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 作者:刘晓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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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 作者:刘晓刚-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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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车被一辆小巴士追了尾,他老人家仗着酒劲一怒挥拳,把小巴士司机打了个鼻梁骨折加轻微脑震荡。依法量刑,故意伤害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由于老大年轻漂亮的老婆对老公情深意重,挥金如土,上下打点,四处托人,他终于没有被送进监狱服刑,准备在看守所关上个一年半载了事。老大的老婆有本事,看守所上上下下全能摆得平,因此所有的管教干部都对老大关照有加。既然每个号房都需要一个整肃纪律、维持秩序的“老大”,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呢?老大如今已经服刑七个月,眼看出狱在即,与娇妻团圆指日可待,耐不得欲火如潮,每天捧着照片想入非非。关进看守所的第二天夜里,秦雪雷睡不着觉,半闭着眼睛看洒满窗口的月光。 

      突然他发现面朝墙躺着的老大的一条胳膊在来回抽动,腰还一挺一挺的,鼻息粗重可闻。秦雪雷好奇地继续观察,只见老大那条胳膊的动作越来越迅速,腰挺得越来越有劲,身下的长板吱吱轻响。最后,老大像拉出一泡屎似的舒服地喷出一口长气,全身松弛下来,回手向地下甩了甩,仰躺了身体,一忽儿就鼻息如雷地睡着了。秦雪雷不敢声张,惊讶万分,睁着眼睛熬了一夜。 

      一大早还没到起床,他就听见老二对老大说:“昨天晚上‘打手枪’了吧?想嫂子想得受不了了?不是前天刚来看过你吗?”老大笑骂说:“你懂个屁!就是因为前天见了面我才忍不住!她不来倒好!”秦雪雷思忖着,心里隐约明白,对两人接下来说的下流肮脏事就没怎么听。 

        老二这个人让秦雪雷联想到《水浒》里的“没毛大虫牛二”。这个联想唯一不贴切的地方是老二遍体生毛,又黑又硬又长,应该称作“有毛大虫”才对。老二家祖居梅港,属于有闲无产阶级,到老二这一代被梅港人冠以“街痞”的称号。梅港的街痞有三大特色,无赖,无耻,无法无天。老二将这三大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登峰造极。半年前他在小吃街上将一对开排档的四川夫妻打得头破血流,还把排档砸了个稀巴烂,正好赶上严打,以扰乱社会治安罪被判劳教三年。他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通了什么路子,并没有去农场劳改,反而在看守所呆了下来,成了号房里的老二。在号房里老大从不动手教育犯人,“下马威”这种体力活儿全由老二一手操持。这家伙手狠拳重,眼毒心黑,没有一个人不怕他。秦雪雷进来的第二天早上,正拿抹布擦地擦大板,被老二一脚踹在腰眼上,疼得几乎闭气昏死。 
   
        老二咬牙切齿地训斥:“狗娘养的蠢东西!擦板擦地屁股抬高!你他妈的蹲在地上玩泥巴呢?” 
        秦雪雷忍痛抬高屁股,又被老二飞腿猛踢,连滚带爬在地上蹭出两三米远。老二笑眯眯地指着秦雪雷的鼻子说:“你这下可该记住抬屁股的好处了吧?”秦雪雷看着老二那满脸的横肉,拼命挤出一个笑模样,表示自己完全明白了翘屁股的好处。老二喜欢喝酒,一天起码得四五瓶啤酒才能解馋。喝了酒就扯开喉咙用梅港方言唱地方戏,直唱到伤心处,涕泪横流才罢休。有一次老二唱完戏揪着秦雪雷的脖领子拽到墙角,乜斜着眼说:“你小仔长个嫩模样。老子要是有白酒喝早就弄你的屁股了!”秦雪雷这才知道老二为什么对翘高的屁股那么感兴趣,原来老二不喜欢女人。 

