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嘉宾还在剧组赶戏,说要明天才到。把老潘气死了。我们昨天晚上去买了好多藏饰,好漂亮啊,还便宜,比北京便宜多了。我们去的那地方在武侯祠边上,一条小街,全卖西藏尼泊尔印度的东西,除了首饰,还有唐卡画什么的。”
小杨到床边翻包,掏出一把银制嵌人造宝石的镯子、项链、手链什么的,捧到赵啦啦的枕头边,说:“你挑一个。”
赵啦啦选了一条项链,粗粗的银链子,缀着一个小银瓶,银瓶顶上有一颗圆圆的松绿色的石头,给小杨挂上,说:“我不要,我有好多这些玩意儿。你现在就戴这个,跟毛衣很配。”
小杨拿起银瓶子看,问:“你说这银子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么便宜,多半是假的吧。”
“银子也不贵啊,你就当是真的吧。再说,漂亮不就行了。”
第三部分第十三章(2)
赵啦啦是有好几样西藏风格的首饰,一个很宽的镯子,一条粗链挂件,还有两条手链。是那位打了架后成了朋友的刘晓冬送她的。他对赵啦啦申明这些是前任女友的“遗物”,送现任女友不合适,扔了也可惜,蛮漂亮的。赵啦啦先是听“遗物”,吓了一跳,刘晓冬赶紧解释人没死,活得欢实着了,嫁了一中款了。
刘晓冬说,这些东西是他前几年到西藏出差给女朋友买的,后来两人翻脸,女朋友特有骨气地把这类不值钱的东西还给他,并坚决地拿走了两个人共同的但以女朋友的名字开的存折,也不多,就两万多块钱。刘晓冬说,从两人同居的房子出来,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拎着一个旅行袋,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还有就是原来送给她的小玩意儿,生日卡、情人卡若干张,几个用完了的香水瓶,两管用完了的口红,三个公仔玩具,等等,这些其实是女朋友和他一起逛街时买的,以刘晓冬的名义送,花刘晓冬兜里的钱。只有这几件藏饰是刘晓冬单独的自觉自愿为她买的,可太便宜,她也不稀罕。
赵啦啦当时听的时候笑死了,问他为什么要跟不是老婆的女人用一个存折?刘晓冬说:“用一个存折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最烦上银行了,填单子啊排队啊,烦死。我跟现在的女朋友还是用一个存折——嘿嘿,我的户头。你别瞪眼,要是哪一天翻脸,我保证分她一半。”
小杨又出门了,说是成都电视台的一个人要带他们去找成都卖影碟的那个著名的眼镜。听说他的碟很好,片源和北京的还不一样。
赵啦啦给宾馆总台打了一个电话,问当天什么时候有回北京的机票。 总台说正好有一张下午两点的,一个客人头天定的,才打电话来说取消了,他们可以通知民航那边一下,把票改一下。
赵啦啦收拾一下后,找潘放告别。
潘放在房间里看圣经。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本袖珍版圣经。 赵啦啦告诉他这就回北京了。潘放没有吃惊,意料之中的神情。他从包里数了一千五百块钱给她。赵啦啦推辞说不用,蹭了一张单程机票已经不错了。潘放说,又不是我自己的钱。执意把钱塞到她手里。
潘放什么也不问。他不唠叨的时候,真是一个让女人感觉舒服的男人。
上飞机前,成都的阳光像泼下来一般浓厚热烈。明媚无比的成都是赵啦啦对这个城市短暂的记忆。
上了飞机没有多久,她就沉沉睡去。像她这种神经衰弱的人,一上飞机、船和汽车,就能睡着,睡眠质量还很高。赵啦啦是被空姐叫醒的,让系安全带,飞机要降落了。这么快就到了,似乎就睡了十分钟。
赵啦啦昨天晚上应该睡得很好的,她喝了那么多酒。但事实上她折腾了一夜,头痛得厉害,一次又一次从浅睡眠状态里惊醒过来。夏城南的影子像一根用手压住的弹簧,一直压一直压,压不住了,腾地一下弹起来,然后,她被惊醒。一晚上重复了好多次。
飞机下降时,赵啦啦照惯例耳朵疼,嗡嗡嗡的。这一次疼得要特别厉害点,耳朵像被一个小勺子在狠劲地摁。她的眼泪一下子又下来了,就像被拧开了开关,止不住了,幸亏坐在靠窗的位置,她侧过身子,把脸埋在扶手上,静悄悄地畅快地流着眼泪。脑子浮出当年她和夏城南一起去承德路上的一幕。在火车上,她端直地坐着,夏城南靠在她的肩头睡着了。赵啦啦个子不高,一米六〇,比她高二十厘米的夏城南弯成个虾米似的靠在她的肩上。赵啦啦总是命令自己坐直,再坐直一点,要不他就更不舒服。渐渐地,她的腰酸得不行了,然后就是疼了,像有个小勺子在腰里面狠命地摁,到后来,就彻底麻了。她一动也没动,笔直地坐在那里,直到到站,夏城南醒来。到站之后,赵啦啦一时都站不起来了。夏城南搞清楚怎么回事后,皱着眉头说,你这是干什么?你把我摇醒就行了嘛。
这次在成都见面,他没有问一句:你过得好吗?
