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有两个十年级男生对她表现出强烈兴趣的话,一切都会太平无事,顺顺当当地发展下去的。这两个男生当中,有一个是全校的头号美男子,由于长得漂亮,班上多数的女生每次都选他当班长,可他年年身在受人艳羡的班长之位,却不谋班长之政。第二个长得也可以。济娜忽然惊喜地明白,落到自己身上的幸福太多了。在这方面必须作出个决定,但是济娜又不喜欢作决定,她只是痛苦,难过,从来也不去决定任何问题。
什么问题都是由伊斯克拉替她决定的。济娜摆出问题,伊斯克拉眉头一皱,便能提出一个纲领来,这些纲领精确完整,又无可怀疑,一切都是那样简单明了。但是去问女朋友自己该钟情于谁,看样子是不可思议的。伊斯克拉首先就会严厉谴责她,说提出这个问题的本身就是没有考虑成熟和多少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做法(伊斯克拉认为,所有不是为社会服务的一切,都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紧接着就会对济娜本人进行推理分析,从而发现她济娜身上的缺点数不胜数,在爱上人之前,先得克服这些缺点,这样一来,济娜要谈恋爱非得再拖上四十年不可。那么济娜也就只有哭哭啼啼,因为除了眼泪和逻辑的真空之外,她没有任何其它论据。
在家里也无法指望有人出点主意。济娜是在姐姐亚历山德拉出生八年之后意外地降生到世界上的。大姐玛丽娜已经是个大人,生了两个孩子,和丈夫住在远东。二姐亚历山德拉也成了家,很少回娘家来,况且济娜在二姐面前总是觉得有点不自在,因为二姐一直把她看作小孩子。就剩下和妈妈谈了。妈妈在医院的手术室当护士长,一年到头都忙着干医院的工作。和妈妈谈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因为妈妈的年纪已经大到忘记了那个可以同时爱上三个人的年代,所以已经不能给她出什么主意。爸爸整天工作、开会,忙得不亦乐乎,和他谈这些问题是没有用的。因此,济娜只得自己孤立无援地处在这个以前不曾有过的复杂形势之中。
在测验代数的时候,她的脑瓜突然开了窍,她马上写好了三封信,三封信的信文只有称呼一项不同:“尤拉,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谢尔盖”、“可敬的朋友和同志阿尔乔姆”。接着便闪烁其词地谈到感情,谈到姑娘寂寞痛苦的芳心和目前妨碍他们交朋友的可怕秘密,但又说一切还可能会好转,说她济娜有朝一日会能控制好自己的感情,那时她这个孤单不幸的人就会重新祈求目前(暂时!)不得不拒绝的友谊。信中既有远射程的许诺,又巧妙地布着一层不祥的偶然因素的迷雾。写完之后,济娜非常高兴,甚至认为自己万分刁钻而富有远见。不过,把这三封信寄给他们当中的谁?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但是济娜决定不忙于去找出答案:是她独自想出的这个办法,在这之前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想到,连伊斯克拉也包括在内!有了这一点就足够了。因此,她把这三封信央进书本以后,心里便轻松快活了一点。代数测验题她自然是来不及做完,但是她对着数学老师谢苗·伊萨科维奇哭得那么伤心,于是这位心肠很软的老先生只好给她判了个“中”。
三天之内她一直都在考虑着一个问题:在这三个人之中,把信发给哪两个?不发给哪一个?可是她发现自己把其中的两封信不知塞到什么地方找不着了,只剩下了写给“可敬的朋友和同志阿尔乔姆”的那一封。既然已经没有选择余地,她就在大休息刚结束,众人各自回教室就座时把这封信塞给了阿尔乔姆。
阿尔乔姆整堂课的时间都在翻来复去地看她这封信,拒绝上黑板回答问题,为此得了个“劣”。他给济娜写了个条子请求与她会面。济娜事先没有打算会面,但是仍然为此而感到十分高兴。
放学之后,当他们两人在校园单独相处的时候,阿尔乔姆老老实实地承认说:“我,这个,没看懂。你是,这个,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是的。”济娜短叹了一声。
阿尔乔姆也叹起气来,两只脚来回倒着,鼻子哼哧哼哧。后来又问:“是不是要我帮忙呢?”
