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的是晚饭前。他一到,她把杂志沿桌往他面前一推,他笑说:〃好,谢谢,待我回家慢慢看。〃
清妮道:〃干吗不现在看嘛?来,现在就看。〃一面把杂志夺过来翻到那一页,重新摊在他面前。
莫非实在很窘。她急不及待地要他看,当然是把他写到天上去了,他说写得好,就仿佛承认自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写得不好,不免要得罪她。进退两难下,他姑且过一过目。文中不过把那晚上他们会面的经过加油加醋交代一番,夹议夹叙,把他形容成一个非常有性格、有气质、与众不同的胡琴家。虽然明知不是真的,但谁看完了极力恭维自己的文字,都难免会轻飘飘。他看到最后两句是:〃在中国民间音乐日渐式微,人才廖落的今天,我希望莫非先生能凭着自己的才华,为中国乐坛真真正正地做点事,使中国民间音乐的优良传统,得以发扬光大,千秋不朽,我相信所有爱戴莫非先生的听众,也和我抱着同一希望。〃他看完,心里冷哼一声,错看他了,他心里冷笑着,面上就有点似笑非笑的,杨清妮发话道:〃你有什么感受?〃他挑那不着紧地说:〃文笔很好,还不错。〃〃我是说,你同不同意我这种写法?〃他深责她不识趣,不替自己设想,也要替他设想。这样的话,叫他怎么答。他犹豫一下说:〃你爱怎样写就怎样写喽,管我同不同意呢?〃〃你至少有些看法吧。〃她说。他心一横说:〃我向来没什么看法。〃她见大势已去,端起桌上一杯没加糖的柠檬茶喝,一大口一大口,莫非牙齿都酸起来,下意识地扶着面颊。她喝完了亦不觉,还在不停地吸,咕嘟咕嘟。好像要把杯子也吸进去,甚至把整个世界吸进那小小一支饮管里去。她失礼了,他只好装作泰然而不经心地东张西望,也是给她留面子。那个餐厅,不知怎么,桌子特别小,桌椅之间的位置又留得不够,镶板在墙上的又动不得,人坐在里面,桌沿都差不多顶到胸口上来,十分的局促,恨不得不顾一切伸一个懒腰,噼里啪啦一下子把什么都撑碎掉。他为了分散自己对桌椅的注意力,便往门外张望。从外面望进来,里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里面望出去,倒是日光白白,行人在街上走。那种情境,像是在水族馆里看缸里的展览鱼,落地鱼缸,里面大大小小的鱼,翅尾孜孜地游来游去,永远在缸里。他这里虽局促,他又觉得比他们要好。
杨清妮太久不说话了,他很不习惯,眼睛调到她身上,发现她竟是哭过了。他想她一番热诚约了他,反而遭到他的冷言冷语,不由得感到一股歉意,便提议道:〃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我请。〃他举手一〃得〃,做了个漂亮的指花,很潇洒地把侍役招了过来。
吃完饭他把她送到站牌后,自己走在夜街上,把杂志卷作一筒,一味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敲,〃柝、柝、柝,〃柝、柝、柝〃,仿佛在替逐渐深沉的黑夜打更数,他自己反而在时间之外了,回家他就随手把那本杂志往旧书报纸堆里一扔。