在成都与夏城南见面,赵啦啦没有什么性冲动。甚至连一点想象也没有产生。本来在行李里准备了一套不太正经的内衣。到宾馆大堂去等他的时候,还转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洗个澡换上?
其实只是一个念头罢了。这种念头,想必每个人在和老情人相逢的时候总会出现在脑子里。如果夏城南有这个意思,赵啦啦觉得自己也不会拒绝。对他有恨意是一回事,享受他的身体又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哪里还想得到那档子事?
他们俩在一起的那两年里,总是急急地找地方做爱。
赵啦啦和夏城南的第一次很荒唐。夏城南事后说是她诱奸了他。那是苦追夏城南无效后,她趁父母出差把夏城南约到家里,软硬兼施。先来硬的,说是如果不依我我就告诉别人你是个阳痿。来硬的不行,反而把夏城南逗得哈哈大笑。再来软的,没几个回合就把夏城南搞崩溃了。
赵啦啦想起那时的自己,简直是个疯子。
现在回想以前的自己,赵啦啦真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生活,似乎从来也谈不上混乱。不很顺利,但也不算坎坷。但她的心却一直乱糟糟的,一直有一团乱草长在心里。浪漫劲头还足的时候,这团乱草就是好草,绿茵葱葱,呈现出自由自在的姿态。她觉得美。心里觉得美的时候,一切乱糟糟的东西都觉得好,比如和夏城南之间的那场感情,比如和王健翻脸,然后一个人住在租来的公寓里,冒着纽约的脏雨去语言学校上课,鞋子不知怎么回事全都是漏的,雨水一点点渗进去,袜子一点点地濡湿。下午四点以后到一个叫“碧烟阁”的中国餐厅刷四个小时的盘子。甚至那时晚上失眠睡不着,看电视到后半夜,把所有频道翻上个二三十遍才能勉强睡去,她也觉得有一种沉郁的诗意,落魄的美感。
第三部分第十三章(3)
她想不起那些年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好像很少有悲伤难抑的时候。赵啦啦虽然写作,似乎对记录岁月这东西有点专利,但其实她很怀疑一个人对心境的记忆。记忆只对具体的场景有作用,而且这些关于场景的记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发生变化,或美化,或丑化,这取决于一个人对这个场景有无好感。她对那些记录下彼时彼地心境的文字存有很深的怀疑,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文字。“那时想”其实不过是现在以为的“那时想”,并不是真正的“那时想”。真正的“那时想”早就如同水漫进土里,无迹可寻了。
当赵啦啦发觉自己应该作为一个成年人开始一种丰满自足的生活时,她看到自己的残缺。没有爱情,没有荣誉,没有财富,那点稀薄的美貌在青春尚存的时候,像卡上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刚刚够用,现在,它已经是在透支了。还没有信仰。最糟糕的是,没有孤独的能力。
公司里一个女孩有一次很认真地对赵啦啦说:“赵姐,我真的很崇拜你。”她问为什么。她说了几个要素:一、浪迹天涯。待过那么多个城市,连美国也待过;如果还在非洲或南美洲待过就更棒了。二、单身女人。如果要是离婚且前夫是个大名人而不是未婚就更棒了。三、美女作家。如果再开影响很大的专栏,像李碧华那样就更棒了。
赵啦啦说,小姑娘,我告诉你一件很悲惨的事情,除了我不喜欢的,我喜欢的男人都是我主动追的,从来没有尝过被追的滋味。小姑娘说,她信,因为赵啦啦的样子就像是这种命运。她问她什么样子?小姑娘说,描述不出来,就是这种感觉。赵啦啦想小姑娘能描述,只是不想得罪她而已。她当然听了会介意的,任何女人听了这类不算好话的话都会介意。说不介意那是瞎话。小姑娘是个人精,前途无可限量。
赵啦啦总是要买一些有点奇怪的内衣。
内衣在巫婆聚会上也是一个经常的话题。
内衣对女人的意义似乎要更重大一些。有一种说法,如果女人真正善待自己,应该为自己买一些好的内衣。这个好字,从价格上讲可以量化一下,比如,几百元的内裤和上千元的文胸。但我周围好像没有一个女人舍得这样对自己好。想来也是,买来那么好的内衣干什么呢?要说舒服,几十块钱的纯棉内衣就足够舒服了,要说为了有点型款,那种特不舒服的束身内衣效果最好。买那种贵得咋舌但样式普通的内衣,既不能炫耀,也不能“健身”,只是一个心理感觉,觉得自个儿疼了自个儿。不过,这种疼,可能真是疼吧,是一时冲动之后的肉疼。就拿我开头说的那价,一套置办下来,一千多块,可以买一套宝姿了,还没得换的。
