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身上看到太多的好处,对我的好处。”
“包括以此来对付汉至谊和我?”
“爸爸,我没有想过跟你作正面冲突,汉至谊在你羽翼之下,她的江山会稳如泰山。
“可是,不要过分地行使她的权力与运用她的财富,去达到毁灭易家的报仇目的。
“易祖训非常聪明的拉拢我,为求自保。
“而易君恕,爸爸,他是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高质男士,不只我喜欢他,从前的汉至谊喜欢他,连你都会喜欢他,我敢担保。”
“于是,童政,你认定这个新的组合,是天衣无缝?”
“对我,是的。”
童柏廉有一点点无话可说。
儿女的婚姻,以至生活方式,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童政有着童家人绝顶的任性与聪明,这两种质素混合起来,使她实行这一石几鸟的行动,完全可以理解。
她嫁这一次,可以报复父亲被一个外来女人褫夺的不快;令一定分了她日后精神与经济利益的汉至谊,蒙上生活阴影,使童柏廉的婚姻添上压力;也可以纠集力量,在商场上备战,以便跟汉至谊展开香港地盘的争夺;更可以获得一个站到人前去,毫不失礼,甚而值得炫耀的如意郎君。
在任何一个角度看,童政都处于优势,都在赢面。
童柏廉所估计不到的是童政的反应行动会这么快,而且所采取的手段会这么决绝。毕竟,她是童柏廉的女儿,只要在童氏王国内行走一会,就能了解到快而准是决胜之道。童柏廉一直教育儿女及下属说:
“必须讲求效率,一旦发现敌踪,不只要立即戒备,且必须以攻为守,发掘对方死门,火速进袭,先取均势,再争全面胜利。”
原来童政不只是克绍箕裘,简直青出于蓝。
“童政,这是你对我的最后通牒?”
“爸爸,请勿这样说,我是专诚来向你报告,我跟易君恕在他父亲的介绍安排下,留在夏威夷相处的一段日子相当愉快,我们决定结婚,到香港去结婚。”
童柏廉只能倒抽一口气,说:
“你仍需要我的祝福?”
“太需要了。我尚且希望我的婚礼,由女方家长主持。这是美国人的惯例,是不是?爸爸,你不会拒绝这个请求吧?”
童柏廉没有正面答复童政。
他在飞赴香港的航机上,非常轻巧地把这个故事的新发展告诉了汉至谊。
航机外白云片片,飘飘逸逸,游游荡荡,似无依无靠,也似优悠自在,在乎观者的心情与感受而已。
汉至谊几乎没有惊骇,她平和平淡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至谊知道,是有一种叫迟缓惊愕的情况会发生的。
那就是说当你接收一个打击时,立时三刻不会有强烈的配合反应,要让时间过去一点,细细思量,翻心再想,才发觉事态的严重,才晓得惊骇莫名。
留待今晚,或者明晚,或者以后的一些晚上,夜深人静之际,汉至谊一定会悲痛嚎哭一场。
可是,现在不会。
她听后,反而紧握着丈夫的手,说:
“相信我,君恕是个很好的男孩子。我的意思是,我对他的人格有信心,他不会为任何不正经不正常的因由出卖自己。
“除非他喜爱对方,否则他不会对她好,娶她为妻。
“柏廉,别把事情弄得太复杂。
“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欢乐,童政结婚了。”
童柏廉紧握着妻子的手,说:
“不管你的这番话有几多成真与假,能够这样说出来安慰我,我感谢。”
童柏廉再在汉至谊脸上亲吻,说:
“我的女儿不会明白我为什么娶你,爱你。可是,理由之于我,是越来越清楚了。”
“多谢!”
