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糖就是那个买三千多块钱的内裤送花心情人的女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吧?谁知道呢?这年头人人都活得个一塌糊涂。
跟泡泡糖是聚会上的朋友,没有深交;再说,不知者不为过。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自己,我只是一次次问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他有婚姻呢?
一个有了婚姻的男人,在我这里,不要婚外恋,只要婚外性。等婚外性厌倦了,他就什么都不要了。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推断,我居然没有想到过。我曾经那么自以为得了道似的想了那么多。想起赵啦啦的话,“你以为你是谁?你做到什么了?”
这一刻,我发现我所有的努力全是徒劳。那些可笑的米色的床单、窗帘、枕套,我依然要在那上面继续煎熬。时间是万能药,这话我是相信的;但时间还不到,我还得一天一天地熬。关键是,没有人告诉我终止之日在什么时候。这得有个够啊?我不敢想下去,我很绝望。
胸口的那种酸蔓延上来,一直蔓延到脸颊、嘴唇和眼睛。嘴唇有点抖,我咬住它;眼睛有泪水往外逼,我反过去用力把它们逼回去。然后,我成功地仪态大方地走在路上,脑子突然想起一段著名的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慈悲;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这么伟大的话,这么伟大的情感,跟我,跟我的生活离得太远。我够不着,因为我的心灵过于狭小。我也无法攀援而上,因为我的脚在发软,手也没有力气。
谁都知道,爱是恒久忍耐,可是,为什么,我和我周围女人的爱情却是忍无可忍?
神什么时候能给我们这些普通的女人显一次神迹?让我们能够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爱情?
第五部分第二十三章
尾 声
二〇〇二年十月,赵啦啦到了福州,参加全国书市。她是被我拽过来签名售书的。她的小说《卑微》是在八月上市的,两个月内卖了八万多册。定价二十元,百分之十的版税。出版社立马给她兑现,十五万块钱进了她的户头。这次福州书市,出版社加印了三万册,拉她过来吆喝。书市开幕前三天,三万册全部订完了。签名售书两个小时,卖出去一千多本。
我很高兴,这意味着我年底的提成很可观。赵啦啦也高兴。有钱挣谁不高兴。我们社长也来了,使劲握赵啦啦的手,说:“哈哈,摇钱树啊。继续长,要成我们的大摇钱树。”
签名售书的时候,一个女人对赵啦啦说:“我看过你的前三部小说。《卑微》让我很失望。你变了。”
赵啦啦说:“怎么个变法?”
“跟书名一样,变得卑微了。我不喜欢你这部小说里的爱情,太贱了。”
“您说的对。”
我看见赵啦啦眼眶有点泛红了,赶紧对那女人说:“对不起,您快点,后面还排着呢。”
我拉过那女人走到一边。她的眼睛也有点泛红。问我:“你是?”
“我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
“其实我很喜欢她这本小说,只是想不开。”
“我跟您一样。所以这书卖得这么好。”
赵啦啦一个人跑到厦门去了。在宾馆给我留了一张字条,只是告诉我她高兴晕了,要一个人呆会儿。
我在福州也没事了,也去了厦门。
在鼓浪屿逛了一天后,我到了后岛,准备从“别墅码头”坐船回厦门本岛。这是个跟别墅的含义丝毫不沾边的码头,石头的,非常简陋。有一溜石头砌的凳子,连在两个石柱之间。
海风很大。海水是苔绿色的,带一点黑色,波浪起伏。不远处,是厦门的高楼大厦。这不是真正的海,这只是一片被市声干扰了的水域。
我预感到我会在鼓浪屿遇到赵啦啦。但我没有想到居然在这个荒凉的码头上遇到她。
她坐在石凳上,等着渡轮。
她的头发在海风里平飞起来。像一面旗帜,兜着风,招展着。
她看上去很漂亮,也很健壮。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再加一个初秋,元气好像回到了她的身上。
夏天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去医院检查,那种断断续续的乳房的疼痛结果是普通的小叶增生。
海水在黄昏的光线里变换着色彩,现在已经是蓝黑色的了。
我走到她的身边坐下。码头上就我们两个人。她看到我走过去的时候,微微有点惊讶,随即微笑。她握住了我的手。
赵啦啦说,刚才她做了一件事情,给夏城南打了电话。
她觉得是时候了,她对他要做最后一件事。这保证她下半辈子没有痛楚,或者痛得更彻底。
她在心里说:神赐给我力量,让我放弃吧。
但她还是拨通了夏城南的手机。手机响了很久,他接了电话,语调依旧沉稳的一声:
“喂。”
“你好,夏城南,我是赵啦啦。”
“哦,你好。好久没联系了。”
“我现在在厦门。”
“出差啊?”
“算是吧。福州开全国书市,我有一本小说在这里。”
“哦,卖得好吗?”
“卖得不错,对于我这个穷人来说,我算是发了点小财了。就是因为这个打电话谢谢你。”
“那,祝贺你。但谢我干什么?”夏城南居然很轻松地笑了笑。
“因为我卖的就是我们之间的事情,特别是几次乱搞,也算是这本书卖点了。最后那次,有朋友说好像搞得太悲壮了点,弄得跟爱情似的,反而有点滑稽了,哈哈……”
电话那头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夏城南低声说:“赵啦啦,你有病吧?”