“帮忙?”济娜苦笑了一下,“唯有偶然事故或是死亡才能帮助女人的。”
阿尔乔姆对这些范畴一窍不通,而且也不甚相信。但是她不知什么缘故却在难过。阿尔乔姆怎么也搞不懂,她究竟为什么难过,不过他自己倒是真的在难过。
“那是不是……这个……要把谁狠狠揍一顿?你,这个……,你就说吧,别不好意思。为了你,我……”
说到这里,他住嘴了,再也没有力量吐露衷曲,说出:只要她愿意,自己为了她的确什么事都可以去干。但是由于轻浮和少女的幼稚,济娜竟没有注意到“为了你,我……”这几个字,而从阿尔乔姆嘴里说出来的这几个字是他一直藏在心中的誓言。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讲,这几个字比吐露爱情的话语所包含的意思深远得多,因为它们说明这个人想要贡献,而个是希望获取。可是济娜吓坏了:
“不,不,你可别这样干!我什么也不要你去干。我自已会把自己做的错事妥善处理好的。”
“什么错事?”
“我是身不由己的。”济娜神秘地说,加紧回忆着小说中的那些女主人公在类似情况下都讲些什么,“我不喜欢那个人,甚至恨他,但是我已作了承诺。”
阿尔乔姆满腹狐疑地看着济娜,于是她住嘴了,心里盘算着如何把戏继续演下去。
“这个人是十年一班的尤拉吗?”
“不,不!”济娜慌神了,“如果是尤拉,那么问题就简单了。不是的,阿尔乔姆,不是他。”
“那又是谁?”
济娜想到阿尔乔姆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她得找个办法脱身。
“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对任何一个人都不说?”
阿尔乔姆没有作声,严肃地看着她。
“这事绝对秘密,如果你说了出去,我就要去投河自尽。”
“济娜,这个……”他严肃地说,“如果你信不过我,那就别说。我不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人。为了你,我……”
这几个字又蹦了出来,他又住了口,济娜还是没有听见。
“他是个成年人。”她坦白说,“是个结了婚的人,为了我,他抛弃了妻子和两个孩子。不对,是一个孩子,因为第二个还在肚子里没生下来哩。”
“可你还是个小姑娘啊。”
“那有什么办法呢?”济娜绝望地小声问道,“你说,有什么办法呢?我当然不会去嫁给他,绝不会嫁的。可是目前,我指的是目前,你懂吗?我和你只能当普通同志。”
“我们本来就是普通同志呀。”
“是的,很遗憾。”她甩了甩脑袋,“你要知道,情况我了解 得晚了。不过目前暂时就当一般同志吧,好吗?我说的是暂时,懂吗?”
“我妈妈很喜欢你。”停了一会儿,阿尔乔姆这样说。
“真的吗?”济娜忘记了自己和已婚男人的伤心事,露出了笑脸,“你的妈妈很好,我都爱上她了。我不知为什么总是很快就会爱上人的。再见!”
济娜跑开了,尽量装出连从背影看来都是悲伤的样子,虽然她心里非常想又唱又蹦。阿尔乔姆明知她对自己撒了个弥天大谎,但却没有生气。主要问题不在于她撒了个谎,而是在于她并不需要他。阿尔乔姆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心脏在什么地方。他没有心思蹦蹦跳跳,所以垂头丧气,拖着步子回家去了。就在这个时候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她把从格子练习本松下来的,写得满满的两张纸放到桌子上说:“您欣赏一下吧。”’
她的话音带着既伤心又得意的腔调,但是校长没有注意到她的这副腔调,因为开头的“尤拉,我的朋友”和“我的朋友谢尔盖”引起了他的好奇。接下去便是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语句,可是校长还是一直看到底,看完之后,开心地放声大笑起来。
“真是个傻丫头!这个可爱的傻姑娘都写了些什么呀!”
“我可没心思去笑。对不起,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这都是您那些镜子造成的后果。”
“您得了吧。”校长摆了一下手表示不问意。“小姑娘在玩恋爱的游戏,就让她们玩去吧,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请您把它给我吧。”
他把两封信揉成一团,把手伸进了口袋。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扑向桌子。
“您要干什么?”
“既然把信还给本人不合适,那就该把它们沉入水底,或是付之一炬。”
“我坚决反对。我告诉您,我坚决反对!这是文件……”
她想要隔着桌子去够这两张纸,但是校长的手比她的手长。
“这根本不是什么文件,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
“我知道是谁写的,我知道,您懂吗?这是科瓦连科写的,她忘把教科书拿走了……”
“我对这一点不感兴趣。您也不感兴趣。就应该不感兴趣,我指的是……坐下!”