至谊轻声说罢,就整个人俯伏在丈夫的胸膛上。
不论是已然受伤,抑或在备战状态,她都需要一阵子的歇息。
童柏廉夫妇回到香港去后不久,童政也到达了。
理所当然的住进童寓去。
童柏廉把大部分时间与精力放在聆听下属的整体商场报告,拜会本城政府高级官员政要,以及驻港的新华社香港分社、各国领事馆头头,并且约见有关商界名人等事上头。
在童柏廉策划出一个童氏在本城及中国由南而北的投资总方针与范畴之前,他需要做足准备功夫。
与此同时,他非常用心地带领着汉至谊,让她跟在身边,学习成长。
这令童政妒恨交集。
她绝对认为,这是汉至谊从她手中夺去了角色。
非常非常的不甘不忿。
在未来家翁跟前,她的怨愤表露无遗。这就正正中了易祖训的下怀。
对于他这个现成护身符,易祖训非常的细心爱护,近乎千依百顺。
他完全明白,要慎防汉至谊的还击,而要胜券在握,非要有联盟力量不可。跟童政联手,是名副其实的撤敌同仇,士气激昂。
说实在的一句,当奥本海玛号邮轮发放出举世咸知的消息,童柏廉与汉至谊在船上举行婚礼时,对易祖训简直是晴天霹雳,胆战心惊。
已做亏心事的人,一旦风吹草动,就会有不测的联想。
易祖训不是看得起汉至谊,而是自己的劣行不断地对他造成不可顽抗的心理滋扰。
一天到晚,他耳畔似乎有个声音在说:
“为了自身安全,一点要先下手为强,对付汉至谊。”
就在沉重的精神压力推动下,他侦骑四出,查清楚了童柏廉的底细。
要瓦解童氏的势力,几近妄想。
当然不能正面进攻,只可以智取。
那就要埋伏计时炸弹在童柏廉身边,或在童家放一个心腹,到时机成熟,在童柏廉汉至谊之间的关系上撒一把毒药,让情分溃烂,再图置这汉家剩下来的血脉于万劫不复之地。
斩草原来一定要除根。
于是,在极度恐慌之下,易祖训的行动异常迅速。
天下间也真少有为难事,最难防的只是有心人而已。
通过美国领事馆的关系,易祖训很容易掌握有关这位居美的企业巨子童柏廉的资料。
他在一洞悉童家还有一女未出阁时,心血来潮,纵声狂笑,道:
“天无绝人之路。”
下意识地已想好了一个制肘汉至谊的方法。
也真是时机巧合,美国夏威夷的市长路过香港访问,易祖训立即设宴深情款待。美国人热诚率直,在告辞之前问易祖训:
“以后有什么商务联系,或到夏威夷来,千万让我有机会回报你的盛情。”
易祖训乘机答:
“我这最近有公事要到夏威夷去小住两三个星期,正好拜候你,借着你的人面,认识一些商界朋友。”
“那就相请不如巧遇了,我必尽力引介,有哪些美国的商场人士是你有兴趣跟他们认识以及探讨合作机会的,请告诉我。”
“我们华裔的童柏廉先生家族成员,你都认识吗?”
“我跟童柏廉是老朋友了,童经与童政小时候都称我作甜心伯伯。”
“童政是跟童先生看管物业的吧,我很希望认识她。”易祖训这样打蛇随棍上。
“这可巧了,若是你可以在下星期周末前到夏威夷的话,童政正好会去,她跟童柏廉的几个得力助手会来檀岛看一副地皮,我可以为你们引介。”
商界就是这种互相援引的作用产生巨大的推动力,很多生意是在良好人际关系与广阔门路下意想不到地做成的。
夏威夷的市长当然熟悉此类穿针引线的功夫,很自然的就做成了一个如假包换的媒人。
易祖训准时带同易君恕赴檀岛之约。
在他有心撮合之下,易君恕与童政认识了,跟着彼此都把主观及客观条件摊到面前去研究,无可否认是太合适了,几乎一拍即合。
童政是在易祖训刻意的安排下,知悉了易家的背景与易汉两大家族之间的恩怨。也就是说,童政完全知道汉至谊与易君恕原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
这重关系立即起了催化作用,发酵出一种易祖训预期的效果来。
他事先调查了童政的个性,因而作了推测,果然眼光独到,童政的反应会在他理想发展之内。
童政跟易君恕在夏威夷举行的酒会认识,彼此都是年轻的企业管理人材,还愁没有谈话的题材?况且童政基本上不是个讨人厌的女人,她有一份明朗爽快,还是有一定程度上的吸引。至于易君恕,就更不必细叙他的男性优秀魅力了。在这种条件之下,自然谈得拢。
及后,童政洞悉背后乾坤,心窍玲珑的她,立即兴起了一阵莫名的兴奋。源于可以找到一个完满的方法去发泄对继母的心头妒恨,且与此同时,顺势抓到了一个漂亮的借口,尽情抒发她对易君恕的钟情。
在第三次于夏威夷跟易君恕参加晚宴时,童政就自动自觉的耍起她的手段来。
她跟易君恕共舞时,闲闲的问:
“知否家父最近续弦,娶的那位汉至谊就是跟他与奥本海玛号邮轮上共舞时,种下情根的。”
这么的一个报道,立时间就像以一根锋利无比的针戳了易祖训一下似的。
他想起曾有过牵着汉至谊的手,踏上奥本海玛号邮轮去遨游四海的绮思,如今,在那个幸福之旅上载得美人归的,岂只不是他,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太可悲,太可恶,太不知置他于何地了。
心头的忿怨,如汹涌的波涛,冲上岸,激起了澎湃的浪声与水花,溅出了壮丽与悲哀。
易君恕由汉至谊结婚之日起,他才发觉自己在竟夕之间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儿好汉。
他觉着痛楚,他感到侮辱,他承担屈曲,他满怀忧虑,这种种的情绪加起来,令他认为大丈夫应该敢爱敢恨敢愤敢怒,于是他候着时机,忍无可忍,半夜里冲到童寓去跟汉至谊算帐。
再不如从前的羞怯与畏缩,要挺起胸膛来承认他的感情,争取他的机会。
原不是想出口伤人去令至谊受创,但他的这个因受严重打击而形成的心智,配合起行动来,有点混乱,用的方法就冲动了。
就是如今听起童政一提奥本海玛号的浪漫情史,又激起心头的余哀余痛来,很不自然地涨红脸。
因而,他并没有注意到童政那番报道的另一个挑逗性。
共舞能引起遐思,而撩动激情。不一定在于汉至谊与童柏廉,也可以在于易君恕与童政。
君恕忽视了这里头的意思,他回答说:
“彼此有心成全,共舞只不过是桥梁与形式?”
