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实在在的太多杂念!
大抵,我仍免不了一直记挂着张佩芬!
送走了杜青云和蒋帼眉,我顿觉疲累不已,连一口气跑回睡房去的力气也没
有,只颓然地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生活上虚耗人的精力最甚者,不是繁重的工作,而是感情的羁绊。
从早到晚,郁结在心头上的情童,不管是为了父亲抑或自己,老是似有还无,
一阵子踏实,一阵子虚无的滋扰着我,教人累得一塌糊涂。
瑞心姨姨坐近我身边来,拿手推推我:
“慧慧!怎么还不去睡了?”
“只坐一阵,这就去睡了!”
瑞心姨姨望住我,笑问:
“那位杜先生是利通银行的职员吗?”
我懒懒地答。“嗯!”
“怎么跟蒋小姐像十分熟络的?他们不是今晚才相识吗?”
“不,他是帼眉的老同学1”
“阿!”瑞心姨姨应着,眼珠子连连转动,再问:“是蒋小姐把杜先生给你
介绍的吧!”
“什么?”
“是她把他介绍到利通来工作吗?”
“不!”
“蒋小姐顶关心你的,从小到大,感情浓得姊妹似的,然,慧慧……”瑞心
姨姨有点欲言又止。
我好奇怪地望住她,问:“无端端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瑞心姨姨竟涨红了脸,讷讷地解释:
“我的故事就是个前人先例了吧!我跟你母亲从小玩到大,对她的尊重与爱
护,也真有如蒋小姐对你的一式一样,然,一涉及儿女感情,就免不了自私了!”
我听呆了。
“慧慧,我看那位杜先生,雄姿英发,大方爽朗,很有一点点你父亲当年的
气质风范,且又是在银行界任事的……”
“瑞心姨姨,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怪叫。
“慧慧,时代纵使不同了,女人的需要还是一样的。你父亲生前最担心的还
是你的婚嫁……”
我霍然而起,径自跑回睡房去。
房门重重地在我背后关上,我把自己抛在床上,整个胸脯因激动翳闷而不住
起伏。
我实实在在地气恼。
人们总爱假关怀之名,把人家戳得一心是血!
我恨得一整晚辗转反侧。
思前想后,也许我有错怪瑞心姨姨的地方。她总不致于存心刺伤我的自尊。
我有理由相信她的真心诚意。江家的荣辱,江尚贤血肉的悲喜,傅瑞心当然感同
身受,紧张关怀因而免不了。
然,天下间最诚意的爱护,如果发挥得不得其时不得其法,只有弄巧反拙!
世界是残忍的,连仁慈都必须经过包装,受惠者才会欣然接纳,从中得益!
不能否认,其实我只是在找寻原谅自己发了脾气的借口。
当然,认真地检讨的话,瑞心姨姨也真有她不是的地方。家中来了一个稀客,
就疑云疑雨。她既是过来人,很应该明白人际关系,尤其是男女私情的微妙处,
很多时都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萌!
中学时代,班上有个叫于小菲的女孩子,美丽而温文,男孩子围在她身边团
团转的还会少呢!小菲都不为所动,偏就是新来的一位年青老师,叫聂君佐的,
很得班上的女孩子欢心,大伙儿闹哄哄地吵说:“聂先生跟于小菲最登对!”如
此这般,戏语为媒,不住叩着于聂二人的心廓,轮不到他俩不屈服,于是才毕了
业,便是花月佳期!
就是瑞心姨姨本人,也曾有过如此经历吧!当年,傅老九临终的一席话,不
就烙印在他女儿的心头,年年月月,催化成浓情蜜童,把整个傅瑞心侵蚀得再无
翻身之日了!
除非当事人彼此深恶痛绝,始成例外。倘若稍有好感,一经旁人推波助澜,
就会成事。成的是好事抑或恨事,就得,看各人的彩数了!
人言之可畏,竟不止于搬是弄非!
瑞心姨姨这么一说,也真真不计后果。如果有一日,蒋帼眉果然跟那杜青云
配成一对,在傅瑞心的心目中,是否就等于我江福慧输掉这—仗了?
世间上最不忿与冤屈的莫过于两军对峙,未曾交锋,就论定—方败下阵来!
从小到大,我几曾输给蒋帼眉了?每学期派成绩表,我永远名列三甲,老师
选派学校代表参加各式校际比赛,诸如辩论、演讲、跳舞、话剧、常识问答等等
等等,我从不落空,帼眉只有做我啦啦队,在台下鼓掌的份儿!
要我在人生的一件大事上,阴沟翻船,未免太屈辱,太不成话了吧!