这一天他多收了一个新学生,是华瑞打电话给他的,晚上七点,指明要他教。他也不以为奇,差不多所有找上门学胡琴的都归他,但他的学生比较起来还是少,因为其他师父莫不是丝竹熟谙,管弦精通,独他〃独沽一味〃,不得已要多跑几家琴行。收入方面还要靠其他门路,比如替电视台或唱片公司录录背景音乐,大场面上当当伴奏,还在一些文娱活动中当当嘉宾,不过那是不算数的。论资格,他可以转入专业乐团里去;但能避免的话,他始终不愿意以胡琴为业,教胡琴,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是以教学为业。而且他现在这样子东跑跑,西跑跑,他觉得很好,有一种流浪的况味,颠沛中人生飞逝。
他万想不到他的新学生会是杨清妮。她一看见他,笑起来,短肥的手指指着他说:〃咦,怎么会是你?〃表示她纯粹想学拉琴,对于琴行派他给她这回事,一无所知。
他险些儿大笑出来,正一正容道:〃跟我来吧!〃
她把皮包甩搭到肩后跟他去,一路春风得意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嘿声不断。
练琴室在阁楼,通过厨房,拐左是洗手间,经年一股馊尿盆子味儿,拐右是一道白漆木梯,很窄,只容一人过,踩在上面沉重而吃力。
练琴室共三间,隔声板隔着,非常小,转个身都艰难,还要把门关着,两个人面对面,看得清清楚楚,一点遮蔽都没有,亮白的日光灯下,使人有荒芜之感。邻空有个小孩在练钢琴,初学,极简单的五个音,来来回回弹着,上梯,下梯,上梯,下梯,弹得不稳,指一滑溜了一个音,或者一个指头摁了两个音,小孩毛躁了,越弹越快,越快越是连滚带爬的,发脾气了,不弹了,〃嘭〃一下子把许多琴键一起摁了下去,在阁楼沉闷的空气里很是惊心动魄。莫非听着,觉得有一场梦,在隔壁做完了。他正在教清妮胡琴的构造。琴筒、琴码、担子、千斤……然而整个过程中她只是拿眼盯着他看,仿佛他就是一把胡琴。他实在有点生气。他知道他拉了差不多二十年的胡琴了,未免有点像。但那是气质上,不是外表上。他真想指点自己的五官说:这是鼻子、眼睛、嘴巴……看她对他的构造有多大兴趣!跟他学琴,亏她出此下策,不过转念一想,不但不是下策,而且还是上上之策: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法和他独处一室。隔壁的小孩又弹起来了,还是那五个音,上梯,下梯,上梯,下梯,有一场梦,刚刚开始。一个礼拜天,小荣两夫妇把五岁的女儿小慧托在莫非家。他们晚上要赴个酒会,不能带小孩的。因为下午就要准备起来了,小荣的太太又要去做头发,此外许多的琐碎事,怕没有时间送小慧,所以一早就把她带到莫非家。平常他们多是把小慧托到有孩子的朋友家里,让她有个伴儿,这回托给莫非,显见得是谁也搭不上。
莫非中午在华瑞有课,只得把小慧也带去,让她在隔壁玩钢琴。换了平日,他星期日是没课的,刚巧一个学生因故调了时间,约在星期天。上完课,他想出来既出来了,犯不着白出来一趟,不如带侄女儿逛逛,小孩子总是喜欢到处走,反正难得的。他是不大会哄孩子的,只牵着她的手直线地走。小慧跟不惯这个伯伯,也有点认生。两人一排走着,都显得呆头呆脑的。他突然觉得给什么绊住了,一回头小慧正在把他往回拉,他们走过了〃皇上皇〃,她要吃那里的冰淇淋。他还来不及答应,就听到有人唤道:〃莫先生。〃是个大热天,阳光紧紧地蒙在眼皮上,他眯眼往人丛里张,只见杨清妮一仰一仰他跑来了。她走路重心放在脚跟,一蹦一蹦外,又一仰一仰的,仿佛头太重了。身干子承受不起。她可能是老远就看见了,怕追不上,跑得气喘如牛似的。
她笑说:〃逛街?〃没等莫非答,又说:〃咦?你女儿?〃
莫非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以为,不禁怔一怔,想起非非。
