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他,把他调到主席办公室来当信差。香港当然是个打狗也看主人面的社会,
谁不知道程太是科通银行各秘书之至尊贵者,信差也当然以在主席室行走的最当
时得令。
思想上胡扯了好一会,止不了饿,那男职员仍然未曾复命!真该死!
每人自出娘胎之后,都一定会遇到某些机缘,能否抓紧利用,从而扶摇直上!
都得靠自己的心思醒目!
我就曾听到有关大明星安东尼昆发迹的一个传言。当年,他只不过是荷里活
里头的一名不见经传的临时演员,有一天没一天的在演散戏,用以糊口。有一次,
他被派演出一个医院的清洁工人的角色,拿着地拖在走廊擦地,导演要他背着镜
头,由左面走至右面,之后,镜头就见男女主角自走廊尽头处走过来。当时安东
尼昆在想,翘高屁股,半弯着腰撩地板,观众根本看不到动作,不能使画面显得
生动活泼,于是,他自行构思设计,当他背着镜头走过时,伸手在自己屁股上抓
痕。如此小小的一个动作,自然有趣,令画面平添动感,当时那出戏的导演注意
到这个小节,立即被安东尼昆这种敬业的精神感动,从此给他更多演出机会,以
致扶摇直上,成为一代大明星。
可见发迹机会俯拾皆是,只看你如何运用争取!就像刚才那男职员,要我白
白饿着肚子等了一个钟头,待会我定必叫人事部给他好好整治。
程太午膳回来后,看见我脸如玄坛,微微吓了一跳。
我未等她开口,就说:
“到楼下行政内务部去看看,究竟那个替我买午膳的办公室助理,回来了没
有?我枯候他大少爷整一小时,连一个粟米都没有买回来!”
怎能叫人不生气?
又等了好一会,程太一脸怪异的表情跑回来向我报告:
“行政内务部没有任何一个办公室助理曾接过替主席买外膳的指示。他们说
今天根本没有见过你呢!”
哼,办事不力还加上推搪塞责,这些事必要在今日企业机构内美其名为办公
室助理的跑腿,可恶至极!
我跟程太说:“难道我冤枉他们不成?抑或白日见鬼了?”
我饿得什么似的,益发闲气上涌,脾气蠢蠢欲动,反映到脸上去,颜色阴晴
不走,一定极其恐怖,连程太都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我干脆说:“你这就跟我一起下去,把那不负责任的家伙认出来好了!”
说罢,立即开步跑到下一层的行政内务部去。程太只好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走。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整个部门都鸦雀无声。
程太轻声地嘱咐部门头头,把一总的办公室助理甚而是坐在公用写字楼内的
文员秘书都叫齐站到我面前来,供我细认。那人何处去了?
真奇怪!老是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事情严重如父亲遗嘱,轻似眼前发生的
琐事,都要我认人去!心烦意乱,更难有温和脸色可看!我嘱咐程太:;
“这儿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让人事部彻查去!”
正要掉头上楼去,竟然踏破铁鞋无觅处,疑犯正拿住了杯热腾腾的饮品,走
回部门来。
看他一派优哉悠哉的样子,他还真吃饱了午饭,再享用一杯咖啡奶茶之类。
益发叫我气炸了肺!我给内务部的头头说;
“怎么得来全不费功夫昵,你有责任向下屑解释一下规矩与责任这两回事!”
扔下这两句军令如山似的话,我就气鼓鼓地跑回办公室去。再不饿了,塞满
一肚子闲气,霎时间难以消化。
程太叩门进来,她一向周到,大抵是来问我要些什么吃的吧?
“刚才你指的那位男同事是刚加入利通的,所以你不认识!”
倒是解释求情来了。
“我需要认识他吗?”
是不是笑话了,如此轻重倒置!我余怒未息,说:“他晓得我是谁,不就够
了?”
程太突然辞穷,一脸的尴尬与为难!
“怎么?又是什么大人物作荐人,给介绍到利通来,抑或是哪个世叔伯的子
侄?”
父亲在世时,利通有个老毛病,把一总老朋友刚学成回港找工作的孩子们都
收容下来,当行政练习生,实行易子而教。
这班身分特殊的少爷小姐,在利通行走时,虽是学徒初哥,多少有点额外礼
遇。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个背后的老子不是香江之内位高权重之辈,生意上头,
每一份人际关系,都可以是助力或阻力,无人愿意见高就踩,为自己日后的工作
事业种下不必要的恶果!
