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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远雁翩翩。雁来人北去,远如天”(《小重山》),“离肠宛转,瘦觉状痕浅。飞来飞去双语燕,消息知郎近远”(《清平乐》)。元好问几首可数的情词中,都有雁燕的形象。虽然燕不如雁,但燕又何尝不是双飞双栖,冬去春来,故园念旧,这小小的生命也有伶俐感伤的情怀。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不知怎的想起《诗经》中那双悲伤的燕子。这是《诗经》中我读来最悲伤的句子之一,古诗就有这样的力量,直直的坦白,比兴起赋都是自然,却有最直接的效果。年轻的卫君说他和那个即将远嫁的人就像一双燕子,前后相随。可是现在他却再不能伴飞在她的身边,他远望着她,越走越远,慢慢地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光再也追随不到的地方,泪落如雨。可是他们不能就此撒手,都是肩负着使命责任的人,身后有家国,有子民。感情由不得放任,生命由不得放任,除了泪水,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这悲伤的泪水汪洋恣意,打湿了飞翔的翅膀。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小小的精灵在唐诗宋词里结伴飞来飞去,丝毫不觉词人的愁心。“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 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春将尽,人未归,在你飞回来的路上,可曾遇到我的心上人?“袖中有短书,愿寄双飞燕。”不能和你结伴同行,就拜托燕子传书吧。大雁的飞翔是离别姿态,而双燕翩跹,总期望带来团聚的消息。
终于到了南宋,有人专门为燕子画像了:
小桃谢后,双双燕,飞来几家庭户。轻烟晓暝,湘水暮云遥度。帘外余寒未卷,共斜入、红楼深处。相将占得雕梁,似约韶光留住。 堪举。翻翻翠羽。杨柳岸,泥香半和梅雨。落花风软,戏促乱红飞舞。多少呢喃意绪。尽日向、流莺分诉。还过短墙,谁会万千言语。
吴文英词中第一次出现《双双燕》,但这一曲实为史达祖所创。史达祖是南宋中期著名词人,一直做韩侂胄的门客。韩专横跋扈,史达祖傍依权门,品行有亏。但他的《梅溪词》有好作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他的《双双燕》,被后人赞为有史以来最好的咏物诗: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极喜欢“又软语,商量不定”一句,想起杜甫的“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在每一个春日的傍晚,在每一次绽放得前夕,可以有一个人在身旁与你细细商量,微雨中的燕子和江畔的小花可不比人快活许多。这是一对真正开心的燕子,春意正浓,它们从南方回来。分花拂柳,软语呢喃,寻找旧巢。春雨漫撒,泥土中甜蜜而熟悉的气息。这双燕子太贪恋春色美景了,把传递音信的事都忘记了,只害得等待消息的人,日日盼望。
可惜,再没见过词章中这么形象逼真的生灵了,现在我们几乎已经没有机会能看到这样生动活泼的景致,屋檐下没有燕巢,天空中没有排成人字形的雁阵,并蒂莲开是挂在墙上褪色的国画,生死相许是来来往往的生活中渐行渐远的背景音乐。
风致篇
渔歌子与渔家傲
阳春三月,春意正浓,西塞山前的桃花江又涨起春潮。人们称每年发生在这个时候的汛期叫桃花汛,河水从冬天的寒瑟中舒展开来,上游的冰雪到了吴兴县西面的江水中已消融殆尽,水流欢畅了,两岸桃花招摇,河水泛着淡青色,水势滔滔却并不汹涌。这是江南多雨的季节,但也还没到梅雨,雨只是细细地漫不经心地落,引得那水里的肥嫩的鳜鱼纷纷地越出水面。张志和就坐在他那条小小的蚱蜢舟上,与山水顾盼。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想想自己要用这么多的文字来描绘张志和的这首《渔歌子》真是沮丧,我们是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句子了。看各种鉴赏辞典里配的明刊本《诗余画谱》的插画,线条简洁生硬也不过图解而已,这样的诗词真的只能意会,一说便浅一说就俗。
