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能满足我的虚荣心?不。表面上已经停止运营的小煤窑依旧在暗地里悄无声息地制造黑金,制造死亡。我感觉到它在五十公里以外嘲笑我。这嘲笑我无法拒绝,更无法反击。
秋天来了,医院里有松树和桂花。我散步的时候看见许多病人。我也是其中之一,被砖头拍成的轻微脑震荡病人。老实告诉你,从我雇佣那个民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是个病人了。我把一个人推向危险是因为我想揭露黑暗,伸张正义,拯救生命。多么可笑的借口,多么荒唐的理由。我躺在病床上不停地问自己,究竟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我无法回答。问题不在于我无法回答,而在于我知道答案却无法回答。我无力正视自己的懦弱与卑鄙。
出院回到报社,我坦然接受了意料之中的幸灾乐祸,同时被意料之外的怜悯所折磨。我有一个四十二岁的女同事,她是我们编辑部的主任记者。多年来她一直关心我的发型,我用的香水,我衣服的款式以及都是些什么人开着什么样的车子请我去什么地方吃饭。如果可能,她还想知道我吃了哪些东西。这一次她只想了解脑震荡会不会留下偏头疼的后遗症。她拨开头发观察我脑袋上拆了线的伤口,我的头皮感受到她灼热目光的爱抚。我对她说,恨我的人还没恨到朝我脸上泼硝镪水。我只能这样说。既然不能主动地增加敌人的痛苦,只好被动地减少敌人的快乐。也许我把她想的太坏了。
好多同事安慰我,他们的安慰是真心的。主编叫我去他办公室单独谈话,老头子嘘寒问暖之后大发牢骚,满腔义愤地针砭时弊。期间曾数次摘下眼睛按摩发红的眼眶,对我的不幸遭遇痛惜不已。门口看自行车的老太太也对我肃然起敬,我怀疑她错把我当成了包公的后代。其实我不黑。你见过我,我不是自我吹嘘吧?我真的不黑。我恨不能把脸抹黑了好去冒充一下。
怜悯让我好难受。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受伤的大熊猫,得到怜悯是因为我属于濒临灭绝的物种。我又觉得自己像受伤的小猫小狗,抗拒不了暴力的蹂躏,用伤口换取恩主的眼泪。不管怎么说,怜悯都让我同动物越来越相似,渐渐把我推向非人类。我厌恶怜悯。如同许多人挤进病房去看一个饱受病魔摧残的病人,他们离去后,病人的信心早已被践踏得归于尘土,勇气早已被摧毁得荡然无存。怜悯这种感情永远是建立在某个人的痛苦上的,我碰巧做了一回“某个人”。这怜悯也是我无法拒绝与无法反击的。
我这些天所能做的就是想念你。我在完全失去知觉前听见身后有人大吼一声,大吼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想不到被人跟踪的感觉竟然如此美妙。你快点来跟踪我吧!你一共送了我五次百合花。我找了五个水瓶把它们插好,摆在病房里,同室的病人都说漂亮。我最喜欢百合淡淡的香气,虽然桂花的香气要浓烈的多。出院时所有的百合都枯萎了,你并没有再送新的来。我希望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没有枯萎,还有淡淡的百合香。这是我的一个小心愿。
就此搁笔。秋夜深沉。
海蓝蓝
海蓝蓝:
你很勇敢。在这个满是懦夫的世界里,你很勇敢。尼采认为勇敢的源泉有两个,一个是冷酷,另一个是激情。你勇敢,因为你充满激情。激情与热情有极大的差别。热情不能持久,也不代表自我燃烧。我不知道你可以燃烧多久。
是我把你送到医院去的。但大喊一声的人不是我,是一个我曾经帮助过的人。你不提那声大喊我倒几乎忘记了,因为当时我紧张激动得喊不出来。那声大喊可能阻止了罪犯对你更大的伤害。那声大喊使你女同事的梦想幻灭了。可惜大喊的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在出租车里我抱你在我怀里,用手帕按住你头上的伤口。你的脸色在飞速掠过的路灯光里苍白无比。你的眼睫毛很长,你的身体很温暖,很柔软。我禁不住吻了你的嘴唇。你昏迷着,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吻了你之后你更美了。
送你到医院的急诊室我才放下心。我给大夫看了我的警官证,告诉他们你是个受害者。你没有任何证件,大概是被那个人连包一起抢去了,所以我还告诉他们你是《梅港晚报》的记者。我在医院呆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他们说你没危险了才走掉。我不想你醒来看见我。没有原因,我就是不想你醒来看见我。回到局里我特别担心,你昏迷了那么长时间,如果是轻伤,在出租车上你就应该恢复知觉。我整夜睡不着。你要是在出租车上或者在我送你进急诊室的时候醒过来就好了。我一直这么想。睡不着全是为了这个。
