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冰雪聪明,一定明白我的用意。对我没有信心也还罢了,为什么
对你自己也没信心呢?”
我抽咽着,不知如何作答。
“不想在你离港前给你辞职信,是既已决定下来的事,不想再予讨论,也怕
你为难。你临走前,我日夜赶工,就为把迫在眉睫的公事赶完,告一段落,才可
以飞纽约跟你共叙。”
“怎么不预先通知我呢?”我边哭边笑:“又是为给我一重惊喜?”
“怎么到现在才回复正常呢?刚才你在那店里像只失心疯的母狮,恐怖至令
人人瞠目结舌。要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的这只订婚戒指,就要退货了。”
青云把一只镶了大约三十份钻石的戒指,套在我的左手中指上头。
笆皇挥邢牍约夯岬米湃绱宋⑺肯秆凼降亩┗樽杲洹!?
我失声笑了出来。
青云解释说:“我一下机,才想起没有赶得及在香港买戒指,于是把行李放
到这酒店后,慌忙跑到第五街去,钻进第一间首饰店去,兼看了一场活剧。”
“人家刚才心情不好,不知你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我很不服气,鼓了双
腮,双眼仍不住湿濡。
“苦苦地为你而来,刚才见着了狮吼,如今得着个怨妇,真令人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了?无端开这种可大可小的玩笑,我还未跟你好好地算帐。”
我举起拳头捶在青云的脚膛上。
“好,好,好,我欠你的,你欠我的,如今都一起算个够!”
青云捉住了我的手,一边乱囔,一边吻住了我。
人家说,宿世前缘,是因为彼此在前生欠了帐,待至今生偿还的。是吗?前
生,是青云欠我,还是我欠他呢?不得而知。但望今世,谁也别再欠谁了。
自今以后,我们已成一体,不论是春花秋月,抑或风起云涌,都必须携手与
共。
从来没有如此恬舒地睡上一觉。
整个人活像经过五马分尸的折腾后,有着一份难以言宣的幸福感觉。
青云背我而睡。
望着他那赤裸的肩膀,肌肉因均匀的鼻息而引起微微的鼓动,如此地深具活
力、如此地醉人吸引。
我拿手指轻轻地扫抚着。
杜青云,一个将我化整为零,又再化零为整,付与我一个小妇人妩媚美丽新
生命的男人。我将爱他的每一分一寸,每一丝一毫,直至生生世世。
沉沉地、娇慵地,昏睡过去。
再醒来,纽约是无尽的艳阳天。
若说女儿真能继承大统,光耀门楣,许是太抬举女性了。
到今日,才得默默地承认,其实自己并无大志。管什么利通银行的业务、管
什么国际银行家的聚会,我只匆匆地拜会了欧年银行的夏里逊主席,以及跟一两
个来往得颇密的银行总裁吃过一顿便饭,其他一应要探讨的生意门路与资料,都
置诸脑后,由着霍律师独当一面去。
我跟青云,雨过天晴之后,更形影不离。
携了手,游遍纽约的大街小巷。
单是坐在中央公园里头,由日出面至日落,讲尽了由小到大我俩的故事,就
觉此生已无憾然。
这天晚上,我们到纽约四十九街一间古老餐厅去吃晚饭。
这餐厅是最受纽约金融界名人欢迎的食肆,装修成一间英式古老大屋,楼下
是有火炉的起坐间,楼上的饭厅,只疏落地放十张古老的餐桌。不论是墙上的壁
画,抑或餐桌上的摆设,均是其来有自的古董。
价钱贵得惊人,因而一顿饭必须消耗整晚肘光,才觉得物有所值。
饭后,我们一直享受着香醇的誓后美酒,轻谈浅酌,其乐无穷。
“我们这就要回香港去了。”
“青云!”我蓦地按住了他的手:“我们不回香港去了,好不好?就在这儿
落地生根?”
“好!”青云把我的手捧到唇边去,吻完又吻,说:“就这样,我们到长岛
去买间小屋,以后,我到纽约市上班;你在家烧饭,给我带孩子,像我母亲一般,
一养就是六个。让你也来试试一家八口一张床的滋味。”
“真的,我愿意。”
“我也愿意。”
“那可好了,你我同心,其利断金!”
青云大笑:
“谁管得着我们了?人要自江湖上退下来,颧首称庆者众,谁生挽留之心,
以添多一重劲敌呢?根本上,过不了关的,往往是自己!”