她伛着身亲热地问小慧:〃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小慧惦念着吃冰淇淋,胡乱咕噜一声,尽拉着莫非往那方向去。
清妮搞明白了,热络地拉起她的手说:〃啊,要吃冰淇淋呀?阿姨给你买,阿姨给你买。〃便和小慧到〃皇上皇〃去。莫非想,怎么清妮一来就乱忙一把的,不觉好笑。
清妮问他要哪一种的,他说不要,她却自作主张给他买了士多啤利的,他两手乱摇,说不要不要,她硬要他吃;手停在那儿等他接。大太阳下冰淇淋溶得快,浓浓的粉红液沿筒直流,沾得她一手都是。僵了半晌,他只得接了,极不自在地吃着。他最讨厌士多啤利的了。她给自己买了个牛奶的,他瞪她一瞪。想既然自己也要,干吗刚才不就吃他那个,偏逼着他吃。她数一数找回来的钱,说差一毛钱,回去跟那人辩,摊开手掌说:〃哪,都在这里,还没进皮包,你都看见的。〃终于把那一毛钱抢救回来。于是三个人一人一个冰淇淋,好一幅家庭乐的画面。莫非始终觉得老大个人了,在街上吃这些水淋淋的的东西,不知哪点儿不对劲,没吃完就偷偷扔了。掏出手帕来擦手,擦来擦去还是黏搭搭的,不舒服极了。他一边又记挂着刚才她说的那句话,可别以为是他的私生女儿才好,便说:〃她是我弟弟的女儿。〃她隔了那么久了,他突然翻出来说,两人都感到突兀。她长长的〃哦〃了一声,笑了。他又说:〃不阻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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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她忙道:〃不阻,不阻,一起逛,我反正也是逛街,我礼拜天常来这边逛。〃没有谈话资料了,注意力便集中在孩子身上。他推推小慧说:〃谢谢杨姐姐,快,说谢谢杨姐姐,说呀。〃清妮说:〃不要叫杨姐姐,叫杨阿姨。〃转向莫非说:〃我都二十六岁喽,还姐姐呢。〃他耸耸肩,好像在说:〃随便你呀!〃逛街不必买东西,若要买的话,他不好买,她不好买,结果都替孩子买,也幸好有个孩子在。走到一处小贩区,清妮就说要送小慧见面礼,想带她到里面去选。莫非往里看看,挤得水泄不通,好生懒怠,说不去了,就在外面等。清妮领着小慧进去了,他自去买椰子汁喝,边暗自忖量,清妮也是个算盘打得精到的人,什么地方不好买,挑这又挤又脏的小贩区,宁愿挤得一身汗臭;想必是穷等人家出来的,锱铢必较。自己也是穷大的,倒没染上那些习气。一盏茶功夫,她们都出来了,热得一张脸红脂脂的,一脖子的的汗,腻腻地牵扯些头发,清妮替小慧买了一对发珠子,式样是透明小白兔滚红边,红眼珠子会剔剔特特转。清妮得意万分地跟莫非说:〃我跑了整条街,才找到这家最便宜的,有个小伙子坏死了,一样的花款,一家卖三块四,他一个人卖三块九,我买来了,还到他那儿一趟,价钱标的有,给他看,气气他,他没得好讲,他有什么好讲,我最看不过这些人,一条街上还敢吊高了卖,活该他丢生意。〃
他斜斜地睨着她笑,笑她为省了那几毛钱得意洋洋的。人便是这样,占点蝇头大的便宜便欢喜得不得了,吃点小亏便恼怒得不得了。其实把一生中零零碎碎的帐,并在一起,扯平了,还不是一样,谁也没占便宜,谁也没吃亏。