第二天我买了百合送你。我又去了一趟医院,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窗看见你半坐在床上,看见那束百合插在水瓶里摆在你的床头。我承认我不敢见你。我居然会害怕你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孩子。爱情使我胆怯。就算你说你喜欢我,我还是胆怯。毫无办法。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你说你用卑鄙去对付疯狂,我倒认为疯狂比卑鄙好些。疯狂不是更接近于激情吗?在你的眼里,任何使人疯狂得失去理性和美德的东西都是下作的。在我眼里,它们有时候代表了权力、魅力以及我本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所以我在你眼里应该是下作的,起码是邪恶的,丑陋的。我认可小煤窑的存在,因为它存在。你不认可小煤窑的存在,也因为它存在。人为什么存在?其实你和我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是两只小老鼠,一只喜欢生活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一只喜欢生活在开阔自然的野外。请你不要生气我用老鼠作比喻。
我完全赞同你关于“怜悯”的看法。我甚至连“同情”都归于“怜悯”一类。如果在“怜悯”面前将你比作一种动物,我觉得你像一只被猫抓伤的金丝雀。你好像从来没有用心地认知自己的柔弱,至少我的印象是如此。小时候我们班上有个同学患有癫痫,所有人都“同情”他。我总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他买冰棒吃。长大了我才知道原来亚历山大、恺撒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有癫痫病。我非常痛惜我的零花钱。我对我曾拥有过的“同情”与“怜悯”大加唾弃。但唾液是帮助消化的好东西,不值得浪费在这上面。
咱们两个是不一样的人,是不一样的老鼠。对不起,又提到这个讨厌的比喻。我愿意做田鼠,因为我不怕猫头鹰。我有我害怕的事情。我害怕爱上一个与我截然不同的同类。我想念你冰凉的嘴唇,连续失眠了好几天。这些天局里非常忙,刑事案件的发案率直线上升,我们加强了严打力度。本来觉就睡不够,你的嘴唇又把剩下不多的睡眠打包带走了。我的眼袋现在又大又黑,比你还像国宝大熊猫呢!
想到你的嘴唇,我的心里就空落落地甜蜜。你觉得我写的像情书吗?昨天抽空去看生病的父亲,他指着墙上挂着的结婚照催我结婚。那是他和妈妈的结婚照。他说我找不到女朋友结不了婚是因为我不会写情书,还说家里压箱底的东西就是当初他写给妈妈的情书,有好几百封。妈妈已经不在了,情书还在。
我决定不再跟踪你。我也就跟踪了那么一两次而已。还是不要将偶然发展成习惯吧。海蓝蓝,你真的很好。好得我一想起你就心痛。我在写你名字的地方又吻了一遍,两次吻都没有得到你的允许。这是牛虻在给琼玛最后一封信里说过的话。我渴望像牛虻一样,但我绝不会因为没有得到你的允许而道歉。绝不会。
我爱你。
保重。黎明破晓。
梅之木
在梅港的初秋,他们两个写了这两封信。
梅港的初秋特别美。阳光是金黄色的,大海一片碧蓝。棕榈茂盛,木樨雪白。大街上到处在卖各式各样的水果,小巷里支着数不清的小吃摊。
在梅港的初秋,他们两个只写了这两封信。
第七章
一
那天晚上秦雪雷翻墙跑出妈祖街,不辨东南西北在黑地里乱走,直走到跨海大桥上。他觉得自己太倒霉,不明白为什么总摆脱不了厄运的纠缠。他两肘支着桥栏杆,两手交叠,垫在下巴底下,无奈地俯视桥下黑沉沉的大海。桥上岸上的灯光在海面反射出的鳞波干巴巴的,像剥落的鱼鳞一样了无生气。他讨厌鱼鳞的腥气。
秦雪雷眺望大海,大海仿佛是一个阔大深邃的黑洞,而他现在正趴在洞口,猜测着,期望着,悲哀着,愤怒着。灯塔的光芒飘浮在西南方的夜幕,苍穹里看不见星星,没有月亮。他不习惯湿腻腻的海风,身上的汗怎么也干不了。