从前,骑兵连听到他一声令下便向前冲锋。如今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听见这一声大吼,也赶紧坐到椅子上。校长终于掏出火柴,把两封信都烧了。
“请您记住:从来没有过什么信。猜疑是最要不得的东西。猜疑能把人的心理变成畸形,把人培养成卑鄙小人和损人利己之徒。”
“我尊重您过去立下的战功,尼古拉·格里戈里耶维奇,但是认为你的教育方法不仅是简单化的,而且是有罪的!是的,就是有罪的!我坦白地告诉您,我要写信上告。”
校长叹了口气,难过地摇了摇头,指着门口说:“您就去写吧。趁火气还没下去的时候,赶紧写吧。”
瓦莲金娜·安德罗诺夫娜气冲冲地把门砰的一声关了。她已经忍无可忍,从这天起她便进行着公开的斗争,为了她的生活目标和为了苏维埃学校而进行斗争。她要破釜沉舟了。
要不是出了头一天晚上的事,伊斯克拉就会发现济娜活泼得异乎寻常。但是有了头一天晚上的事,一向的和谐心情遭到了破坏,伊斯克拉更多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因而也就放松了对女朋友的监督。
萨什卡进工厂做工的时间并不久,但是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他讲话时声音带有某种含着倦意的自信,而且也有了自己本人的见解,此外还对伊斯克拉表现出一种引起她警戒的,非常特殊的态度。他还和以前一样习以为常地附和她所讲的话,听从她的指使,照旧由于两只门牙被打落而讲话漏风,每回受到伊斯克拉申斥时照例要沉下脸来。但同时,在他身上也偶尔表现出一些如今的工厂环境、工资收入、成年人的生活,以及同成年人结交给他带来的影响。伊斯克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为之高兴,还是应该竭尽全力与之斗争。
那天晚上他们没去看电影,因为伊斯克拉忽然想起要去散步。去散步就意味着要谈一谈,这是由于伊斯克拉不会为散步而散步或者是无聊闲扯一番。她要不就是对自己的萨什卡进行教育,要不就是给他讲自己在书中读到的东西,或是自己的心得体会。以前萨什卡不论在什么问题上都挤命和她争论,后来却不怎么吭声了,最近一个时期则总带着笑容,而伊斯克拉却非常不喜欢他这种笑容。
“如果你不同意我讲的,你为什么要笑呢?你和我争论,捍卫自己的观点嘛!”
“可我喜欢你的观点。”
“唉,萨什卡,你这可不象个同志的做法。”伊斯克拉叹了口气说,“你是在耍滑头,萨什卡,你变成了一个狡猾得可怕的人了。”
“我不狡猾,”萨什卡也叹了口气,“我心里觉得舒坦,所以才笑。”
“你为什么觉得心里舒坦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心里挺舒坦就是了。咱们坐下吧。”
他们在花草发蔫、四周无人的街心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椅子很高,伊斯克拉两脚够不着地,舒舒服服地荡来荡去。
“你懂得吗?如果按照逻辑推理来考虑,一个人的生活只是他本人才感兴趣。但是如果不按死板的逻辑考虑,而是按照社会的逻辑,那么他,也就是说一个人……”
“你知道吗?”萨什卡突然变了声说,“你可别冒火,如果我……”
“如果你什么?”伊斯克拉不知为什么非常低声地问。
“不,你肯定会冒火的。”
“不会的,萨什卡,我不会的!”伊斯克拉抓住他一只手晃了一下,好象要激起他的余勇。“你说呀?说呀?”
“咱们来接个吻吧。”
按踵而来的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萨什卡觉得浑身非常不自在,他起初一动不动地坐着,被自己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开得十分沮丧,过后又动了起来,喘着大气,抑郁地说:“瞧,你生气了。我不过是随便这样说说……”
“来吧。”伊斯克拉只是轻启了一下嘴唇说。
萨什卡吸足一口气,挺直身子。伊斯克拉向他身边挪动了一下,把一边冰凉的面颊伸过去。萨什卡把嘴唇紧贴在上面,一只手抱着她的头,把她搂到怀里,便一动不动了。他们就这样坐了好久,伊斯克拉惊讶地听着他的心跳动得是那样剧烈。
“放开我……放开呀。”说着她便把身子挣脱了出来。
“你瞧……”萨什卡叹了一口长气。
“挺可怕的,是吗?”伊斯克拉轻声问道,“你心跳吗?”
“再来一次好吗,嗯?再来一次……”
“不。”伊斯克拉坚决地说,随即把身子挪开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我得想想。”
她心里确实有一种新鲜的,同时又是使她有点害怕的感觉。那一吻并非出现这种感觉的原因,它只是使那股已经发动起来的力量得到了增强和有力的推动而已。伊斯克拉猜到这是一股什么力量了,但又由于认为这力量发动得为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