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尝。
“原以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情谊,加上我的勤奋上进,会为我们带来一
个幸福的未来。然,就在湘灵的父亲陈尸血泊的那一天,我们惊觉好梦成空,为
我们揭开丑陋人生的序幕者,竟是你的父亲!”
“你含血喷人!”我怒不可遏,对杜青云开始咬牙切齿地痛恨。
“我含血喷人?当年湘灵之父陆建通跟江尚贤是一同自大陆南下香江创业的
知交,陆建通之所以创办伟力电讯,是江尚贤在幕后支撑的,那年头银行持牌人
不能同时经营股票行,江尚贤看着七二年大市兴旺,舍不得白白放过发财机会,
于是他着陆建通申请经纪牌,兼筹组公司—上市,所有资金都以陆建通名义申请,
江尚贤批准,向利通借贷,原准备合伙赢个盆满钹满。一旦风起云涌,大市崩溃,
江尚贤为了置身事外,保持银行家的稳健保守作风与声誉,明令斩仓,陆建通断
了银行的支持,又遇上大批股票客户的不认账,内忧外患,一时急痛,顿萌死志。
“湘灵的母亲悲伤过度,精神不堪打击,已造成体弱多病,其后还突然患上
肝病,全靠湘灵的皮肉钱苟延残喘,直至湘灵那个孽种出生,始撒手尘寰。”
“杜青云,罪不在后代,你别侮辱可儿!”
杜青云冷笑:“你以为可儿是你什么人?你亲生妹子?真笑话了!连陆湘灵
都弄不清楚她的生父是谁。你的亲属情意结倒真要命!”
脑海里回想起可儿瑟瑟缩缩,有失童真的举止,回想起青云严厉地对她瞪眼,
着她谨记教训的情景。我连连冷颤,连牙关都难以控制地抖动起来。
“杜青云,你冷血安排的一切!”
“对,我安排的一切,连你回港见湛晓兰之前,我已在长途电话里嘱陆湘灵
到晓庐去亮相在内,还有我等在赤柱的餐厅,碰我的运气,还有我们从不替可儿
装扮,为了你,给她买了一总红彤彤的发饰,还有……”
“杜青云,你住口!”我狠狠地喝住了他,之后竟无力气再作言语。
排山倒海的打击,使我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临于崩溃边缘。
青云还在冷笑:
“请别告诉我,你曾深深地爱上我。
“我当然经历过什么是深情与挚爱。我这么个条件的一个男人放在你江福慧
跟前,是太受用了。
“请别忘记,在你委身待我以后,我在你心目中的价值还只是一亿元而已,
这占你身家之百分之几?
“我考进利通去,就为看不得湘灵经年的委屈,不得萱泄。不入虎穴、焉得
虎子,我要伺机行动。真没想到,天赐良机,你双手奉献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让我们了断这十多年的恩怨。原本打算骗你一亿,然一亿与十亿,你一样会觉得
我们罪该万死没有分别了,既如是,我们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富人不知贫人苦,
当年江家不仁,就别怪我们今日不义了。”
我抓住了床头几上的一个花瓶,用力地敲在几角上,使之断为两截,我紧握
着碎瓶的一截,向准杜青云,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
“你立即离开,在我未改变主意之前离开,否则,我会跟你拚命。”
杜青云没有停止冷笑。然,他终于慢步走向房门口,再回转头来说:
“如果你经历过真爱,就会知道置生死于度外是怎么一回事了。你要杀我,
防得你一朝,防不了一世。我告诉你,我不怕死,我只怕跟陆湘灵分离,只怕她
心头的积怨无法宣泄,只怕她半生的屈辱不能平反,又怕我们无法富贵奢华地双
宿双牺下去,此外,我什么都不怕!
“我并不像你,江福慧,你怕寂寞,你怕人言,怕得要死!
“以你的才具,不配有这副身家,我们聪敏勤奋的人分你的一杯羹,有何不
可?
“我走了,还有什么你想知道而我又未曾交代清楚的?
“对了!你大概情迷童乱,未曾想过,我和陆湘灵联合起来,自然知道江家
父女不为人知的胎痣。这倒是我要向你说声多谢的。
“你要好好保重,因为利通的苦难不绝,自明天起,还须靠你!”
杜青云开门走出去,再关上门时,我猛力用手上的花瓶向手腕一割,眼前猩
红一片,跟眼泪一样如泉地涌出来。
再醒来时,周遭白茫茫一片。
过去的一切,一时间寻不回来似的。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福慧!福慧!”有人在我耳畔不停叫喊,像出力地把我自迷惘的、遥远的
一方硬拉回人间来。
啊,福慧!我原来叫福慧!福慧是我!