以下的路程,都是女的走在前头,男的落在后面。那天清妮穿一件湖绿格子短袖衬衫,空盘牛仔裤。坐围大,牛仔裤把臀部那一截箍得紧紧的,箍出一节节的肉,连三角内裤的形状都勾了出来。他很同情她。她带小慧去看东西,他就到一旁喝他的,在街边摊档上喝,或者在那公司兼营的咖啡馆里喝,喝了一肚子水。不觉逛到了码头附近,有风,风吹干着肘上的汗,十分凉快。他是终年一件长袖衬衫,天热时候把袖子卷到肘弯。年轻时候,是为要显得成熟,虽然只是一种草草的不修边幅的成熟;现在嘛,觉得这样卷着袖口,很多了几分书卷气。
小慧眼里入了沙,清妮蹲下来替她弄。莫非不禁心里一阵幽忽忽地梦里梦外起来,一刹那间,许多年前在路上教凤回去眼沙那一回事如在目前,那治方,不知怎么,自从那一次就不灵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凤回那一说,自己也怀疑起来,一怀疑就不灵了。他这厢只管怔忡着,清妮倒已拉着小慧走了。他想起不知要不要也给小慧买一份礼物。清妮是外人,倒送了一份礼物,他是她伯伯,带她玩了一整天,一点礼物都没有,岂不显得不如外人。孩子在小荣面前也会说话。这些细节上头倒不能不周到。他跟清妮说了,她唤道:〃早不说,刚才顺便就跟我一块儿买了。尖沙咀的东西死贵,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他妻子似的。他笑道:〃又不是用你的钱。〃她说:〃那也一样。〃他觉得清妃过分了,懒得理她,自顾自领了小慧到瑞兴买礼物去了。小慧挑来挑去,挑了一副白磁厨房用品玩具,十分精致名贵。他价钱看都不看就爽手买了。四十四块九,他付了一百块,售货员找钱,他一把接过来就要揣到裤袋里去,清妮插手挡了挡,取过来仔细数了数,一个子儿都不差了,才还了他。两个相视笑了。清妮恃着和莫非熟了,平时胡琴便不好好学,泥着他吃晚饭去。若是一个美女,泥着一个男的求着央着,不讳言是有三分娇媚可爱。杨清妮泥着人,活脱脱就是一摊裤脚上的泥,嫌肮脏,踢又踢不掉,只好由它去。莫非只有星期一、二、五三天是晚饭前在华瑞,星期一、五他六点下课,清妮五点半下班,便去等他,当初在华瑞门口等,等等到里面等,再等等到阁楼上等,后来连胡琴都不学了,光等。只有星期二他是五点下课,清妮磨着,要他去等她,他也就依了;起初他们各付各的,及后讨帐的一来,清妮就手一叉,脚一跷,头一仰,袖手旁观,或者拿出粉盒扑粉,皮包一提到洗手间去了。讨帐的因为传统观念,总是把收帐盘往莫非面前一捅,使他欲推不能。在各种复杂的情形下,莫非和清妮多多少少有点出双入对的起来。其实他们是不顶相配的。一次他们坐公车,听见一个中学生对他的同学说:〃男的那么高,那么瘦,女的那么矮,那么胖,简直是一根电灯柱上挂只老鼠箱。〃明知道是说他们的,莫非望向窗外偷偷地笑了,清妮愣瞪着眼脸色慢慢地变了。
清妮家是个暴发户,这一两年才发迹的,发迹前她自恃青春活泼,一心挑个富家子弟;挑了些时,富家的,看不上她;穷家的,她也看不上。如今家底殷实了,不再那么着意挑有钱的了,她却也不再青春了,将就将就,单挑中意的,就算穷,把来招赘也无不可。结果挑中了莫非,没有钱,但有名;有名,就有潜力问津富贵之门。不过最主要的,她还是为他的气质所慑;她自己没有,讨讨借借都要沾上一些。
她是真心待莫非好。怕不够含蓄,又怕他不知道,明里暗里许多古怪文章,在在离不了历代相传的那些俗套。希望的影子,就像自己的影子,若即若离,神出鬼没,只有它追人,没有人追它。姑娘一把岁数不禁等,丧尽自尊心都不理了,一把死劲往上攻,芝麻大的节日又是贺咭又是礼,就差儿童节没有送他棒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