“青云,你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
“谁说不是了?然,原意做的与应该做的是两回事,天真的爱情童话,只是
迪斯尼娱乐孩子的素材,不是我们的故事。”
“回到利通去,又是早晚营营役役的干活做生意,老求你回去助我一臂之力,
你总是一问三摇头,誓死不肯答应,反正我知道你并不贪图富贵,不就成了,何
必理会人言!”
“我怎么不贪图富贵呢?只是我不要在利通起家,我必须另起炉灶,你要当
个贤内助辅助我的话,机会还是有的。兜了一个圈子帮我,多少掩人耳目,也让
我心内好过。”
真的掩耳盗钟,我差点失声而笑。然,有什么相干呢?都已是他的人了,他
喜欢怎样发展,总得依他吧!
忽又想起临离港时,在家宴上见着的那黄启杰的嘴脸。青云也许真比我看得
透。我的确应该辅助他另闯天下。很多事宁让人知晓,却不能被人窥见。凡事没
有真凭实裾,事可转寰。
青云在利通再叱咤风云,裙带关系的阴影过重,有谁会认为那是他的本事所
致。
“青云,你有想过作何发展吗?”
“有。”青云把椅子移近了我一点,非常认真地说:“我打算重组伟力电讯,
注入新的电脑合约。”
“什么?青云,我并不明白。”
“伟力电讯是七二年间上市的一间公司,现今仍在交易所挂牌。只因七三年
时重创,之后乏人营运,以致于经年处于毫无交易活动的冬眠状态。”
这类股票多的是。就算以现今上市的资金条件而论,五千万资本的机构,算
不了什么,把一些贵价物业拨归公司名下,已符合上市的资本规定。若是七二年
期间上市的,条例的严谨程度也值得质疑。人们老以为凡是上市公司必定财雄势
大,经营有术,真是很错误的观念。交易所内挂牌的几百只股票,除了恒生指数
的成分股之外,其余有比例甚多的股份在上市后不久交易活动即呈衰退,终至消
失于茫茫股海之中,老是不能翻身。
这伟力电讯怕是其中一只冬眠股份,何以青云独垂青眼了?
“因为我了解这家公司的背景,认识它的持权人,并且电讯电脑行业是我的
专长。待你回香港后,我会飞到西岸三藩市去,接洽美国一间新兴的韦迪逊电脑
公司,希望能购得他们新产品总代理合约,作为伟力的营运资产。重新包装好,
再放到市场去集资,是成功可恃的捷径。”
青云在细说计划时,红光满面,眉飞色舞,看得出他的兴奋,跃然于眉梢眼
角之间。
谁也不忍心在此时此际不予他鼓励与附和。
更何况,计划是好的,难得青云可以在自己本行内找到一个可以重整乾坤的
机会,打好了新扛山,他在社会上由有另一重尊贵的身分,更与我匹配。
不消说,我要准备拿出一笔可观的资金来,将伟力电讯重组。然,这有什么
打紧呢?别说青云是个才智之土,就看生活的圈子内,不知多少个香江富户,需
要在机构内设个虚位,让那起公子哥儿。乘龙快婿,可以大摇大摆地活下去,更
以此保卫自己的面光。
因而,我问:“青云,你预算过要多少资金周转吗?”
“最主要看美国的这间韦迪逊电脑公司合约价钱,始能定夺。届时我要你的
推荐,向银行借贷,利通当然不在此列。”
“你何苦如此狷介?”
“能够以你的名声压阵,给予我发展机会,已是非常难得的支持,我不希望
直接领受你金钱上的资助。”青云轻轻叹气:“又是书生之见,掩耳盗铃的另一
招!”
“别傻!只要我明白就可以了!青云,如果是动用一亿港元资金上下的,完
全没有问题,你放心好了!你我应无分彼此!”
说着这话时,我其实有点惭愧。
若真如我所说的,跟青云无分彼此的话,又怎会一下子露了出手,实斧实凿
地给青云一个数目限额去发展呢!
这其实是家教使然。父亲生前,要应付的穷亲穷戚,甚而落难的故旧,多至
不可胜数。他是来者不拒,断断不肯让开口求助的人空手而回,坏了他乐善好施、
仁厚心肠的好名声。唯,他必定心中有数,先在对方开口要钱之前,定一个认可
的数字,然后自动提出来。一则可免去讨价还价的尴尬,二则堵塞对方开天杀价
的机会,三则落得清爽大方。至于他答应帮忙的那个数目,自然视乎跟求助者的
情谊关系,以及他需要援助的理由而拟定。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过是家学渊源,套用父亲的招式。想深一层,
不是不惊心的。原来我对青云,仍未能做到无分彼此的地步,非但如是,差距还
是太远了!