程太摇摇头,仍是那副怪表情,倒抽一口气才说:
“不,杜青云是自己考进利通来当电脑部主管的。”
我望住程太有三秒忡,不知如何反应。
自出娘胎以来,似乎未试过有如此难为情的三秒钟!
从来活在云端上头的人不知道自高处掉下来的晕眩,原来可以这般难受!
前些时人事部的报告,写明电脑部人材流失最严重,有经验的都办移民去了,
加上这行业一向供不应求,益发抢手。我还在报告上亲批了一行小字:
“所提薪金升幅,照准。此外,对该部门员工之士气尤其要关注,礼贤下士,
最留得住好人材!”
我好不汗颜:
电脑部发展在利通是刻不容缓的,再没有一间银行可以缺了先进科技设施而
能维持客户的满意服务。我们电脑部门的主管刚在三十月前辞职,移民澳洲去,
几经艰辛,才在出名的猎头公司找到理想人选顶替,单是那笔介绍费就是普通职
员半世薪金,负责面试的是何耀基,那段日子我适逢父丧,没有心情去接见下属,
也就由着何耀基去处理一切了。
没想到,今天闹了这么一个笑话!
我脸上发烫,越想下去,越觉得滚热!
坐上高位的人连在生活小节上都要步步为营,才不会行差踏错;以致万劫不
复,真艰难,
程太没有说什么,就退出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
这姓杜的现今是何心情了?洋洋得意,抑或诚惶诚恐?
看他刚才的不在乎,似乎胸有成竹,才踏进利通来,跟主席过的第一招,就
是他赢我输!
父亲曾教我:
“最能害自己和救自己的人,也就是自己!”
今午阴沟里翻了船,正是此意!
有人叩门。
我无精打采地说:“请进来!”
进来的人,必须打醒十二个精神应付。
一种本能反应,使我立时间和颜悦色地站起来,极表大方地伸手跟他重握,
表示欢迎。
“我不知道你原来是新同事!”
杜青云笑容可掬地答:
“今天才上的班,何老总刚在外头有会议,说好了在下午才带我来见你,没
想到刚才发生了这个小误会,我也就等不及何老总回来就先叩你的门了!”
连一句专程负荆请罪的说话都欠奉。
如果我不是主席,他大概要关起门来,面壁笑个呛死算数。自问心头怒火还
在,仍有点不高兴。
然,横说竖说,我都高高在上,他再赢,一家大小的开支还是由我控制,今
时今日,衣食父母,拥有无上权威。摩登文明社会内,掌生死荣辱的人除了老板,
还有谁?
再理直气壮的人在利通,仍要矮我一截。我,何惧之有?
我招呼着杜青云在款客的沙发上坐下。
对方绝口不提刚才的故事,也不解释为什么不按照我的指示去买家乡鸡。
我原本还有一丁点的不高兴。再往深一层想,刚才出丑的是自己,重提旧事
的话,只有更难应对。
杜青云很得体地把自己的履历说了一遍。他年纪竟与我相约,看样子是白手
兴家的,在香港大学毕业后,赴美深造多年,被美国极具盛名的电脑公司罗致旗
下三年,才回港发展,一直在大机构任主管之职。
我好奇地问:
“能在美国发展不是很好的事吗?你任事的电脑公司又名重江湖,为什么买
棹归来?”
我以为答案会千篇一律,说什么回到中国人的社会服务会安乐点之类。谁知
不然。
杜青云非常爽快地答:
“在美国的发迹机会,今时今日,黄皮肤的人仍然要输人一皮。何必拿我有
可能赚到的钱贴补花旗大国的人?”
杜青云稍停,未说先笑,样子更平和:“更不足留恋的原因是,美国很多规
模相当的电脑公司,都有一条以重金买起极标青人才,但求他在行业内起不了创
新作用的经营手腕!”
我有点不明所以。
“他们罗致最佳电脑专业人士,发展各种电脑计划,但崭新的产品,未必能
及时推出市面,为免跟自己在市场内风行的贷式抢生意,自己斗垮自己,但又怕
人才流失到中小型电脑机构去,异军突起,出产了突破性品种,影响大阿哥垄断
市场的威力,于是宁愿养兵千日,未必一定用于一朝,旨在拿钱玩死或拖慢好多
科技上的好主意!”
“你就是那要被拖慢脚步的目标之一吗?”
杜青云的傻笑更添了一点稚气,很令人看得舒服。
商场如战场,放在首位的一定是集团利益,而非人类福利。这后者如无底深
潭,需求不竭,予以适当控制,也未可厚非。
跟这杜青云短短的一席话,又学到了一些知识。
他的出现与谈吐,如许地令人神往。
我开始对他有了一点点不能自主的好感。
又想,利通能舔一员猛将,做头头的,有一点委屈,有何相干?