对,省起来了,自小到大就听父亲说,女孩儿家,最重要是福慧双修,故而
以此命名。
我疲倦地微笑。一切一切都渐渐地回复记忆了。
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睡房,都站满了人,何耀基、胡念成律师、瑞心姨
姨以及蒋帼眉,还有佣人、护士。
我蠕动着身子,意图挣扎着坐起来,竟没有成功,人还是虚脱的。
护士忙于替我垫高了枕,让我可以略略平视各人,很舒服了点。
我以听来犹似微弱,但仍清楚的声音问:“利通如何?”
“福慧,别管这些,你休养要紧!”瑞心姨姨说着眼泪就掉下来:“医生给
你打了镇静针,休养才一天功夫!”
我摆摆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人一下子回复了知觉,就等于要活下去了。
死不能死,又生不能生的话,更辛苦,更凄凉。
一种浓郁的劫后余生的衰伤,刺激着我的思维,我正视了自己的身分。有身
分的人,也必有责任,我萦念着利通,怕它已面对危急存亡之秋了。
我拿眼看何耀基,再问:“利通如何?”
何耀基讷讷地答:“今天伟力一经宣布停牌,美国那边又传来坏消息……”
我又摆摆手,听不下去了,一下子记忆全部回笼,无须他再重复预知的噩耗,
杜青云的计划已在逐步实现。
杜青云,这个名字,于我,突然地由迷糯而至清晰,血淋淋似地呈现在脑海
里,使我又似有一阵晕眩。
我闭一闭眼,再竭力睁开来,心上开始鼓励自己,只能迎战,不要逃避。
“市场上的谣言四起,都说利通运用资金受到重创,挤兑情况相当严重,你
又出了事,我们只得向外宣称,你仍在加拿大未回。”何耀基报告完后,垂手而
立,整个人看上去老掉十年。
“银行的现金周转能否应付挤兑?”我问。
何耀基皱皱眉:“如果明后天继续如此,必定力有不逮。如今要收回放款的
话,更惹风声鹤唳。”
“利通的股价呢?”我气若游丝。
“跌至三年来的最低点,跌幅达百分之六十。”
“胡律师,父亲的基金,我能借用吗?”
“福慧,基金规定只能供你每年自由运用利息。”
“我手上的游资有多少?”
“不多。遗产仍在核算之中。”
“福慧,英资银行的头头曾跟我接触过,他们诚意地提出相帮的条件。”何
耀基说这话时,眼睛泛红。
能有忠心耿耿之士若此,利通肯定命不该绝。
我自明他之所指,哪间英资机构不长盼这些危机,以图鲸吞有潜质的华资生
意呢?趁我们有难,以市价盈利率百分之五至六计算,去对利遇握手吗?荒谬。
我登时气愤得腰肢一挺,稍微坐宜了。
太多人要我栽我倒,我江福慧偏不就范。
“你放心,利通的股份不会贱价出让,让英国银行有机可乘!要卖,卖富德
林银行给加拿大人!”
此言一出,除了瑞心姨姨与护士,其余各人都好像打了一支强心针。
“耀基叙,请代表我播电话给富德林银行主席皮尔德林先生,商谈条件,把
我们须要周转的现金作底价。”。
何耀基拿眼望住胡念成。
胡律师道:“我跟你一起到书房去办这件事,合约上订明跟遗产核算不抵触
的条件便可。或甚至,在成交条件上注明正式股份移交日期在遗产过户之后。”
说完便偕何耀基离开房间。
“瑞心姨姨…”我握握她的手:“我没有事,你别担心。”死不掉的人,应
更坚强。
“福慧!”
“你出去给我弄点小食好吗?我肚子有点饿。且,我想跟帼眉讲几句话。”
瑞心姨姨于是领着护士、女佣离开了睡房。
房内只剩下我和蒋帼眉。
帽眉坐在床沿,温婉地说:
“别担心,医生来过,只说你皮外伤,幸好没割到血管上去,很快就能康复
过来了。福慧!”她紧握我的丢“请振作,利通需要你!太多人需要你!”
我闭上了眼,泪水仍汩汩而下。
微微睁开眼,见着床头父亲的照片。我心欲碎!
蓦然发觉一个平生的偶像,原来有许许多多的污点,积累而成一滩非偿还不
可的血渍,竟由他毕生最疼爱的女儿一力承担。
是他始料不及,最极尽报仇雪恨之能事的一个安排。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体内流着江家的血,且承江家荫庇,责无旁贷。
可是,那个爱父亲的女人呢?她对江尚贤只是施予。
我回过头来,看着帼眉,说:
“帼眉,告诉我,你跟父亲的爱情故事,一定很动人!”