        紧挨着秦雪雷坐着的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叫老陈,是秦雪雷在看守所里唯一的朋友。这个人是个倒霉蛋,秦雪雷认为他比自己还倒霉,简直倒霉得一塌糊涂。老陈在一所中学教书,那天晚饭之后散步消食,溜达到梅港最著名的花街柳巷三屯路上闲逛。三屯路上遍布站街的妓女和皮条客,老陈这个书呆子像观赏动物园里的母猴子似的看个不够。他绝对料想不到少了动物园里围墙保护的母猴子们会主动出击,将他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还在他耳朵边吵吵嚷嚷地报价说五十块钱一次。正当老陈头昏脑涨,辨不出东南西北之际,扫黄大队的警察从天而降,将三屯路上的各色人等一网打尽。到了派出所妓女供认她们向老陈报了价,不管他怎样解释有报价没还盘也无济于事,终于被关进了看守所。老陈犯了知识分子的牛脾气,无论如何也不在招供书上签字。这样一来虽然暂时免去了劳教半年的判决,却在看守所一呆就是三个月。秦雪雷没进来之前老陈饱受老二的虐待凌辱,等秦雪雷这个大救星转移了老二的拳头和注意力之后,他大起兔死狐悲的感慨,同病相怜得无以复加,对秦雪雷好的像兄弟一样。放风的时候他悄悄告诉秦雪雷许多号房里的规矩以及老大老二的不少底细,秦雪雷因此免了好些皮肉之苦。 

        老陈偷偷向秦雪雷分析老二的性虐待狂倾向。“男人为什么打女人?因为喜欢。老二为什么打你?也是因为喜欢。你要利用他对你的喜欢,但千万不能让他搞你的屁股!屁股肉多,多挨几脚没关系,可万一让他那个东西给顶破了就不得了了!” 

        一席话分析得秦雪雷又惊又怕,提心吊胆。每次谈话结束,老陈都像发誓似的表明心志:“老子就是不签字!签字就是认罪,老子没罪为什么要认罪?我老婆也不让我签字,她支持我!她来看了我好几次了,她相信我是清白的!你相不相信我是清白的?”秦雪雷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完全相信老陈的清白。老陈得意了,挺直胸脯四下张望,不巧碰上老二冷冰冰的目光,不由立刻噤若寒蝉。 

        看守所里还有一个人给秦雪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个四十多岁、拥有零售小推车的女人。每到放风时间,女人会准时推着一辆堆满了各种食品的小车出现在院子里,静静地等犯人们在她面前排好长队。秦雪雷没见过价格如此昂贵的吃食,一根小得不能再小的火腿肠十块钱,一盒简简单单的方便面十二块钱,一包普普通通的香烟二十块钱,一个肯德基的鸡肉汉堡或者一个麦当劳的麦香鱼是绝对奢侈的消费,要三十块钱。秦雪雷从来没有机会品尝过肯德基和麦当劳,只知道这是美国传过来的肉夹馍。至于为什么这么贵,那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艰深问题。可犯人们却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地把钞票递到女人的鼻子底下。女人太矮,也就比堆满了食品的小车高一个头,所以钞票只能递到她鼻子底下。有一次老陈买了两个,秦雪雷本想凑上去咬一口尝个新鲜,没成想老二一把揪住老陈的脖领子提过去,劈手夺过汉堡,三下两下就吞下去了一个半。老陈接过老二扔回来的半个麦香鱼,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撑得腮帮子向两边鼓出半寸,噎得白眼珠都从眼眶里凸出来了。秦雪雷终于没能尝到“洋肉夹馍”的味道。 

        女人有个疯疯傻傻的儿子,笑嘻嘻地靠着小推车,歪着脑袋抠鼻子,然后津津有味地品尝鼻屎的滋味,涎水肆无忌惮地落到衣服的前襟上。老陈告诉秦雪雷这女人是个寡妇,警察老公是在看守所里被相互斗殴的犯人失手打死了而因公殉职。警察死后,寡妇和傻儿子衣食无着,就靠这个行道过日子。秦雪雷大惑不解地反驳老陈说:“这不叫过日子!这叫发大财!”老陈被他逗笑了。“你也知道发大财!寡妇是发不了财的,赚来的钱大部分成了看守所的经费,哪能全进她一个人的口袋呢!”秦雪雷恍然大悟。总而言之,寡妇的汉堡包成了秦雪雷短暂的牢狱生涯里最富诱惑力的一个梦想。 
       