一亿港元对我,仍是个轻而易举的数目。
我安慰自己,也许,过一些时,青云和我的关系与感情巩固下来,情况会比
较从容一点。
正式的新婚夫妇,尚且有个互相适应期,多少有点防范与戒备之心,怎比老
夫老妻,真正经历患准生死与共呢?我心释然。
看青云的脸色,并没有什么转变。对他,又添一层敬重与歉疚。
“青云,”我决定补充:“你且放手去研究,有了更多实际资料,我们再好
好商议。未尝不可以把它看作一宗正宗生意处理,别把我们的私情牵涉在内,成
为无端的障碍,而坏了大事。”
青云似在思索,然,也连连点头。
“当然,如果发觉这个构思并不健全,不妨放弃,生意机会遍地皆是,我们
不急于一朝一时,对不对?”
我希望引导青云将整件事视为正常生意处理,或者对他的感觉有利。
青云没有造声,呷了一口酒。
我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去:“伟力电讯的持股人是谁?你跟他相熟?”
青云将酒一饮而尽,答:“对。是陆湘灵。”
我心怦然一动。陆湘灵?那个杜青云初恋的爱人。
“伟力电讯是湘灵之父创建的,七三年股票风暴,被市场歪风影响,刚上了
市,就一败徐池。以后的故事,我已告诉了你。”
我突然地沉默下来,心上的不安,像浓雾,一下子凝聚,越来越迷糊越沉重,
越分辨不出方向与感觉。或者干脆地况,我意识着事有跷蹊。
“伟力电讯一直在长期昏迷状态,只因乏人照应,更无强心针起死回生。我
跟湘灵商议过,这是个可行的方法,她已表赞同。”
“那么说,你并不打算将伟力收购,借尸还魂,再使之在市场活跃,你只是
跟湘灵携手合作?”
“你看呢,应该怎样做才最适合?”
才说了要把这件事看成正经生意处理,自不能前言不对后语。我因而不便将
酸风妒雨稍稍吹入事情的讨论之内。
“这要看陆小姐的本人意愿。她肯退位让贤的话,自然由着你独断独行比较
干脆。”
“她无所谓,这么多年来,只她的叔父在打理着一些例行交代的手续,整间
公司已是如假包换的空壳。”
“现在呢?父债女还好一段日子,她生活已安定下来,并不想以一个新身分
重现人前吗?”
今日社会,笑贫不笑娼,谁也不会有长久不灭的兴趣去重提某人的往事。
“她曾经万念俱灰,现今只以女儿为重,算是得着一点生气。我相信,姑勿
论是跟她共同管治伟力,抑或全面收购
过来,对她的分别不大。“
我们这就似乎不必再在这方面研究下去了。或许,我是太多心了,陆湘灵与
青云的情缘老早巳了,如果还有任何藕断丝连的话,怎会毫不忌惮地在我面前提
起?青云若不对我坦白,我又如何得知一切底蕴呢?
一宿无话。
我离美飞港的航机在下午启程。
纽约之行,得着个身分感情,生理心理上的愉快转变,竟是乐极忘形,连要
到欧年银行去开保险箱一事,也置诸脑后。
我晨早让青云陪我赶到银行的保险箱部门去。真好,店部门的人根本不晓得
我是谁,更不知父亲早巳去世,故此联名人之一签妥了纸,就把我放进保险箱库
去。
我把父亲的这个保险箱打开,吓一大跳。
其内,空空如也。
只放着一个小孩于用的红蝴蝶发夹,以及一条颇为残旧,其上印有小白点的
红丝带。还有一张宇条,分明是父亲的字迹,写了八个字:
珍之重之,永志不忘。
我呆住了。
这是什么童思?
线索吗?是寻找父亲红颇知己的线索吗?
我茫然地把这两件东西放回保险箱去,缓缓地锁上,再走出银行。
青云催前来,扶着我急问:“什么事?福慧,你怎么神情如此怪异?有什么
事发生了?”
我不期然地把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讲了出来:“父亲大概有个私生女呢!也
就是说,我有个小小年纪的亲妹妹。”
“福慧,你说什么呢?”
“青云,你不会明白。这是一个我还不曾告诉你的故事。”
骤然而来的发现,宛如春雷暴雨,震撼心弦。我初而迷惑,继而兴奋,禁耐
不住长久以来的纳闷与私下推理,我如许急切地需要有个可信任的人,跟我分担
一总的猜测、疑虑,甚而是惊恐,或愉悦。
青云,自是最佳人选。
我们急不及待的,钻进华尔街旁边的一间小咖啡店去,要了两杯香浓咖啡,
开始讨论着这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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