“将来吧!将来让我从他给我买的第一个红色发夹及那条红色白点的丝带开
始,讲给你听。”
帼眉已然一脸是泪。
“那年,你几岁?”我问。
“十一岁。”
“我并不知道。”
“不敢让你知道。”
“为什么呢?”
“因为你曾当众发过很大的脾气。只为你父从你千万个洋囡囡中随手取了一
个送我,你就呼天抢地地哭个死去活来。我当时吓得什么似的。我从没有看过一
个小孩曾如此伤心过!”
“我记得,你瑟缩在墙角,佣人们要抢你手上的洋固囤,你吓得把洋囡囡掉
在地上。”
“对,真的很怕人人们的眼光利毒得像要把我割切成一片片而后已,他们以
极度鄙夷的态度责备我,误以为我恩将仇报,辜负你对我的好。你可知道,此事
之后的很长一个时期,全江家的佣仆没有一个对我客气。我曾有过连连恶梦,梦
见凶神恶煞的人来抢我手上的心爱的洋娃娃呢!”
“帼眉,是为了那次的经验,烙印在你心上,因而造成你日后的坚持,不让
我以致任何人知道你跟父亲的交往吗?”
“过去的,不必再提了。”帼眉拍拍我的手。
“是谁发现我出事的?”
“我。”。“是吗?”
帼眉点点头:
“我恐怕口讲无凭,一古脑儿跑回家去,取来了你在纽约保险箱见过的发夹
和丝带,那原本是一对的,还有那张有你父亲签名,始终未填上数目的瑞土银行
支票,再回到江家来。谁知静谧一片,当我步上你的睡房,推门进去……”
“很吓人是不是?”我苦笑。
“福慧,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
“放心,不会了!上一代的恩怨,已如昨日死!”
“你答应!”
我点点头。
何耀基与胡念成再回到房里来时,向我报告,将我手上的富德林银行股权出
让,以换现金周转,绝无问题。
“但,在商言商,对方出的价格甚低。”何耀基气馁地说。
“留得青山在就可以了。耀基叔,答应他吧,事不宜迟。
再立即发新闻稿,郑重宣称利通银行财政健全,欢迎存户随时的来取回活期
与定期存款!“我说。
“定期存款,就不必了罢!”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利通并不需要对我们没有信心的客户。如果可能的
话,跟政府有关部门打声招呼,看他们肯不肯从旁协助,反正英资银行无论如何
不会捡到便宜,他们未必不以稳定大局为前提,出口相帮。”
“好的。我这就立即去办吧!”
我摸索着床头的电视遥控器,这么巧,正正是新闻简报。
电视的画面,令我肝肠寸断。
“福慧,不要看!”帼眉自己先垂下头去。
我没有理她。
画面出现一条条围住利通银行大厦的人龙,新闻报导员在人龙面前报导实况。
难为他,依然撑着,笑容可掬地答:
“恶性谣言要对扰乱香港金融与民心负责。利通实力雄厚,绝对没有任何问
题。”
何耀基说得对,自今而后,利通银行一定要显示实力,雄霸天下。
我,江福慧誓死不忘今天今时的这个场面,这番耻辱!
我发誓,上一代的仇恨,昨日已矣。我这一代的,必须自今日始!
瑞心姨姨给我弄了些非常清淡的食物。
我坚持要将这份早来的晚餐,开到园子上去。
帼眉扶着我,慢步走到栏杆边,在摇椅上重新坐下。
才是黄昏。
“怎么只过了二十四小时,像足足过了千亿个光年似的?”我问帼眉。
“一场重劫,排山倒海而来,你能承接褥住已是一场难于想像的福分。”
“我叫福慧,是不是,”我笑。
“你怪你父亲吗?”帼眉竟问。
我没有答,不想伤帼眉的心。父亲一总的忘情弃义,已然父债女还。我只说:
“帼眉,你一定要读一读父亲给我写的那封遗书,他早有自知之明,曾写道:
“‘慧慧,只怕你百般可爱,千种德行,都被雄财劲势所掩盖,相形失色,
变得黠然无光!更怕你满途的荆棘,全是势利小人,连将爱你与爱江家财富划上
等号也不甘愿,他日伤了你的感情与自尊,我在九泉之下,仍会歉然自疚!’
“帼眉,你说,一切不都已是意料中事!如今想起来,真是天意,我竟疏忽
得不曾想到其中一个甚大的破绽!”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