好吧,不说词说人。在中唐,张志和可不是独凭这一首小令享誉文坛。他的出生、经历和艺术成就都很传奇。他最好的朋友颜真卿在给他写的墓志铭中,大略记述了他的身世。据说他母亲生他的前一晚做了个梦,梦到有一棵枫树从肚子上长出来,后来就生下了他,取名张龟龄。龟龄十六岁的时候到长安作了太学生,那时候还是太子的李亨就很看好他的才华。龟龄不久中了进士,安史之乱后,成为肃宗的翰林待诏,是新皇帝的一位重要谋臣,其间还让他改了名字叫志和,字子同。说实话,这个名字可比那个神神怪怪老气横秋的龟龄强多了。可是不久,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他被贬到南浦就是今天的四川万县当了个地方官。此后肃宗可能是又想起了少年时的友谊,又想升他到其他地方做官,可他再不愿赴任,辞官回家,就此不再从政,泛舟垂钓,在太湖渚楚一带漫游,自称烟波钓徒。
颜真卿的记录在一些关节处都没有交代清楚。在这样粗线条的描述之下,我们看不到他的“心路历程”,关键点是他为什么年纪轻轻突生归隐之心。按说文人扮隐士,大多是仕途失意别寻出路,要么干脆就是为寻一条更快捷的入仕之路。可这两点在张志和身上都不成立。惟一的解释就是受他父亲的影响,向往道家理想,就像他自称玄真子一样,一生以研究《周易》为乐。 张志和最擅长山水画,据颜真卿说,他“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
关于这首《渔歌子》最精彩的故事就和他的画连在一起。也是在一个和暖的暮春,颜真卿、张志和和另外三个好朋友聚在一起听歌赏乐,饮酒赋诗,有人提议用《渔歌子》为调,大家各自填五首词,然后由张志和根据词意现场作画。这是一场比兰亭曲水流觞更高水平的艺术活动,其中汇集了音乐、舞蹈、诗词、绘画等多种形式,可以说这是为张志和专设的一场盛宴。张志和首先吟诵了他的五首《渔歌子》,“西塞山前”就是其中的第一首。随后他开始随着乐声作画。只见他的脚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着,手起笔落,乐声急促时如乱石急点,音乐舒缓时笔端如浮云漫卷。兴高处,再来上一壶酒,乐纵酒酣、笔走龙蛇,当真是人与音乐、与画、与诗词合而为一。不一会儿,画成,所有人叹为观止。这份豪放的姿态好像只有李白可以一比,但李白何曾有他如此全才。
可惜张志和的画没有流传下来,这样的场景如果真的存在过,也是绝唱。遥想当年盛况,让人觉得做他身边的一名小童也是幸事。他不是曾将肃宗赏赐给他的一奴一婢配为夫妻,还为他们取名“渔童”和“憔青”吗?这份情致,古今几人能及?真有胜于魏晋时人的风范。
张志和心性淡泊,十多年里,就驾着一条小船四处漂游。颜真卿曾为他造过一条新船,他也不拒绝,只说好了,从此后我可以连家都安在船上了。关于张志和的死更奇特,据说他在众人欢聚的席间,乘一叶苇席从江上飘然而逝,所谓“忽焉去我、烟波终身”,以他如此高蹈风致当不致自沉江中,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没有人知道了,我倒愿意相信他是真的飞升了呢。
仅以这首《渔歌子》,张志和就可以毫无愧色地名列词家之林。《渔歌子》是唐朝民歌,教坊曲中就有记录,是歌咏渔家劳动和生活的。根据那场聚会中大家可以提议用这一曲调填词,可知是人人皆知、非常流行的曲调。只是此前唐时文人并不中意这种来自民间的小曲,所以没有词作留下来。后来敦煌曲子词中也发现有《渔歌子》,但曲调并不一样,歌咏的内容也只是闺房情事,脱离了本意。到了唐末五代时,有和凝、欧阳炯、李珣等人也作同样形式的渔歌,被选入《花间集》,改题为“渔父”,正式被定为曲子词。到宋代,又被改名为“渔歌子”。李珣的《渔歌子》清雅恬淡,句式稍有不同:
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张志和和他的朋友们相和的《渔歌子》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他的被明确地流传了下来,其他人的都散落了。可见这一曲是专为他而生成的。
从来古诗中渔父的形象就不是一个单纯的劳作者,从《楚辞》中那个唱“沧浪之水”的渔父到严子陵的钓台,渔父一直是以智者和隐士的形象存在于文人的心里。有多少人对“卷却诗书上钓船,一壶清酒一竿风”的生活抱着无限的向往,这种向往从来没有因为时代的更迭而改变过。只是归隐的前提是自由,绝大多数人身体心灵两不自由,这条路只存在于人们依稀的向往和想像中罢了。
音乐从唐朝的宫廷走到了宋朝的民间,宋朝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流行音乐,不是在教坊演唱而是勾栏瓦舍、井水池边,处处有歌声。到了北宋,《渔歌子》的曲调已经不再流传,所以苏东坡虽爱这首小词可惜遗憾它不能唱了,所以才要改作《浣溪沙》。但渔家依然要歌唱,于是《渔家傲》出现代替了《渔歌子》。