“不,不算有病,是利欲熏心。这么些年来,你一直作为我的素材,所以,我既要感谢你也要向你道歉……”
夏城南掐了电话。
赵啦啦看着手机显示屏跳回到“中国移动通信”的菜单。和他真正地结束了。这样的结束是她希望的,她觉得这样才把心里面所有的东西给倒空了。真舒服,心里空荡荡地。她不知道自己除了倒掉了垃圾,还把什么东西给倒掉了;她也不知道从此以后她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样东西在她倒掉这些东西的同时潜入到她的心底。
但是,现在,此时此刻,真他妈的舒服。舒服得想投海自尽。
我和赵啦啦一起看着那片诱人的海,等着我们的渡轮。
海鸥翩翩飞舞。
我再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的心里到底有些什么了。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是怎样地固定在我的心里。我不知道这叫做什么。现在我很平静,也有一点点酥软和愉快的感觉。
我想,赵啦啦以后也再也不会说什么了。
我和赵啦啦用不同的方式,面对着海,将我们内心各自的一部分,葬了。
2003年2月13日 定稿于成都鼓楼洞街
第五部分后记
这种爱情是有毒的,也是有效的
话得从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酒红冰蓝》说起。
《酒红冰蓝》也是在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的,二○○二年一月版,放在“绝对爱情系列”里面。这部小说讲的是一个叫何丹的女人和一个叫夏城南的男人之间十五年的情感纠葛。我曾经为这部小说写过一段文字,放在书的封底上,“十五年的时间里,他们可以称做是情人;但在内心深处,他们是一对心情复杂的敌人;在争夺自尊制高点的战争中,他们恶语相向又竭力补救。他们经历了背叛和荒唐的岁月,但他们没有狠毒和决断的故事。这中间,有的是悠远的伤感和绵长的无措。”
《酒红冰蓝》把很多女人弄哭了。除了那些我未曾谋面给我写信发邮件的读者外,最重要的是,我身边的朋友们哭了。
我知道这些为《酒红冰蓝》流泪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那是一份爱情,虽然艰难,虽然伤痛,但是他们之间是相爱的,他们之间所有的难题是爱人之间的难题。这就是女人们流泪的原因。她们说,在你的小说里看到了爱情;现实中,哪里有爱情你指给我看。
不,我不这样想。于是我写了这部《中毒》,两个发生在女人自己身上的爱情故事。这部小说将《酒红冰蓝》做了一次延续。这种延续更多的是时间上的,而不是故事本身。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也是另外一个视角了。跟《酒红冰蓝》对于性别的中立态度以及平行叙述不一样的是,在《中毒》里面,我完全采用了女性视角,从女人这一方来看待男人。偏偏小说中的两个男人,一个夏城南,另一个没有名字的“他”,都是不肯或者不能与女人沟通的男人,于是《中毒》里面充满的是女人的满腹狐疑和百思不得其解,两个单恋的故事似乎就这么成立了。
单恋不是爱情吗不,它当然是爱情,而且,我认为,它尤其是爱情。爱情这东西,说到底是一个人的事情。
其实,《中毒》里面的爱情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单恋,只是一种不对等的情感关系。但是,这种爱情是有毒的。它太煎熬,太伤痛,太不人道。也正因为如此,这种爱情也是有效的,它所具有的那种高强度的痛苦,可以让女人愈发破碎,也可以让女人更加完整;对于后者而言,就是一种成长。
对于女人来说,最要紧的是让自己成长。有一句林夕的歌词我很喜欢,“一次爱情就是一次反省。”
对于很多女人来说,爱情在一生中发生的机会真的不多,那么,爱上一个人本身就是一种惊喜,也是一种获得。女人应该为自己的爱情感到骄傲,在骄傲中看着自己丰盈起来,强大起来。
《中毒》的写作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它比我想象的艰难。这是一次超越我自身体验的写作,这可能是艰难的主要原因。还有一个艰难是事件性的。我在电脑技术上出了一次很大的事故,将已经完成的定稿丢得精光。我都不好意思说这件事,因为我在我的电影随笔集《暗地妖娆》后记里也说过一次全军覆没的电脑事故。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说起这事儿,他说:“你怎么老出这种事情”我沮丧得无言以对。丢失定稿对于我来说打击很大,因为它和前面的初稿有天壤之别,无论是小说结构和故事主题,都有很大的改变。好在我在极度沮丧几天后鼓起勇气从头开始,趁着还算新鲜的记忆,超负荷地写作,最后带着黑眼圈和一张惨白的脸重新完成了这部小说。但是,写作是不可能复原的,我只是尽可能地接近。
不过,我总是在想着丢失的文字。记得我当时拿着移动硬盘找到成都修复数据的最高级别的高手,他问我怎么出的事,我说不知道。过了几天,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没办法,一个深渊,深不见底,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捞不上来。”凝聚着我三个多月心血的那一稿,到底上哪里去了呢我自认为最好的那一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离我而去了,真的好像一次爱情,无端地发生,然后,无端地逝去。
2003.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