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武林高手不动声色的一招,就将他的凛凛威风瓦解。
他站着,汗流浃背。
所有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都是充满鄙夷的、不屑的、责难的。
汉至诚自觉此地再容不下他了,于是忽尔头也不回地就冲出大门去。
在汉家好一段日子的阿贵,拼命叫喊:
“大倌,大倌!”
她准备追赶前去,却被阮贞淑叫住了,缓缓地说:
“阿贵,随他去吧!”
阿贵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慌了手脚,道:
“已经是夜深时份了!”
“对,你们这就回房里去休息吧,这儿没有你们的事了。”
阿贵仍问:
“已给大小姐报了个讯,要催她过来吗?”
阮贞淑摇摇头:
“她早晚会知道的。”
推测得对,汉至诚飞奔出了汉家大门,像一头失意的,无家可归的小犬,发泄地向前走。
他不能压抑心中的愤怒情绪,刚才的一幕幕逐一涌现脑际。
这晚回家,汉至诚已经满肚子不是味道,无他,对阮贞淑不利的谣传紧随着对付汉至谊的谗言而至,真真正正的所谓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汉至诚自觉父亲过世后,以至乃姐大婚,再到这最近的母亲蜜运,全都是一股脑儿冲着他而来的怨气与霉气。
从承受家破人亡的落泊,到忍受贪图富贵的责难,再而至目睹缺乏淫贱不能移的情操,全都是他身边的父母与姐姐给自己带来的祸害与羞辱。
汉至诚认定自己是无辜的。
家人甚至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留意过他的反应。
全都独断独行,自以为是。
没有人想过他在人前走动时会有为难之处。
在现世纪是再不会有人当口当面的取笑汉至诚说:
“人家要破产了,以后的日子要捱穷了?”
“怎么你姐姐嫁了个快要进棺材的人,他的钱多到那个难以抗拒的地步吗?”
“你娘改嫁?”
然,时代进步,肯定没有改变人们那种封建的尖刻的挑剔的思想。时代进步,只不过教人可以用另外一些较含蓄却更刺骨的表达形式去传送轻蔑鄙夷的讯息。
汉至诚并不是个听不懂弦外之音,看不明人家嘴脸的傻小子。
这些日子来,他自觉受的委屈已经多了。
就因为忽然之间,自同学的嘴巴里听到有关阮贞淑近况的传言,令他脸红耳赤,认定“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提早自同学的生日派对中赶回家来,向母亲问个明白。
就这样出事了。
他直趋阮贞淑的睡房,推门进去,露台上有一双偎依着的人影,令他误以为自己见到了久别的亡父。
汉至诚一声惊叫,有如雷殛,震碎了阮贞淑的心。
郭义生慌忙走近汉至诚的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膊上,说:
“至诚,请听我解释。”
汉至诚用力把肩膊一摇,甩掉了对方的手,说:
“请你离去,立即离去,这儿是姓汉的地方。”
姓郭的人无言地引退之后,至诚开始厉声肆意谩骂,把他这些日子来自以为郁结的情绪都爆发开来。
汉至诚在山路上奔跑,忽尔的满头满身都是雨水,连上天都恼怒气急得打起雷来,下着滂沱大雨了。
汉至诚觉着心头有一阵凉快,一种英雄感开始充塞着每个在扩充的细胞,教他舒服。
活了这么些年,只有今天,他切切实实地站起来挑战了他生活圈子内的权势。
人们包括父母都一直以为他并不比乃姐强。当然不是的,汉至诚终于把他的倔强表露无遗。
他还打算乘胜追击,站在汉至谊跟前去,要她为母亲的事表态。
汉至诚叩了乃姐的门,仍是急促的。
汉至谊刹那惊醒,又是门声,那种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坏感觉,快要把她迫疯了,她差不多要起誓,在下一分钟若见到易君恕的话,她会好好的,清清脆脆的给对方两巴掌。
门开了,至谊当然吓一大跳,站在她跟前的弟弟浑身湿透。
“什么事?”至谊忙问。
“外面下很大的雨。”
“可是,你徒步走到我家来吗?”
至诚点头。
“天,你要冻病了。”
汉至谊赶紧把浴室内的一条大毛巾,往至诚身上盖着。
的确,至诚冻得不住冷战。
“为什么这样狼狈?”
“大姐,不可能发生的事。”
“什么事?”
“妈妈……”
“妈妈什么事?”
至诚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他再抬起头来时,紧抿着嘴,那神情决绝而不甘。
“至诚,快说,妈妈有什么事?你别唬吓我。”
“她……”
“她安全吗?”