        秦雪雷在看守所呆到第十天,潮热的天气让他长了一头一脸的痱子。老陈开玩笑,说他青春期萌发,青春痘以痱子的方式发作出来。秦雪雷从没出过痱子,奇痒难熬,他把脸上好几处地方都挤破了,满脸星星点点挂了幌子。连续十天替老大老二吃咸得不能再咸的白菜,吃得嘴里烧起一层燎泡,火辣辣地疼痛。肚子吃坏了,总是拉稀,最后连屁眼也拉得火烧火燎。他抱着膝盖坐在大板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屁股都坐肿了,老二就是不让他站起来松快松快,因为整个号房只有他这个穷光蛋没钱买东西上供。秦雪雷只好纹丝不动地坐着,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丈量这个长十四步宽十二步的囚室,想象自己绕着囚室一圈一圈踱步,撒着欢蹦跳。他的身体已经完全被痛苦切割得支离破碎,而且每个部位对痛苦的反应各不相同,痛苦一旦学会了分身术,痛苦的总量也就随之增加了好几倍。当承受的极限到来时,他把前额抵住膝盖,用牙齿使劲咬嘴里溃疡的伤口,一直咬到全身出汗为止。强烈的痛楚保持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意识,暂时驱走了使他喘不上气来的压抑。秦雪雷心中豁然开朗,原来疼痛竟是解脱痛苦的灵丹妙药。像他这样一个背井离乡、身陷囹圄的乡巴佬盲流居然能够对着高墙铁窗悟出这样一个道理,真有些不可思议。几年后,一个人给秦雪雷讲艾支哈德的名言:“世界上能载着你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幸福的骆驼就是痛苦。”他听完以后笑了笑,对那个人说:“只有在监狱里才能以最快的速度领会哲学家的思想。” 

        第十一天下午放风的时候,秦雪雷注意到老二鬼鬼祟祟地和隔壁号房的老大咬耳朵,还接过一件什么东西塞进上衣口袋。他偷偷告诉老陈,老陈嘱咐他别管闲事。夜里秦雪雷想奶奶想得睡不着觉。杨家血案过后半个月,奶奶帮他收拾了那个大包袱让他走,去外面闯天下。奶奶牵着他的手在山道上送出十几里地,临别时摸着他的头说:“杨沟村是呆不成了。我要不是走不动,再远的地方也跟你去。可怜你姐得留下照顾我,可怜你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好凄惶。记住,活成个人样!世上啥人都有,万一遇上不让你活的人,你可得像你爹一样有骨头!” 

        想着想着,秦雪雷不禁眼热鼻酸,差一点哭出来。到了梅港连封平安信都没给奶奶寄,她老人家该担心了吧!秦雪雷刚要伸手揉眼睛,对面躺着的老二轻悄悄翻身下地,来他脚后的马桶小便。秦雪雷一动不动地装睡。老二掏出个什么东西在墙上磨,“噌噌”作响,一副很用心的样子。秦雪雷在眼皮底下看着,奇怪老二怎么突然间做神做鬼,偷偷摸摸。老二磨完东西回去躺下,不一会儿鼾声大起。秦雪雷倒一夜没睡好。 

        第十二天早上刚刚放完风,看守把一个新囚犯送进号房来。这人剃个寸头,满脑袋短短的头发如同钢针直竖。两根粗黑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好像用毛笔在眼睛上面画了笔直的一横。圆彪彪布满血丝的眼睛令人吃惊地鼓出眼眶,顾盼之间杀气凛然。嘴角长长地撇着,以至于下嘴唇都要盖住上嘴唇了。身材瘦高但肌肉结实,米黄色的休闲西装裹着宽阔的肩膀,脚上皮鞋锃亮。这人很懂规矩,进门四下一打量,冲秦雪雷咧嘴笑笑,在秦雪雷和马桶之间坐下了。秦雪雷往里挪挪给他腾出点地方,他又笑了笑,点头表示感谢。秦雪雷心里嘀咕:“明明不是地包天,为啥把下嘴唇撅得这样高!” 

