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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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段琴-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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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有点认生,她瞟瞟他,慧眼昭昭,好玩起来,拈起肩上的一根发,比着跟他说:〃阿非呀,你的心眼儿,就像这根头发一般儿细。〃阿非呀,叫得亲,他又安定下来。入夜猛地下起大雨来,天气骤凉,莫非见了这雨,和一地的闪光流动,心情愈发萧索。她还是要走,等一会儿,又一车通明地载她走了。永远是这样子的,永远是他眼看着别人一个个都走了,从他身边经过的,从他面前转身离去的,从他背后拐过他走上前去的,整个世界,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像水一样潺潺地流走了,最后剩下了他。
  坡路将尽,士多黄濛濛的灯光已经可见,凤回道:〃你回去吧,不必送了,这么大雨。〃
  〃你把这伞拿去。〃
  〃不,那你不没了,早知道刚才不让你下来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用你这伞,怎么会没想到。〃
  他道:〃你拿去吧,我回去,淋不了多少路。〃
  〃淋多淋少,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浑身湿透,会感冒。〃
  伞下的人不妥协,伞外的雨哗啦哗啦在催他们。
  莫非昂首望望天空道:〃我看这不过是过云雨,下不长,不如先回我家里去,等雨停了再走,雨不停,你还可以用我这把伞。〃
  凤回心想,既然是回他家里去,根本可以马上借他的伞走,就不用等雨停了。但她并没有说穿,点头称好。
  一把伞下,两人贴得近,莫非趁势把闲下来的那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毫无反对的意思.他抚着她温软的身体,无限依恋。她不会是他的了,他毕竟会失去她;但万一她已经是他的了呢,万一她无可改变地属于他的了呢。他望望自己的家,一点灯光都没有,忽然觉得万分恐惧,停下来,声音都变了:〃不不如我们找一个茶餐厅坐坐。〃
  凤回奇道:〃不是说回你家去吗?〃
  他勉强笑道:〃我好像有点饿,想吃点东西。〃她微怔一怔,旋即笑道:〃也好,我也有点冷。〃她发觉自己居然语无伦次,一路发着愣。那茶餐厅一段偏暗,下着雨,更是没有顾客。莫非和凤回觅个卡位坐定,要了冻柠檬茶;两人点的,都有点自相矛盾,凤回出了口:〃你不是说饿了吗?〃
  莫非想她一晚上的〃不是说什么吗〃、〃不是说什么吗〃,非要逼他现出原形不可似的,几乎恼她。为了掩饰,便叫了炖鲜奶。
  旧式的茶餐厅,橱柜里邋里邋遢地摆些蛋糕卷蛋挞一类的,地上铺着小小一块的小磁砖,白绿相间。客座是一块玻璃扛在两管钢条上,或者镶上木,上搁两副碗筷。一低头,透过玻璃,两双腿的姿态,赤裸裸地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第一次在非练琴场所面对面坐着,又是这样的桌子,不觉都有点生疏,又有点窘。愈加动都不敢动,万一踢着对方,怎样的脚法怎样的角度,全都一目了然,实在不能不叫人感到尴尬。她穿了一条暗绿缀小红点的短裙子,下意识老把裙裾往下抿,两顶膝盖可怜兮兮地紧并在一起。
  冻柠檬茶来了,莫非随口问道:〃不是说冷〃刚一出口,方省悟自己前一刻还在恼这句法呢,收又收不及,语尾突兀地挫一挫,回荡在空中,分明有蹊跷。
  她若无其事地说:〃进来了又有点热。〃
  他翻眼朝她脸上看看,果然是有点红。
  沉默一顷,他的炖鲜奶也来了。他说:〃你也来一点。〃
  她翻起手边的小碗,莫非替她舀了两匙。吃着,气氛放松了些,两人讲了些合奏上配合的问题。莫非未免怏怏的,倒是他的胡琴和她的扬琴交情较深。
  〃我快蓄够钱买扬琴了。〃她开心地笑道。
  他想扬琴又不是什么太贵的东西,就算他父母不给,她一个月工钱尽够了。不过他听她说过是搬出来租房子住的,所以不能上她家练琴,许是房租上用度大。
  〃你嫌这个不好?〃他问。
  〃不,这是我叔叔的。〃她〃格登〃一声,把吃空的碗搁到一旁,又道:〃我还是先告诉你,暑假里我叔叔要这扬琴有用,我要把这个还他,那时候我也应该买来了,钱差不多了。〃
  他记得她提过的唯一亲人,就是她叔叔,比她父亲还亲似的。多半是她父母和她叔叔婶婶一起住,要不然她叔叔也教不了她扬琴,但也难讲,不住在一起,一样可以教她扬琴。
  这样考量着,他便问:〃你跟你叔叔学扬琴学了很久了吧?〃
  〃唔,我自小他就教我,有一阵子他没有工作,天天教也是他自己的儿女不感兴趣的缘故。〃