至诚点头,然后又摇头。
至谊急得不能再急了,她站起来说:
“我跟你回家去看看妈妈去!”
“不!”至诚拉住了她姐姐。
“为什么?”
“我不要再回去。”
“为什么呢?”
“那不再是我们姓汉的家了,妈妈把整个双手奉送给郭义生。”
至诚的脸孔扭曲成一片,是一种极度不忿且痛苦的表现。
汉至谊知道什么事发生了。
她缓缓的坐下来,没有造声。
“大姐,你老早知道他们的事?”
汉至谊摇头:
“不,我不知道。”
“可是,你并不惊骇。”
至谊没有造声,她看着受伤受惊受害似的小弟,心头忽然有着极多的无奈。
是的,母亲终于把郭义生接受过来了。
是为了寂寞难耐?
是为了痴心难耐?
是为了深情难舍?
是为了肉欲难挡?
不管为了什么,总之,已证实的是:一个女人在彷徨于理智与感情的斗争之中,徘徊于传统与时代桎梏之内,一段时期之后,终于作出了她的抉择。
虽是明知已发生的事,今天要她面对了,汉至谊也不辨悲喜。
因而她作不了声。
“那是丑行。”
至诚从牙缝里透出声音来。
这才真令至谊吃惊,她说:
“至诚,你不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不可以?”
“父亲已死。”
“她是我们的母亲。”
“至诚,这有关系么?”
“叫我如何站到人前去?”
“至诚,为什么不可以?”
“我们全家只三个人,一个为了钱嫁给可以做她祖父的男人,另一个在父亲死后不久,随即与父亲的朋友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
“你住嘴!”
“你呼喝我?”
“汉至诚,你一点不明白……”
“我明白,太明白世人的虚荣与软弱,你们是如何的晓得编织借口去掩饰自己的浅陋与淫逸……”
没有让汉至诚讲下去,他姐姐就非常清脆的赏给他两巴掌。
汉至谊想,就先把这两个应该赏给易君恕的巴掌赏了给这不知分寸、不辨是非、不管尊卑的汉至诚吧!
汉至诚站直了身子,很清楚地说:
“天,我这么傻,你们俩当然是同一道上的人。”
说罢这句话,至诚转身就走,夺门而出。
汉至谊行到窗前,挽起了窗纱,果然发觉外头正是滂沱大雨。
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真有不测之风云。
汉至谊挺挺胸,开门走出去。
她在大门的角落处,拿了一把伞子,就冒着风雨出去了。
雨中,步步维艰的往前走。
她呼唤着至诚,然而并无回应。
那是一条羊肠的小石径,卵石之间贮满了雨水,至谊的鞋踏在其上,湿透了,每一步都听到鞋子内有滑溅的水声。
雨太多,伞子不足以抵挡,几条水线自伞缝流下,直灌入她宽阔的睡袍之内,整个人开始湿濡寒冷。
汉至谊茫然走到汉家的门前,她忽然的不打算走进去。
她一直呆站着。
至谊多么想歇一歇,在这一刻,她的疲累已达沸点。她不想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操心,她只想为自己寻找一条真正解脱的出路。
就站在滂沱大雨中,她想到了两个方法,一就是明天飞到纽约,在童柏廉身边过掉下半世,一就是去敲易君恕的门。
二者任择其一。
跟童政之争,争夺的不只是宇宙,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要争就把易君恕争回来吧!何必畏缩,何必掩饰,何必伪装。
她要振兴汉家企业,并不需要长住本城,这一点她是由始至终都清楚的。
正想着,大门打开了。
“贵姐!”至谊喊。
“小姐!”
“至诚他?”
“回来了!”阿贵说,跟着执住至谊的手:“躲在房间内哭起来。”
“我去看他。”至谊说。
阿贵连忙抓住至谊,劝道:
“让他哭吧!他这种年纪又能通达人情世故多少?哭过了就好。”
“可是……”至谊还是有着不忍。
“你就是进去,又能说些什么话去开解他呢?”
阿贵叹了长长一口气,再说:
“没有活过三十岁,怎么知道长夜难熬之苦?小姐,你明白太太就可以了。”
那么的不言而喻。
那么的语重深长。
“回去吧!”阿贵这样说。
至谊点头。
往回走的路上,她的情绪因为贵姐的话而轻松了。
想阮贞淑是经过了多少挣扎,才突破桎梏,冲出牢笼,拥有今夜的温馨。
汉至谊忽然间笑起来,她兴奋地把雨伞摘下,由着雨水扑面,增加她的畅快。
她为母亲高兴。
为一个女人有勇气面对感情与肉欲的需要,而寻求了解脱的方法,开心得雀跃,甚而落泪。
至谊开始想,当她的心有他时,纵使永无相见,她还是属于他的。即使不圆好梦,又有什么分别?