秦雪雷清楚,无休止地盘问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是疯狂的。如果他不能从这疯狂中挣脱出来,还不如干脆纵身跃入身后满是飞速行驶汽车的车道。他不喜欢被淹死,所以跳海不能成为他结束生命的手段。可是他对这疯狂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眷恋,因为冥冥中有个声音启示他,答案是存在的,并且就存在于他自身。老天爷可能在暗示他摆脱厄运的办法,只是暗示太过隐约朦胧,给他焦灼急切的渴望火上浇油,烧得他死去活来。找不到答案就去被车轧死,秦雪雷想。被车撞飞肯定痛快无比,所有的疯狂将在痛快中宣泄。秦雪雷抽动嘴角,微微一笑。
一条亮闪闪的船穿过大桥驶向黑暗的大海,碾碎了死气沉沉的海面。秦雪雷看见这艘通体发亮的游船顶层有许多人走动,还有一些人坐在遮阳伞底下喝东西。船开出一段距离,透过底层的舷窗他还看见灯火通明的船舱里一对对拥抱着的男女摇摆跳舞。大船渐渐远去,在他的视野里化成一个光点,消失不见。他特别希望那条船能载着他驶向大海深处,永远不再回来。他莫名地讨厌那条船上的人,于是他想象船上只有他孤身一人的情景。他咂咂嘴,认为那会很好。
终于,他转身朝回走。桥灯把他的影子投向前方,他抓抓满头乱糟糟的头发,头顶痒得厉害。他一直沿着河走,踩着人行道上的树阴前进,没有树阴遮蔽路灯光的地面被照得一片惨白。他在一个路灯底下站了一会儿,数不清的飞虫绕着他穿梭。一两只长着透明翅膀的绿色大家伙“嗡嗡”作响,在地上颠动。一只蛾子没头没脑地朝他脸上直撞过来,他侧头避开。蛾子锲而不舍地降落到他头发里,在里面左冲右突。他伸手掸掉蛾子,蛾子栽向地面,挣扎扑腾。他一脚踩死这个东西,反正它伤了翅膀迟早是个死。他听见蛾子被踩扁时发出的一声轻响——“噼啪”。他觉得舒服多了。
前面出现一个湖,他来到湖边。对岸一座正在施工的大楼灯火通明,他觉得有点困,想睡觉。湖上有一座石桥,桥头一溜儿石头台阶通向桥底。他沿着台阶下去,台阶一共有十二级。桥底下飕飕的凉风一下子就把他身上的汗吹干了,他抽鼻子闻一闻,这湖的气味不错,湿湿的,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他往伸手不见五指的桥洞子里趟几步,脚底下很平坦。
一个警醒的声音轻声问道:“谁?”
秦雪雷说:“过路的。找个地方睡觉。”
一支小手电细细的光柱朝他晃了晃。“过来吧。这边。”
秦雪雷走过去。那人半躺在地上,黑乎乎一团。“有报纸没有?”
秦雪雷摇头说:“没有。”
黑地里一阵轻响,那人递给秦雪雷几张报纸。“给你。垫在身子底下。”
秦雪雷铺好报纸,挨着那人躺下。
“你往那边去点。天又不冷,挨这么近干啥?”
秦雪雷往外挪挪,重新铺了报纸,悄悄睡倒。
“喂,你有烟吗?”
“没有。我不会抽烟。”
那人沙哑地笑一声。“我抽了一辈子烟,晚上咳嗽醒了还想抽。没钱呀!”
秦雪雷身上没有盖的东西。他觉得黑暗就是他的被子,把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他也没有枕头,硬硬的地面像奶奶睡觉用的石头枕,就是脖子下面空荡荡的不受用。他困极了,一分钟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秦雪雷就被老头子叫醒了。老头子又脏又黑,高耸的颧骨上面嵌着一双浑浊的黄澄澄的小眼睛。眉毛掉的只剩下眉梢几根长长的黑毛,眉心里一条深深的皱纹几乎贯通到鼻梁,尖嘴猴腮,嘴唇不停地吸吮,耸肩弓腰,活脱脱一只老猴子模样。
秦雪雷睁着蒙眬的睡眼瞧着老头子发呆,老头子龇着黑黄的大门牙嘿嘿一笑,说:“该醒了。想找活就别偷懒,劳务市场七点半开门。”
秦雪雷茫然不解地问:“什么劳务市场?”
老头子气咻咻一瞪眼,把手里的布包夹到胳膊底下抬脚就走。秦雪雷跟着老头子来到桥头,老头子抖开布包铺在地上,盘腿靠着桥栏杆一坐,拿眼睃秦雪雷。
秦雪雷低头看那布上写着:“老汉到此寻儿养老,不想被亲生儿扫地出门,流落街头。异乡异地,投靠无门。请好心人拯贫救苦,周济施舍,能让老汉我扶病回乡,从此不登孽子之门。”
秦雪雷把这块布来回看了好几遍。老头子冷笑说道:“原来你还是个识字的。我老胳膊老腿,动不了才在这里讨饭,你年轻轻的也想找这个门道?”
秦雪雷摇摇头,从鞋帮子里摸出两张五十块的钞票,拿出一张弯腰轻轻搁在布上。老头子惊讶地眨着眼睛,迅速抓起钱塞回秦雪雷的裤兜。“傻娃娃,你不懂,我一天要的比这还多哩!还能拿你的钱充数?世上比你有钱的真不知道有多少!穷孩子到底心地良善。”秦雪雷恍然大悟,明白原来乞讨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