  莫非想那就是了,不一块儿住,哪能天天教她。她和她叔叔有这番师徒恩义,亲一些,也是常情。
  凤回又笑道:〃昨天我到叔叔家去,他还笑我呢,说我借他的扬琴,就像刘备借荆州,有借没有还。〃
  莫非又摸不着头脑了,照他那么说,她叔叔另外有一个家,而这个家却并非她的家;但转念一想,他不禁暗笑自己糊涂。那么多年了,她的家庭难免有些变化,她的叔叔想必和她父亲分了家。他这厢心思疾转,凤回的话便没有听尽,又明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便冲口道:〃你说什么?〃
(三)

  她〃嗤〃一声笑起来:〃你在想什么?〃
  他应变道:〃我是在想,你和你叔叔倒挺亲的,我要是也有那么一个亲人就好了.〃
  这一带,把凤回的身世带了出来。原来她八岁逃难那年就和父母失散了。那时她父母是和她叔婶一块儿逃的。她父母儿女多,照顾不来,她是女孩子,比较无足轻重,便把她托给了叔婶,她上头三个哥哥都跟了父母。失散了后,她便跟着叔婶,想尽办法,也没有和父母联络上,辗转打听,说是淹死了。她叔婶本来有一个儿子,出来后,多添了一个女儿,连她,一块儿供养大,有一段时期也相当困难。她叔婶虽厚待她,但她自知隔了一层,不好长久依赖。她学护士,也是因为能有一技之长。一有能力独立,她便搬出来往,每星期回去探望叔婶,而且常带钱。她叔叔当面不收,她婶婶也会背地里收。莫非向来不愿意说及自己的身世,难免涉诉苦之嫌。说重了,人家以为你夸张;说轻了,自己觉得搔不着痛痒,其实谁的背后没有一段身世?乖蹇的、安乐的、飘零的、平淡的,还不是一样活下来了。走在街上,自己和别人并不因为身世不同而有任何区别。一切一切,只有自己最知道。他记得他看过的一篇墓志铭,说的此人姓甚名谁,于某年某月某日,生于某县某市某村,几岁失怙,又几岁失恃,家境如何,于某时去过某地……因何而殁,卒于何年,年岁多少。他觉得这样很好,干净清白,不杂一丝情绪。背后的辛酸哀乐,只有死者最知道,说了白说,不提也罢。然而凤回的身世,她此刻细细道来,倒像在说别人的,也许说的最是她自己,因她是唯一的清楚明白的人,因此最是无动于衷。莫非对她,此时又多添一份同病相怜之感。他接触到她的目光,相信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
  谈着谈着,两人都忘记了外面的雨,张一张,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

  暑假凤回的叔叔要用琴的时候,她自己的琴仍没有买来,但照样到莫非家。莫非喜欢她站在背后看他拉,使他觉得是相厮守。他取笑她道:〃你的扬琴呀,天长地久的事。小荣不知道怎么想。〃
  小荣暑假搬回家住,偏偏扬琴没有了,房里两个人,只有胡琴声,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那晚上小荣敲门道:〃我上朋友家,今晚上不回来睡。〃
  莫非应了,凤回低笑道:〃有女朋友了吧?〃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她带点存心调侃地道:〃都是你,把这儿盘踞住了,要人家另觅巢穴。〃
  他笑道:〃一山不能藏二虎,一个房子,当然也不能藏两个女朋友。〃
  〃哟,什么时候学得那么有自信,谁是你的女朋友?〃
  揭的正是莫非的痛处,起来抓住她的手一叠连声问:〃是我女朋友你认不认?是我女朋友你认不认?〃像是好玩,心里却急,一朵小火在那里簇簇烧着,簇簇烧着。
  是她逗起来的,后悔不迭,顾左右而言:〃你的窗子向东。〃说毕惊讶地笑。
  莫非看一看,可不月亮已经出来了,他还是问:〃你认不认嘛?你到底认不认?〃
  她抽出手,矫捷地逃到门边,一手搭在门柄上,掉头生气地跟他说:〃不来了,再来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他赶过去把她扳过来摁在墙上,一摁摁在灯掣上,〃啪〃一声,灯熄了,他乘机便吻了她。她反手〃啪〃一下子把灯开了,他又〃啪〃一下子把它闭了。
  那晚上的月亮水清清的浸了一地,脚底透凉,窗上的那对帘子,因为主人的习惯,是常年敞开的,以至于除了看见它是白底墨绿的外,上头著的什么图案花纹,便很难看得清晰。不久,莫非把帘子拉严了,帘上却是一大朵荷叶,覆满整扇窗子。暑假过后,小荣不在了,涣平倒又返营长驻,看样子是和外面的相好赌气了,喝完酒就回这里来,凤回走得晚的话,难免打照面。
  涣平半睁醉眼地说:〃张小姐打扬琴啊?〃
  凤回〃哎〃一声,就过去了。莫非送她到车站,快到春季演奏会了,两人都显得若有所思。以前还远着,可以当它不存在;现在已经不远了,踢一踢它脚都不用伸直。感觉上是一个段落,再来的是什么,需要另一番筹划。十月了,还是热,可是有风,热辛辛的像一个酒徒的呼吸。
  凤回想起什么说:〃你继父脸浮浮的,喝很多酒吧?〃
  莫非不答,她续道:〃你也要劝劝他,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大好。〃