《渔家傲》是宋代流行的歌曲,常常被作为又说又唱的鼓子词在街市上演唱,最早文人填词的曲调和句式出现在晏殊的词中:
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浅欢风日好。齐揭调,神仙一曲渔家傲。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莫惜醉来开口笑。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
同为渔歌,依稀还有张志和的遗风。不过晏殊的这曲《渔家傲》倒与他大部分词作风格迥异,浅显质朴有民歌味道,想来这首曲子在当时确是如民歌一样通俗。从《渔歌子》到《渔家傲》其实是文人们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宋时重文,出将入相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有实现的可能的。晏殊首唱的《渔家傲》虽然词中有无常之感,悠远飘逸,但相比志和的清雅淡远、无痕的静谧之美,还是两个境界。
欧阳修曾用这个曲调专门写过十二首咏每个月风物的词,跟渔歌已没有什么关系了。其中最后腊月词结句“此去青春都一饷。休怅望,瑶林即日堪寻访”,不知道他和柳永哪个偷了哪个的句子。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范仲淹的《渔家傲》,虽然那是一首完全入世的充满英雄主义气概的咏叹,但豪语中亦有悲音: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年少时候读到他这首词,顿生英雄美人之感,再联想他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就如同读到辛弃疾“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一样,恨不能立刻变身千年前的女子,可以伴在他的身旁。这样豪气冲天的将军,却挡不住无边的孤寂。边塞诗除了建功立业,剩下的就是生离死别,我们想看到儿女情长而不只是英雄气短。宋词多细腻幽深,就算是所谓的豪放派中的好词,一定也有深切敏感的情思在里面。就像我们现在拍古人的电影电视,必得找出他们平凡人的一面一样,其实在宋词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时代风貌,更可以看到人那颗幽微闪烁的心,体味那些从来不曾改变过的生之愁。就因为这个我才那么爱它们。
范仲淹一生忠耿,为国为家,对外抗西夏,对内搞改革。从小苦出身,做官后把官俸拿出大半救济乡里,自己家人平时饭食决不吃两样有肉的菜,子弟只有一套出门的衣服,大家轮换着穿。以文士而出任边塞将领,有勇有谋,被西夏人称为胸中有百万兵,可惜朝中小人掌权,皇帝对他虽然一心未变,却总未能尽展才华。
在写下这首《渔家傲》几年之后,他在一首垂钓诗表达了完全另一种心绪:“姑苏从古号繁华,却恋岩边与水涯。重入白云寻钓濑,更随明月宿诗家。”冲淡、旷远,出世归隐,淡淡愁绪入诗,却应了《渔歌子》的意境。《渔家傲》和《渔歌子》仿佛一个人生命的两面,一面是烈焰的红,一面是水墨的青。红是因为不舍不忍拼了命地抓住,青是恍然了悟之后的放手。生命中的绳索和羁绊,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放开的。做到极致都让人无比敬仰。
同范仲淹一样,宋室南渡时期著名的抗金名士张元幹,因不满秦桧当权,不到四十岁就退居不仕。在壮志难酬的郁闷中面对玄真子的画像,他用《渔家傲》表达对那个独钓春江,流连山水的渔人的由衷向往:
钓笠披云青嶂绕,绿蓑细雨春江渺。白鸟飞来风满棹。收纶了,渔童拍手樵青笑。 明月太虚同一照,浮家泛宅忘昏晓。醉眼冷看城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
醉眼冷看城市闹。烟波老,谁能惹得闲烦恼。其实张元幹何曾真正放开自己,这两句话说来还是有逞强之意,要得张志和真意,岂是那么容易。
倒是后来南宋有个不怎么出名的词人洪适有一首《渔家傲引》,让这曲渔歌又回到了它本来的样子:
子月水寒风又烈,巨鱼漏网成虚设。圉圉从它归丙穴,谋自拙,空归不管旁人说。 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独钓南溪雪。妻子一船衣百结,长欢悦,不知人世多离别。
洪适这笔下的渔人真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