雨过天睛,我毫不牵强地堆满笑容,送杜青云走出主席室。
程太随即问我:“你还饿吗?”
都醒不起来,中午饭还没有着落。
“不,少吃一餐不碍事,算节食好了!”
“你那么瘦!”
“胖起来穿衣服不好看!”
“提起衣服,服装店刚来电话,你订的几袭晚装运到了,请他们送上来好不
好?”
我想了想,答道:
“不,很想到外头走走,我去试穿好了!”
中环的高贵服装店,全靠我们这起有钱找地方花的人支撑着。故而一脚踏进
去,受到的欢迎讨好,较之在利通银行还多。
父亲去世已满了七七,很多推却不了的社交应酬,都要赴会了,衣著方面可
还是要挑素色来穿。于是,嘱咐服装店从法国和意大利订了好几件深蓝与黑色的
晚装应付。这名店的经理是位姓方的小姐,四十刚出头的样子,补养得极好,看
上去不比我老,穿着更具品味,是个活灵灵的生招牌。
每逢有贵客到访,方小姐一定亲自招呼!一件名牌贵价货穿在身上,给方小
姐品评一下,或建议加多一点饰物配衬,就更见出色。客人无不欢喜她的服务。
“江小姐穿这批晚装时,戴不戴首饰?”
“你看呢:”
“大孝仍在身,本来不应添什么饰物的,然,一件首饰也不配戴的话,未免
太素了!我看,就挑珍珠和白金比较适。”我点点头,记住了。
跑到更衣室去穿回常服时,听见这方小姐又在招呼别个客人。
“朱太太,你订的那件水红色晚服,法国没有现货,改穿别个颜色好不好?”
“不好!外子对水红色有偏爱!”
哈哈!又是一个靠丈夫作长期饭票的女儿!
“朱太太,你已有太多水红色的衣服了,换一换口味,朱先生可能更欢喜!
我实话实说了,其实你的肤色配米白更显高贵!”
“我听人家说过,最高贵的女人是身旁有个得体的护花使者,方小姐,可同
意这句说话了?女为悦己者容,我其实很明白,晓得真正欣赏女人衣服品味的多
是同性,然,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赶忙推开更衣室的门,走出去看看这位朱太太!
面熟得很,想是在什么社交应酬场合碰过面!香江之内,能有多大了?来来
去去是那一撮的名媛!
名嫒之中晓得说刚才那番话的也不多见。
那位朱太太温柔地对住我微笑打招呼,叫了一声:
“江小姐,你好:”
“你好!”
我回应着,细细地打量她,皮肤一点不细致,太多的化妆,太着意的一身红。
然,浑身洋溢着一种舒服与祥和,竟不觉得过分伧俗。
幸福的女人是不是这个样子了?
我向镜前一站,分明地比那朱太太清秀、年轻,好看。
然而,我显得那么苍白,一对乌亮的眼睛转动着,在搜索什么似的,有微微
不知所措的惶恐。像不像那些在原野中奔跑着,既要猎食,遍寻温饱,又怕被敌
人追击的野鹿,老带着凄然迷惘的眼神,不得安稳?
我一手拿起了手袋,头也不回地昂步走出服装店。
方小姐在后头嚷:“我这就把衣服送到利通银行去了!”
心头因新衣而感染的一份喜悦,被那朱太太的出现洗刷得干干净净。
谁个女人不喜欢成为所有场合的皇后?自觉彼人家比了下去,心上有气!
今日的江福慧,无需面对魔镜,问:“谁是香江之内最富有的女人?”
或者甚至不需要问:“谁是才具色相都属上上之选的人材?”
我对自己之所有,极具信心。
然:“魔镜魔镜,谁是香江之内最幸福的女人了?”
大抵问上一千一万次,都未必轮到我!
单是那朱太太,在她心目中,一定认为嫁不掉的富家小姐,最是可怜!
无情白事地在人前跌这一跤,不是不心痛的!
父亲老说我是个敏感而情绪化的孩子,谁个女人不是了?
小时候,遇上一丁点儿的不快意,就要父亲哄个没完没了。
现今,父亲去世了,谁来哄我疼我?
恨得牙痒痒的,下了班,一整个黄昏躲在睡房中发莫名其妙的脾气,想着想
着,一手把床头的书都扫落在地。
说什么书中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