        过了五分钟老二才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抱着胳膊朝新来的抬抬下巴。这个人站起来双手在胸前一拱,低声说:“兄弟黄东阳。初来乍到,大哥包涵。”说完从西服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钞票递给老二。老二接过来,鼻子眼里哼两声,冷冷一笑,转身回去了。秦雪雷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哪里不对又说不清楚。老二今天一切都反常,眼角一抽一抽地放贼光,打人的时候都没这样让秦雪雷心里冒寒气。秦雪雷的第六感告诉他要出大事情了。 
             
        下午两点钟号房里热得像蒸笼。人人在闷湿的空气里汗流浃背,喘息粗重。没有太阳没有风,一股散发不出去的酸臭弥漫在号房的整个空间里,令人作呕。黄东阳举手报告老二,请求小便,获得准许后站到马桶前解开皮带。老二蹑手蹑脚走过来,黄东阳尿得马桶稀里哗啦乱响。陡然间秦雪雷浑身汗毛直竖,冷飕飕打个哆嗦。老二两手揪住黄东阳的头猛往墙上磕,黄东阳反应奇快,双手及时撑住了墙面。秦雪雷想,这个新来的人被老二捏得变了形的耳朵马上就要被连根扯掉了。黄东阳勾腿反踢,蹬在老二腹股沟上。老二吃痛松手,又被黄东阳一胳膊肘顶在胸口,踉跄着后退了三四步。黄东阳转过身,赤红的眼睛瞪着老二,撕裂的耳朵根淌着血。满屋子的人都惊呆了,老大从大板上直跳起来,老陈张大嘴巴,眼镜滑到鼻梁下面,露出呆滞的白眼球。老二重新冲上去扑倒黄东阳,两个人滚在地下,无声搏斗。秦雪雷茫然注视着脚边两个龇牙咧嘴的脑袋,黄东阳白亮亮的牙齿都快要碰到他的脚尖了。他依旧一动不动。老二占了上风,把黄东阳压在身子底下,一手扼住黄东阳的喉咙一手从腰里拽出一把磨得尖溜溜的牙刷,猛地向黄东阳扎去。 

        对一个人来说,一生中瞬间的决定可能创造命运的转折,而这个决定往往是受下意识支配做出的,思维成了多余的东西。秦雪雷攥住老二握着杀人利器的手,两人的眼睛对视了一秒,秦雪雷的眼神淡漠冰冷,老二的目光惊怒交集。老二把卡着黄东阳脖子的手缩回来,全力重击秦雪雷的喉结。秦雪雷瘫倒在大板上,老二毫不犹豫地将那把锋利的牙刷深深扎进了他的左肩窝。与此同时,黄东阳撑起半个身子,右手食指戳进了老二的右眼。老二嚎叫一声,双手捂脸坐倒在地。黄东阳爬起来,抬脚又准又狠地踢在老二太阳穴上。这一脚把老二踢昏了,仰面朝天直挺挺躺倒,满面流血,口吐白沫。 

        黄东阳扶起秦雪雷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那把牙刷还呆在它不该呆的地方,黄东阳不敢将它拔出来。满号房的人都呆呆站着,静悄悄不发出一丝声响。黄东阳大吼一声:“快叫警察!”老陈扑到铁门上大声呼叫。黄东阳说:“兄弟,没事。这点小伤要不了你的命。”秦雪雷对黄东阳笑笑,他的肩膀很疼,可是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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