  他道:〃他老人家,能有什么消遣,稍微喝多一点酒,谁也舍不得拦他。〃她不得支持,语气弱了下来:〃但实在对身体不大好。〃
  又用不着你出殓葬费,莫非心里气道。自己觉得不对劲,反嚼一下,马上出一身冷汗,幸而没出口。这样的话。他也敢!迎面刮起了风,带起一群沙土,扑得脸上斑斑点点。她眼里沾了一粒,缓下步来揉;他走过去了才发觉,又回来,教她:左手掀起眼睑,右手说再见似的挥一挥。她〃哎呀〃一声,敲他一记,不依了,笑道:〃你耍我,哪有这样治的,完全不合理论,你这坏的。〃他辩道:〃不是嘢,我每次都用这法子,很灵的。〃她不理他,径自揉,又道:〃羞羞啊,搁着那么大的脑袋做什用,这样都信。〃
  他讪讪道:〃你不信,当然就不灵了。〃
  她终于把沙子揉了出来,弄得脸上泪痕稀稀的,真是哭过都没人知道。快走到士多了,看见那士多,莫非心里便感到一股温暖。那么多的晚上,他是陪着凤回在那里喝维他奶的。
  〃今晚喝不喝维他奶?〃他问。
  她摇摇头。
  又走一小截路,她才告诉他,明年不留在乐团了,因为要做兼职,兼顾不了那么多。莫非只是轻〃哦〃一声。
  她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市侩,为了赚钱连扬琴都不打,但我也要为将来思想,打琴是赔钱,做事是赚钱。〃
  她瞥瞥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我们便很难见面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方道:〃根本不该见面的。〃
  〃你后悔?〃
  〃那倒不,但要当止则止。〃
  近来她总说这样的话,换着法儿说,不是〃适可而止〃,便是〃事不可为〃,现在又〃当止则止〃了,他听了心头便一块疙瘩。
  〃你也要想想,〃又劝他来了,〃难道你就一辈子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不成。每个人都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才最最现实的。你现在还年轻……〃
  听到这里,莫非本来牵着她的一只手就放松了。他受不了她这种教训人的口气,说着许多人说过的话。这不像他的凤回。
  她没有说下去,把手抄在裤口袋里,加快脚步往车站的方向去。他追了两步便没有追,站在那儿看她远去,简直难受得发晕。一生中只有这么一次,就这样完了吗?他想着前一刻他怎样教她去眼沙,她怎样撒娇不信他。便是现在,已经像梦了。
  到了家,涣平正蹲在骑楼里,把个原子粒收音机凑到耳根听赛马,太专注了,头壳都半吊了下来,像颗湿了的没有作用的子弹。居然意识到门响,扭头问莫非道:〃张小组走了?〃
  莫非点点头,以前他看见继父这副赌徒相,只有憎厌;此刻却是说不出的怜悯。人老了,还图什么?这也嫌他,那也嫌他,他还做人不做。莫非回到房里,不多久,听到涣平自个儿笑起来,约莫是赢了。
  转眼到了春季演奏会。演奏会后,大部分团员起哄吃消夜去了。莫非和凤回没有去,他要送她回家,说还没有送她回家过。她首肯了。起码十一点多了。他们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除了他们外,只有两三乘客。一排胶绿座椅在鹅黄的灯光下显得非常洁净清凉,椅上水银色的铁扶手却不止清凉了,摸一摸,冰冷的。春天的寒冷的夜。
  凤回似乎意懒懒的,头靠在莫非肩上瞌睡着了.他入神地望着她,侧头又望望窗外。风冷,窗关严了的;车厢里大放光明的缘故,窗上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只看见了自己一张轮廓深明的脸,和长长秀逸的眉眼。无论车子驶到哪里,都只是这样的一张脸,像一副画得俊整的黑白人物油画,画中光影交叠中的一张脸,冷然观望人世。
  他蓦地一惊,仓卒推开窗户,〃哗〃一下子涌进许多风,凤回哆嗦着打了个喷嚏,睁大了眼睛,突然〃哎呀〃一声,〃糟了,过站了。〃拉着莫非便往下跑。
  已经过了两站了,只好步行回去。那一带修路,都是大一块小一块的石头,凤回穿着演出规定的服式黑色落地长裙,更是走动不便,都靠莫非搀她。这一路车站疏,两站已经有好些路了,走了差不多一半,她轻声镇静地说:〃阿非,我们有了孩子。〃
  他还在搀她,拈一拈,明白过来了,非常震动,呆呆地看她半晌,猝然转过身去,扑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攒紧了眉心,心里直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从小什么都没得到过,就是怕失去你,想不到就害了你。〃但凡有些歉意的话,他是从来不出口的,只在心里颠颠摇摇,仿佛在公车上摇了一程山路,整个人十分恍惚了。
  凤回食指尖点点他道:〃我没有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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