不能再往下想了,不然,我真会无端端地恨起帼眉来。怎么可以为了无根无
据的情绪绮思,而害了实斧实凿的友谊?
至于那个叫杜青云的男人……
不去想他就是了。
翌晨回到利通银行,吓一大跳。
我的办公桌上竟然放了一封程张佩芬的辞职信。
完全没有写理由。
当然,职员辞职并不需要理由,不喜欢的话,拍拍屁股就可口走:
然,程张佩芬不同。单是她跟利通的宾主关系,就应该交代,清清楚楚地交
代。
如果她选择无言引退的话,只是无私显见私。
我抓起电话来,摇到程家去。
电话久久都没有接通。
我只考虑了那么两分钟,抓起手袋,就闯出银行大厦。
就在大门,跟杜青云碰个正着。
“你比我还早?”他问。
我这才意识到还未是上班时分,那么说,程张佩芬晨早就赶回银行来收拾细
软,兼出走。
为什么呢?是为了她跟我父亲的特殊关系被揭破了吗?她那凶巴巴的丈夫会
对付她?任何丈夫都有权对妻子的婚外情震怒。傅瑞心说过,那姓程的是个低三
下四的人有什么恶行不可以行使出来了?
第五章'梁凤仪'
我赫然惊心!
随即想到,我就这么闯到程家去,会有危险吗?
望了杜青云一眼,对他竟有阵难以解释的信任,于是说:
“陪我去办件公事成吗?”
杜青云给我拉开了车门,汽车绝尘而去。
程张佩芬住在北角,一栋中等人家的大厦里,我们按址上门寻访。
门开处,正正是程张佩芬。
她首先见了我,一脸的尴尬、惶恐,两只眼珠子转动着,越转越急,想寻句
得体的话跟我打招呼的样子,可惜,老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及至她瞥见了站在我背后的杜青云,才由一刹那的错愕中,回复正常。
“江小姐,怎么劳烦你到舍下来了?”
听得出来,她言辞生硬,充镇静。
“我们能进来坐坐吗?”
张佩芬稍稍犹豫,还是开了门。
小客厅并不宽敝,也许是我住惯子万英尺的房子才有的必然感觉吧!
最惹我瞩目的是两只皮箱子,放在客厅一旁,已然把个小客厅的空间占用一
半。
“你要出门?”我凭直觉,问。
“对。”程张佩芬讷讷地答:“很对不起,娘家有点事,要我到乡间去走一
趟。”
随即她又慌忙补充说:“且家事不知何时可了,我想,不好阻碍公事,所以
向江小姐请辞了!”
这分明是借口!
“我可以给你较长的假期!”
既已登门造访,我当然不打算无功而还。这就只好穷迫猛打,老实不客气地
把张佩芬的谎言戳穿。
“谢谢江小姐!只是……”张佩芬欲言又止拿眼看一下杜青云,说:“我这
儿地方浅窄,不好招呼你们久坐,请先回,我这个下午就回利通跟你好好商量吧!”
这岂不等于放虎归山?我怎会肯。然,刚才一时冲动,把个杜青云带在身边,
现今我和张佩芬也就不便把心里头的话说尽了,于是,我作了个权宜之计:“这
样吧!我们现在且一道儿回利通走一趟,你看如何?”
张佩芬看我并不放松,瞄了瞄手表,脸上微微急躁,随即站起来说:“好!
我们走吧!”
一行三人,走进升降机去,都沉默着。真有点对不起杜青云,无端拉他入局,
邀他相陪其实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
当升降机的门打开,我的想法就立即改变了!
一个形容憔悴而猥琐的中年男人挡在升降机门口,一瞥见张佩芬,就不由分
说地抓住她的手腕,厉声喝问:“你往哪儿去?”
“我过一阵子就回来!”张佩芬试图挣扎。
“不成,跟我回去!”那男人差点要把张佩芬推回升降机去。杜青云上前阻
止帮助张佩芬挣脱了。
“你是谁?”那粗鲁的男人喝问。
“我是程太的同事,先生,请你尊重点!”杜青云礼貌地回答。
“你说什么?”那男人冷笑,然后对牢张佩芬拢骸澳慊姑惶婺愕耐陆樯?
我吧!”
张佩芬一头冷汛脸如纸白,急嚷:
“没事的,我等会儿才回银行去交代好了,杜先生,你们这就先走吧!”
“慢着,这位就是江福慧小姐吗?真人比报上的照片还要年青昵,让我来自
我介绍,我是程立山!”
那位程先生睁着一对满布红丝的眼睛看我,很恐怖!
