧心黑钱。
老顺揣了钱,朝大头家走去。地上温漉漉的。半夜里,虽下了雨,却不见积水。走在上面,格外滋润。老顺既然想通了,心境便异样的好。那好的感觉,是沉甸后的突然轻松带来的。
凤香和几个女人正在路上议论。老顺怕她们说出难听的话,想快快地绕过去。
谁知,凤香却张臂挡了老顺,道:“顺爸,你可是财神爷的卵子儿,福蛋蛋了。”
“屁。屁。”老顺懒得纠缠,斜刺里一蹿,绕过凤香。
“顺爸,以后,我们张嘴时,可别推三推四的。哎呀,那些外国人真有钱。”凤香的声音追来。
“飞财不福命穷人。人家有,那是人家的。”老顺还了一句。他想,眼热人家做啥?人家外国人有,那是人家苦的。你一天头龇个毛包,谝闲传,捣闲话,不干正事,元宝又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忽觉得自己说错了话。那话儿,本意是说自己。若错解了,倒像是骂凤香命穷。果然,凤香已酸声酸气了:“像你那样命福的,全沙湾有几个?才有了钱,顺爸的心就变了。为富不仁哩。”
进了大头家门,老顺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疤鸡”们的新鲜味没了,院里没前几天那么多人。一个“疤鸡”正喂兔鹰,他捻条牛肉,顺进笼里,兔鹰脖子一探,肉就没了。另一个“疤鸡”通过翻译,问大头捉鹰之法。大头照猫画虎地说着,声音很大,口气干脆利落,像是行家。
见老顺进来,大头眨眨眼,不好意思了,说:“人家,才是行家哩。我,不过是鹦鹉学舌。”
老顺却不理,把那钱包儿取出,给了“疤鸡”。“咋?”大头不解。
“这鹰,我不卖了!”老顺干脆地说。
“为啥?”
“不为啥?我不使昧心钱。”
大头笑了,“毛旦胡说哩,你别信。人家开玩笑哩。真是那儿的大官儿买了当玩物。”
老顺见那个喂鹰的“疤鸡”阴阴地瞅翻译。翻译慌乱地叽咕。他由此断定:那说法不假。
“不行,不行。”翻译过来,把钱包儿塞给老顺,“定好了的,反悔不得。”
老顺不语,把钱包儿放翻译脚下,“我可是钱边儿也没动。你数数。”他走过去,提了笼子,好一阵子,才找到门儿。一开笼子门,他才发现鹰脚上的绳子没了。自己来得急,没戴皮手套,但也顾不了许多,伸手入笼。这黄鹰,正是叫兔子蹬破了胆的那只,只缩了身子咕咕叫,却没啄老顺。
“疤鸡”们目瞪口呆。翻译叽哩咕噜解释着。“疤鸡”们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