一个巫婆总结过一句话,那么舍得买内衣,可能是太没人疼了。
普通女人面对内衣,很难发狂的。如果普通女人为内衣发狂,那是遇到了男人。
巫婆甲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为自己置办了一套让她肉疼的内衣,赴两人第一次鱼水之约。事后我们都很关心她,打听那套有点那个味道的内衣是什么效果。她涨红了脸,嘟囔着,我把灯关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大家都说,哈哈,真是划不来。
是有点划不来,因为其实是一次一夜情,没有下文的。但还不是最划不来的,这套内衣至少可以自己穿着在镜子面前发痴幻想一番。而且,下一次也许真能派上用场。
真正划不来的是巫婆乙。
她爱上了一个穿着考究的儒雅男人,也是一个知名的花心大萝卜。刚开始交往就遇到了男人的生日,她给他买的礼物是半打某个顶级品牌的内裤。当时她给我们几个讲这事的时候,在座的几个女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三千多块啊。要知道这个女人遇到三千块的羊毛大衣都舍不得买,一门心思等着打上五折、六折再下手。我当时说,你既然要烧包,干吗不买点别的,比如,买块三千多块的手表送他,如果以后翻脸了,要回来还可以转送下一位。另外一个巫婆说,听说这种内裤一般是送专业洗衣店打整的,你应该再送他一笔洗涤费。还有人说,其实你应该配送几条低腰裤,让他穿上把商标露出来,要不太埋没了。有人干脆说,送他之前应该费点工夫绣上你的名字什么的,免得那位仁兄以后拿这套行头穿梭在花丛之中。
当时我们几个损友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正爱在巅峰状态的巫婆乙弄得几乎跟我们翻脸。
结果呢,生日过了没多久,两人就不行了。前前后后不到两个月的恋情。
两个女为内衣狂的故事,前一个当然算是喜剧。后一个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点鼻子发酸。当时一帮朋友开玩笑,大家话赶话说到那里,起哄而已。自从我那位女友跟那个男人分手之后,我们大家再也不提这件事了。谁都知道,女人动了情是什么样子,就是这个样子,犯傻,卑微,一门心思讨他一个欢心。大家都一样的。站在岸上的,什么都明白;只有那个掉进去的人自己才知道挣扎是什么滋味。
引申一点说,女人的内衣也可以说就是她的爱情吧,贵贱与否不重要,舒不舒服只有她自己知道。爱情的内衣之内,其实就是内伤的内,人前一切照常,可是怀揣的是一腔淤血,久久无法散退。
从成都回北京一下飞机就遇到下雨。赵啦啦踩到了雨洼里,上了出租车她发现鞋又漏了。这是她去年买的靴子,还有七成新。她发现,不是说每双鞋都要漏,而是冬天的下雨天一准穿着漏鞋。就这么背,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出租车上手机响了,是成都的电话。
摁接听键手有点抖。她有点恨自己。
却原来是潘放。
他就问赵啦啦到了没有。
老潘是个好人。听说他离婚是他老婆提出的。好人不见得是好丈夫,这个道理现在谁都明白。南京的好友陆宁的前夫对外人也很好,但在家里吵架的时候经常控制不住发疯,净砸值钱的东西,电视、电脑、音响、手机什么的,还要扇陆宁耳光。冷静下来他就赶紧道歉,赌咒发誓,又赶紧去买被砸了的东西。但下回照样发疯。
听说老潘离婚有四五年了吧。他快四十岁了。进公司后不久赵啦啦发现他跟白梅关系有点暧昧。问过白梅,她说两人原来有点那个意思,但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现在也就什么都没有了。白梅对再婚很犹豫,说是担心小孩吃亏。赵啦啦劝她干吗就想着再婚,就算以后要再婚,也不耽误现在谈恋爱呀?白梅笑着说,如果光谈恋爱干吗找潘放?
也是,潘放人其实挺闷的。
赵啦啦想,白梅一定把她跟夏城南的事给潘放讲过,要不然在成都老潘怎么会对她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
赵啦啦有点气闷,刚刚被老潘的好心肠弄得有点感动的心思一下子就没了。她想,我是他们的谈资。他们谈起我的时候,肯定是善意的,带一些同情,也带一些担忧。昨晚我在卫生间吐,老潘塞了张条子进来。他把我同情坏了。他一定想: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