就像自己与易君恕,相依相聚应该只是形式。
她老早就已背叛了童柏廉,正如易君恕背叛了童政一样。
如果在此刻,她见到易君恕,她会得把这番领悟、这种感觉告诉他。
她要坦白的承认,无论将来怎么样,他们是曾经深爱过,从以前直至现在,并可至将来。
当她走完了那小小的羊肠石径,一抬头就能看到童寓时,她差不多要惊叫。
“至谊!”
有人又在叫她。
雨中,那个声音自非常非常非常遥远的一方飘送过来。
似曾相识。
依稀难认。
“至谊,至谊!”
易君恕奔跑过来。
“不是做梦?”
雨点打在他们的头上、身上,甚而心上。
脸上挂下来的究竟是雨抑或是泪,都不必深究了。
这是怎么样的一夜!
“为什么会出来?”至谊问。
“其实差不多每一晚我都走出大屋来,站在这儿守候,盼望有一夜,你迟归,能相见。”
“若没有见着呢?”
“我会一直等待,又一直逃避,告诉自己,我已尽了人事,只听天命。”
“君恕……”
“至谊,这么多天以来,怎么你老是在屋内,我却在屋外,永不相叙?”
“君恕……雨很大……”
“对,要进屋里去了。”
是有这样的一句话,理智往往在感情爆发,引出错误之后才会出现。
人生的任何一道诱惑呈现了,能逃得过者,是太稀奇,太希罕了。
汉至谊一直茫然。
在晨光照耀大地时,她的思想稍稍有异于前。
黑夜里顾及不到的人与事,都在早上逐一呈现。
为什么犯罪者总是趁着月黑风高才去进行勾当,因为那种环境、气氛令人看不到人生有光明的一面,于是对做着的错事坏事生了一重浓厚的保护颜色,不单掩人耳目,且是令自己知之为不知。
醒过来后,是完全的两回事。
尤其是汉至谊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她抓起来听时,声音仍是迷糊。
“怎么,还没有醒过来?”是童柏廉。
汉至谊立即坐直了身子,好像蓦地被人拉落了身上的衣衫,羞愧得非要立即抓住了跟前的毡子往身上掩盖不可。
“唔,是睡得晚了,有点累。”
“你昨晚睡得可好?”
“还可以吧。”
“昨晚香港闹大雷雨,忽然的,是不是?”
“你都知道?”至谊心里忽然慌乱起来。
“是的,我都知道。”童柏廉说:“至谊,我想念你。”
这也是易君恕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如此一句甜言蜜语,要是只由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说出来,那才是至大的幸福。
至谊轻轻地叹息:
“柏廉,求你回来!”
“我会,你等着。”
等不着童柏廉回来这就有太多意外发生了。
宇宙的收购战,奇峰突出。忽然杀出个程咬金来。
这天收市之前,利本达商人银行召开了记者招待会,他们代表一个叫德富集团的加入战圈,将收购价由童氏集团出的每股四元,加至四元八角,一出手就耀武扬威。
这一招是收购战上的决绝表现,将价钱抛离远些,好让对手知难而退。省得逐个价位加上去,拉锯战阻碍了极多时间,不能速战速决。
宋思诚跟汉至谊对坐着,头筋露现,其余的一班高级职员就不敢造声。
“思诚,你看呢?”
“那真要对中英关系及本城发展有正确的估计,才能定夺去留。”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们敢肯定英国对于机场的计会锲随不舍,而中方又会让步的话,宇宙还是值这个钱。”
汉至谊细想,然后说:
“我赌他们会。”
“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把握?”冼图问。
“柏廉说过的,民族性很难更改,我们必须分析业务对手的性格,去推揣他们会使用的手段。
“英国人在殖民地下了的目标,绝少肯更改,这是他们认定的有关面子问题。尤其涉及的承建金额极端庞大,很难找别个借口及计划相比。他们舍不得错过这最后的赚大钱良机,必然不肯放弃,务必会磨出个结果来,才在实际执行机场兴建时诸多需索以图厚利。
“中国人呢,最怕人言,可又最不懂控制舆论,他们在很多事情上都希望面面俱圆,过渡期内,但愿相安无事,平稳过渡,免得过,不会多生枝节。
“从这两个民族性格处事的推断,如果猜对的话,机场重建搬迁