“对。”童政答,“不共舞,就是嚼一顿饭,也可谈得成交易。浪漫的气氛只不过是糖衣,里头若真是毒药,才是问题的关键。”
易君恕至此,对汉至谊再怨恨,也不能出言相讽。太落实汉至谊嫁童柏廉是一服毒药,有损他的涵养与风度。
他可以在自己挚爱跟前,因着绝对的压抑的情急意切而放肆性的谩骂,可做不出在人前对汉至谊有任何一点的伤害。
保护了自己的性格,就要在人前仍予旧时情人三分的尊重。
对那些一旦吃不着葡萄,就满口酸话的人,易君恕还是觉得不敢认同。
于是,他答:
“你对继母毫无信心。”
“你有吗?”
想不到童政问得如此直截,且不留馀地。
这极短的一个问话,表征着童政对易君恕与汉至谊的关系起码略知一二。
这令易君恕微微震惊之余,却兴起另一种快感。
即使有人知道他曾拥有过汉至谊的感情,也是一份荣耀。
易君恕甚而私底下兴起了一个肮脏念头,由着人们误以为他是汉至谊的第一个男人,或者是其中一个男人,也是好的。
他以此为荣、为慰、为傲、为快!
爱至谊之深,在此刻,易君恕才真正意识得到。
无疑,是令他吃惊。
那个肮脏的念头,竟不存有任何对自己品格的屈曲,他那么情愿人们以至于自己都生这种美丽的误会。
他,易君恕不肯完全输这场仗。
汉至谊不是童柏廉的,最低限度不能让他独享。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易君恕依然非常得体地维护汉至谊,他对童政说:
“不久的将来,你会发觉汉至谊有很多好处,令人信服。”
“包括我?”
“对,包括你。”
“那么,你认为我父亲的选择是对的。”
“对与不对,谁也不能代他决定,那应该是他的切身感受,尤其是在现阶段就妄下评议,更属不当了,是不是?”
“你原来是个客观的人?”
“多谢你的恭维。”
“最低限度不以个人得失而论定是非,已是一番风度。”
童政这么说,等于礼貌地指出易君恕,就算败在童柏廉之手,依然口不出恶言,是一番既可视为赞颂又可以视作讽刺的说话。
易君恕微笑,答:
“得失在人生中是难免的,究竟是谁得谁失,亦不能以表面成绩论定吧,对你的赞美,我受之有愧。”
“也许你说得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汉至谊之外,必定还有甚多佳丽。”
说这话时,童政带着一片迷惑神情的眼睛看牢易君恕,她不介意对方会认为这样别饶深意的举止有失矜持与庄重,因为童政相信,在一些情况下,过分的含蓄会令自己坐失良机。
童政是对的。
总要有人肯行那第一步。
在男女的交谊以至于交心的过程上,很多时绿灯的按钮者需要是女士。
当然,在按动绿灯之前,应该看清楚对岸真个有人候着要过马路。
而在看清楚那想过马路的人,发觉真是合了眼缘的话,就不妨带头亮灯了。
童政估量易君恕是在马路旁边张望着,踌躇不前的人。
他需要一点鼓励,甚而催促。
她的假设好像非常大胆,然而,童政有她的把握。
她知道自己是个有相当条件的女人。
不只是有身家,有身分,在未曾见到汉至谊之前,她一直为自己的气质气派而沾沾自喜。
汉至谊出现了,她才需要每朝早起,像童话故事内的皇后面对魔镜问:
“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拥有条件最好的女人?”
她无疑是害怕得到答案的。
如今,在一个失去了汉至谊的男人跟前,她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