他其实整个人都肮脏,一张脸,横七竖八的尽是皱纹与胡碴子,我下意识地
倒退两步,挨近了杜青云。
“立山,求你,别当众出丑,”张佩芬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反而是她猛拉那
个叫程立山的往升降机里去!
“什么出丑?你也会害怕出丑吗?长年累月地勾搭江尚贤,你都不怕丑呢!”
我恼怒至极,挺直胸腔,嚷:“程先生,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立山,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钱!”
“我已被你压干榨净了!”张佩芬嚷。
“我不相信姓江的只留给你那么一点点钱!”
“三百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张佩芬哭出来了:“立山,我不骗你,是真的!”
我听呆了。
“江福慧小姐,令尊家财百忆,会得只留几百万给自己的情妇?出手不至于
如此低吧,”
程立山的一张脏脸,朝我面上冲过来,站在一旁的杜青云,迅速地拿身子挡
到我面前去。
“你别在这儿撒野!”我叫。
“要我不撒野,还不容易?我只候着这一天,跟江小姐见过面,讨个价钱,
也就远走高飞了。不然的话,一顶绿头巾平白戴了这么多年,我肯?”
大厦的管理员已然闻声赶至,站在旁,看他的热闹。
“程先生,这样吧!你且让程太太跟我们一道回利通去,让她跟江小姐好好
商议,再给你一个交代!反正大伙儿站在这儿吵闹,也不成事!”杜青云没有征
求我的同意,就代出了这个主意,然,主意是好的。
再逗留在这儿多一阵子,怕要闹上警察局,甚或成为画报的封面人物了!
“这位先生倒是个有商有量的明理人!我程某从前也是个生意人,也晓得一
点人情道理,反正几十年都哑忍了,再多一天半天不碍事,谁是缸瓦,谁是瓷器,
你们心知肚明!”
坐在汽车上时,谁都没有话。
看得出程张佩芬是极力控制着激动的情绪,免得等会儿让银行的同事看出个
什么端倪来!
杜青云平静地坐着,老是拿眼看车窗外的街景。
我呢,忿忿不平,不知缘何要蹬这次浑水!
我不是不埋怨父亲的,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害得自己老冒身败名裂之险?
甚而至个已然黄土一抔,仍未能把这份或是宿世的孽缘葬送,祸延后代,害我担
惊受怕,不知如何是好!值得吗?
真的,此事可大可小。豪门望族连一些身家不清不白的人,也不欲多所往还,
何况要跟三教九流如程立山者纠缠?
我瞄了瞄坐在身旁的张佩芬,还是平不了心头的怒气!
杜青云陪着我俩走回主席室后,很知情识趣地引退了。
主席室内一片静谧。
从前父亲在这儿跟这姓张的女人作过多少次谈判了?
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现今自己要面临困境,处理父亲生前一桩见不得光的棘
手至极的憾事!
张佩芬的眼泪也实在忍无可忍了,潸潸而下。
我把一盒纸巾递给她,一直坐在她的对面,保持了距离。
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一旦发觉了父亲毕生钟爱的情人心头会产生一种亲
切感。然,没有。不但没有,而且还有点嫌烦、担忧,怕会因为这恩怨,给我惹
下不少麻烦事!
人类的自私真恐怖!就算为了父亲而要多一重担戴,也应是本份吧!我好矛
盾。
我一直定睛看着张佩芬。简直不知如何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
一室沉寂的气氛中,荡漾着微微的饮泣声。
张佩芬终于拚命地回一回气,给我说:
“很对不起,江小姐,你有什幺想知道的,请你问吧!”
我毫不犹豫地答:“一切!”
张佩芬那一双泪眼,凝望着我,刹那间,她呆住了。不对吗?事已至此,我
何不开门见山,问个明白?刚才发生的闹剧,是我有生以来最感尴尬的,为此,
张佩芬也欠我一个圆满的解释。
“我跟你父亲并没有任何不堪的关系!”张佩芬非常清楚地,一字一字说了
这句话。
“这就是一切?”我问。
“对,可以这么说!”
我等待更详细的解释,于是理直气壮地望住对方,毫不放松,直瞪得张佩芬
垂下了眼皮,讪讪地说:
“你不信?这世界无人会相信一男一女年年月月地生活在一起,有着深切的
感情瓜葛,与重重恩惠却竟会持之以礼!”
当然难以置信。并不需要说如今的男女关系已是情欲横流,只是人们承受生
活的重压,日甚一日,辜恩寡情于是应运而生,以至人性肉欲之发泄与需要,缺
了一个可爱的传统支持基础,从而演变成独立个案处理。这是大势使然!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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